《青龙·夜隐》大**子

5、青龙·夜隐（五）

　　七弯八拐了一路之后，冯远道只觉鼻端传来一股淡淡的药香，和着春夜的微风轻轻送来。他深吸一口气，只觉得这气息万分熟悉，不知是多久以前，无论清晨黄昏，午间夜晚，东陵医馆也是这样弥漫着药香。
　　这些草木的味道，既令人怀念，又勾起他一阵难过。先生跟何嫂，不知在做什么呢？一定还是忙着医馆的事。若能回到从前，一切都未曾发生……唉，奢望也是徒劳。
　　轩志扶着冯远道走到客房门前，抬手敲了敲敞开的门，灰袍的僧人闻声，从专注中抬起头来：
　　“怎么？”
　　“他来看病人。”
　　灰袍僧人盯着冯远道的眼睛看了一会，道：“这位施主，我听住持提起过。盲眼之症，恕贫僧无能为力。”
　　冯远道一怔，他本不是来问这件事的，但此时却有种被人直戳痛处的感觉，不知说什么才好。他转头望向别处，只见眼前出现一个隐隐冒着白光的人形物体。
　　“那是……什么？病人在那里？”
　　药僧看他确有所见，心想传言不假，便问道：“你看见什么？”
　　冯远道走近几步，发现果然如心水所说，那白光正是裹着人身的冰皮，乍看之下，竟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是怎样染病的？”
　　药僧迟疑了片刻，道：“这病人的故事，实在匪夷所思。”
　　“半月前，他从东陵山下出来沿路乞讨，一日走的累了，就在河边舀了口水喝。那时就觉得河水十分冰冷，但他以为是早春初汛，并未在意。结果当晚就发病了，没过几天全身就长出霜一样的皮来。被传染到的其他病人，因内腑无法抵御寒气，便被活活冻死。”
　　“这种症状不似人间疾病，心水曾怀疑，河水也许是被不知名的妖物污染了。”
　　“大师是说，半个月前，东陵山附近——”
　　脑中有某根筋突然跳了跳，冯远道有了个奇怪的想法，令他不禁倒吸了口气，几乎不敢细想下去了。
　　“呃没……昨夜里我误进了后山的墓地，撞上了死后化为厉鬼的病人，他们身上的寒气十分可怕，稍有接触便觉冰寒刺骨，不过……他们好像不敢碰我。”
　　冯远道当时惊吓非常，没在意此处细节，现在回想起来，自己逃过一劫似乎并不完全是侥幸。
　　站在一旁许久没开口的轩志忽然道：“也许，你身上有令他们害怕的东西。”
　　然后他继续道：“若我没看错，你的眼睛并不属于人类。”
　　“半个月前，东陵山附近，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原来轩志并非惜字如金，甚至也不聋。
　　“我……”，冯远道顿了顿，他并不介意说自己的经历，只觉得太过离奇而难以开口，“我不肯定是否有所关联……十七天前，我误闯了东陵山的龙潭，不得已与一条青龙交换了眼睛……”他停了停，想知道听者飞反应，显然他们还在等着后续。
　　“然后那龙便离去了。事情发生的地点相同，时间也相近，或许……”
　　他在等着或惊奇或嘲弄的笑声，但是却没有，轩志和药僧两人都没有笑。
　　过了沉默的片刻，药僧道：“这条线索不无可能。以病情之严重程度而言，若不是灵力强大的妖物断不能为之，只是，青龙却不是妖物，并不会使河水含毒。”
　　“这……”冯远道心中略松了松，但又迷惑不解起来。
　　“除非……青龙自己也得了病，若是那样就难说了。”
　　它也得了病？难道像自己这样？
　　药僧看出冯远道的想法，“那青龙换了人的眼睛，想必也会有若干异状产生，凡人力量虽小，但毕竟异类相融，后果如何亦未可知。”
