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青龙·夜隐（三） ...
-
房门轻响，有人敲了敲门，温柔地好像怕惊扰了什么似的。
冯远道抬头看向不可见的远处，只听熟悉的脚步声传来，是先生和何嫂。脑中涌上来的第一个想法是：要是他们看到青箬在这里怎么办？
随即又想起，他们看不见。
“阿远啊，我看你这几天都吃不下饭，给你熬了点粥，快趁热喝了吧。”
冯远道应了声谢，爬起来摸索到桌前坐好，鼻端传来暖暖的热气和红枣的香，他突然间确实有些饿了。
很快地喝完粥，冯远道觉察今日气氛似有些不对，他想起自己这几天的异状，小心地问：
“先生，有话要跟我说？”
刘大夫也不拐弯抹角，道：“阿远，你从那天采药回来已过了半月有余，但病情一直没有好转，我半生行医，也是第一次遇到这样棘手的病症。我和你何嫂商量了，决定送你去夜隐寺的大夫那里看看。”
冯远道手里的勺子掉了下来，磕在碗底一声脆响。
“你们……要赶我走？”
“怎么是赶呢？生了病就要治啊，我们家医不好，也不能就这样误了你……”
“我没有病！我……只是一时看不见……”
这话说的自己都不信，明明眼睛都已经被换走了，可他还是急道：“我没有发疯，真的没有！”
你们不相信我说的话，不相信我看到的东西，那我就不说，也不看了。
只要别赶我走……
“我什么也没……”
可是，他本能地回头看了一眼仍坐在床边的青箬，他无法装作看不到，那些黑暗中的灵物都是活生生的，鬼怪妖精，都真实存在着。还有她，刚才还握过自己的手，他们都是活生生的。
刘大夫与何嫂看到他脸上微妙的表情，一种半是恐惧半是愧疚的表情，他们对视一眼，各自在心中叹气。
何嫂按着他的手道：“阿远你别着急，我们从来没有嫌弃你的意思，只是你要听话，好好治病，眼睛说不定还会好呢……”
“不，不会的……这不是我的眼睛，它不会好！我还可以做事，不会拖累你们的……”
“胡闹！”
刘大夫低喝一声，听起来就好像同时怒劈了桌子一般。
连何嫂也静住了。她知道自己