　　又是个不解的谜题，三人正苦思之际，心水那为老不尊的声音忽然出现：
　　“我有个办法！”
　　“怀常你不是取了冰河水吗？待我拿这灵针一验，看看里面有甚古怪！”
　　心水手里捏着一根银光闪闪的长针，看起来跟普通药针没什么不同，他颇为得意地道：“这是我特制的验灵针，五十年法力加持，妖魔鬼怪难逃法眼！快快把水拿来！”
　　也许是错觉，冯远道好像听到房里有某人重重地叹了口气。
　　但绝非错觉的是，他已经好久没有与人这样正常地谈话了，尽管说的都是些极不可思议的事情，他有种冲动想将对话继续下去，若是这样，愤懑便可安然释怀，怪诞便可习以为常。
　　很快药僧端来一个白瓷杯，盛着澄澈透明的河水。
　　但在冯远道眼中，那水一片氤氲，泛着淡淡的青色，在黑暗中漂浮着，看来水中是有些古怪。
　　心水将手中三寸长的银针竖直插入杯中，轻轻搅动一阵，只见那无色的水慢慢的起了些细细的波澜，绕着银针打着微小的旋儿，很快就变了颜色。
　　变成了淡淡的青色。
　　“这是——”
　　心水低呼一声：“龙血！”
　　河水中混有龙血，看来冯远道的猜测是无误了。
　　“这么说，河水有毒确是因为那条龙的缘故，但为何龙血会有毒呢？”药僧身为大夫的疑惑有增无减。
　　心水拈起针，漫不经心地道：“也许龙血本身就有毒呢。”他随便用袖口擦了擦针，扫了冯远道一眼。
　　尽管看不到这道目光，冯远道心中却升起不安的感觉，他问：“如果……我是说，青龙与人类的眼睛不相容的话，会有什么变化？”
　　心水讳莫如深地道：“神龙的事情，非是我这凡人可以臆测。”他又补上一句：“不过，看你的样子，必然要经过些波折吧。”
　　虽然住持大人并未明确说毒血是因异血相溶所造成，但冯远道直觉事实多半如此。
　　这念头一旦生起，就再也放不下了。一切来龙去脉，郭家死去的四人，现在躺在病床上的人，也许都只是他当日一个不小心结下的因果。若真是这样，这果报来的太快也太沉重了，仅仅是一念之差，就让他失去双眼，让无辜的人失去生命。
　　这是天意吗？那条龙难道不需要背负任何罪责吗？对，它应该要受苦，最好是……永远痛苦！为自己掠夺而来的东西付出代价！
　　一时间思绪乱走，突如其来的愧疚和恨意填满了他的脑海，即便在刚失明的时候都没有这么强烈的感觉，冯远道只觉这该死的头又痛了起来，眼前淡青色的水影满溢出来，铺天盖地，化成一片淡青色的云和雨，笼罩在头顶挥之不去。
　　不是我！受苦的不该是我！
　　也不是我害死他们的！
　　不该是这样！
　　一丝冰凉扎在眉间，唤回了他混乱的神智。
　　心水一手按着冯远道的人中穴，一手将银针推入，口中念念有词说着一些听不懂的语言。
　　冯远道脑中杂念渐消，那些压迫人的念头躲了回去。心水见他平静下来，慢慢拔出银针，此时的住持大人眼中不见了戏谑之色，而是仔细地看着针尖上的血珠。
　　“如果这个能行，那就是真的有办法了。”他低声自语道，然后把沾着血的银针又一次插入瓷杯中。
　　杯中一片淡青色的云雾像是被惊扰了似的，冯远道隐约觉得它好像一瞬间变成了血红色，再定睛一看，那青云却慢慢褪去了颜色，从有至无，最终消散在虚空中。
　　“它……消失了？”
　　心水长舒了一口气，道：“小施主，莫再自责了。你与那条龙的血互相克制，以毒攻毒，正可救得病人一命。”
　　“我？”
　　“对，方才你的血便是与河水中的龙血中和了，若我猜的不错，对那冰寒之症，也可如法炮制。”
　　冯远道大概明白了其中关节，竟有些如释重负的感觉。
　　药僧当即便取来小刀，替他划开手指取血，手法熟练之极，真让人怀疑他是不是个杀生和尚。
　　心水又恢复成一副没正经的样子，吩咐轩志道：“后山上那几只鬼就交给你了。”
　　冯远道想起昨夜里那白煞煞的鬼影，对他的走避，对金色火焰的惧怕，不知为何又脱口道：“我想……也去送他们一程……毕竟是我……”
　　他没有说下去。
　　心水眯了眯眼睛，眼里闪过一线光芒，最后无可无不可地道：
　　“施主自便。”

　　药僧正在厨房里烧火起炉子，心水悠闲地举着竹扇，坐在一旁扇着有一下没一下的风。
　　“哎，你觉得那孩子怎样？”
　　“他是有缘人，但并无慧根。”药僧回答得一板一眼，犹如呆板的木鱼声。
　　“夜隐寺里，多是有缘人，到这里的人，都不是来求佛祖，这样岂不正好？”
　　药僧抬头看他一眼，道：“缘法不可强求，我亦难窥天机。”
　　“好啦好啦，别这么严肃，去留都在他自己，我说了不算呐。”
　　药僧凉凉地笑了笑，道：“天网恢恢，无人能在局外。”
　　心水“呃”了一声，决定还是不要打扰别人做饭，跟这种开不起玩笑的家伙在一起，真是半刻也待不住。

　　此时已完全入夜，山风含着夜露的水气，吹起了阵阵凉意。自冯远道上山以来，发生了许多事，虽不过几个时辰光景，心境却是大不相同了。
　　轩志仍自顾自走在前面，只不过步速很慢，等着后面的人跟上来。两人原路返回后山的墓地，彼处本就是阴灵大盛之地，这次冯远道心有所觉，眼见也是不同，沿着山路前行，阴冷诡谲之气越来越重，飘来荡去的淡薄魂灵也越来越多。
　　加之一个冰山走在前头，岂不是要冷死。冯远道心想一路无话甚是尴尬，鬼气反而重得压过了人气，便忍不住开口：
　　“呃……轩志兄，那些鬼真会出来吗？”
　　轩志的声音听起来比他大不了多少，再称高人未免奇怪。
　　“会。”
　　冯远道几乎要被这个一字句呛到，但又不好跟他生气，那人说话的感觉并非是随便敷衍，只不过，他并没有更多的话想说罢了。
　　冯远道放弃了融洽气氛的打算，专心走路。
　　走了不多时，前方的脚步声停了下来。轩志转过身来，冷然道：“你待在这里，闭上眼睛，不要出声。”
　　这是为什么……难道有什么不该看见的事要发生吗？冯远道心中疑惑，但还是依他说的闭上眼。他伸手摸了摸四周，似乎多是冰凉的石头，感觉好像来到了墓园中。只听见窸窸窣窣的衣衫拂动枯叶的声音，忽远忽近，也许是轩志有了什么动作。
　　另一边，轩志依旧面无表情着，不再管那个不知跟来干嘛的人，那个新来的绿眼睛似乎有些异能，但这与自己无关，万一他又像之前那样惹出麻烦来就不好收拾了，所以事先便安顿好以免碍事。
　　一座座坟头墓碑在沉沉的夜色里静悄悄的，月亮躲在云层之后，只偷偷漏出些许晕染的白边。轩志扫视了一眼整个墓地，心中定下施法的位置，很快便沿着墓园走了一圈，在八个方位贴下符印。之前救远道的那次引的是天火，热力惊人，对鬼怪来说杀伤力极大，那四只恶鬼吃了他一记之后必然不会贸然出现了，是以现在要发动的是地火诀，利用大地中的灵气，辅以自身的法力，将恶鬼震出来。
　　布好法阵后，轩志站到墓地中央。
　　冯远道听了半天仍不知所以然，心中有些不耐，那冰山根本是在唬自己吧，这么久都没有动静。
　　忽然间大地好像轻微的晃了晃，轻微的好似错觉，冯远道眼皮底下亮了亮，他即刻睁开眼睛，昏暗的世界里出现了一个极大的白色光圈，像是由燃烧着的火焰围成，向圆圈中心蔓延而去。
　　有点像个锅上的烙饼，冯远道想。
　　轩志发动法阵，地气犹如锅底燃烧的火焰一般，被他灵力一催，越发炽盛起来。原本空荡荡的墓地上空渐渐浮起了油沸似的白烟。
　　几声惨叫忽然腾空而起：“啊！啊啊啊！”
　　那团白烟状似痛苦得扭动了几下，终于成了形，正是那四条恶鬼。
　　“快跑！又是他来了！”
　　“可是……冲不出去了……”
　　惊声尖叫混杂着细声呜咽，这一家四口听起来如同自家房子失了火一般。冯远道看着，心中有些不忍，但也心知轩志这回来便是要收了他们，便未出声。
　　四鬼奋力想往外冲，但一道无形坚不可摧的围墙，生生封住了去路。其中一只试图用头去撞，那看似浑不着力的火焰却沿着她的头发窜了上来。
　　林轩志对他们的挣扎视而不见，只双掌合十，口中开始念咒。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
　　他并没刻意大声说话，但这语声听在冯远道耳中却是格外清晰，像是在什么地方听过。这明明并非汉文，或是他所知的任何一种方言，但听起来却有一种熟悉感。
　　“伽弥腻，伽伽那，枳多迦利……”
　　轩志一遍一遍地反复念着，无论恶鬼们如何叫喊皆神思不动。只见那四个白影往上方冲去的劲道很快疲软下来，身子变得轻飘飘的犹如羽毛一般。
　　冯远道看着他们自高空降落，身上的狠戾邪恶之气渐渐消退了，败絮般的惨白皮肤开始褪色，呈现出半透明的状态。
　　仿佛重回大地的怀抱，四鬼轻轻地落在墓园一侧的小块空地上。冯远道见术法见效，忍不住走近一观。
　　他这才看清这四个人原本的形貌，是普通又亲切的脸庞。在生前，这些人的脸上都绽放着善意又生气勃勃的笑容，是村庄里随处可见的父老乡亲的面容。
　　一阵伤感浮上心头。他们是这样无辜，却要被怨恨荼毒化为恶鬼，而现在这副安详模样，若仅是被咒语所制而暂时屈服，未免太可怜了。
　　冯远道想着，走上前去想碰一碰他们。
　　“当心！”一只手忽然把他推开。
　　轩志盯着地上蜷缩着犹如四片白羽毛的鬼魂，语气中不乏警惕。
　　“放过他们不行吗？”
　　“若不用咒语制服，难保不会害人。”他仍是冷冷的。
　　冯远道在专业驱鬼人面前不禁有些心虚，但并未放弃：“你的法术固然厉害，但这对魂魄来说却是折磨。”
　　那个声音转过来，面向他道：
　　“折磨他们的，并不是我。”
　　冯远道一怔，心知轩志说的没错，世上有许多无端的不幸，当事者是无能为力的，而事情到此地步，除了杜绝后患也不能再做更多了。但他吸了口气，坚持道：“让我送他们一程。”
　　轩志盯着面前这个瞎子看了一会，他不会不知道“送”是什么意思吧？但他不再回答，径自重新念起咒语来：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
　　这是送别往生的语言，犹如夜风般吹拂着，虽有些寒凉，却护送那挂在枝头的枯叶安然落地。
　　冯远道也低声跟着念了起来，虽然读起来有些拗口，但那种熟悉的感觉又一次盈满脑海。
　　四鬼缩成一团的身子慢慢舒展开来，惨白如纸的面容渐渐变得透明，好似没有了重量，将要被风吹走一般。
　　忽然间有些迟疑，回过神来，不知这情况代表什么意思，冯远道不自觉停了下来。
　　“继续。送行，是到看不见的那一刻才算完成。”
　　冯远道默默点了点头，不再犹豫。
　　很快，四鬼的身躯越来越单薄，终于，他们飘荡着，像是几缕不知所求的香烟，被尘风吹着，消融在夜色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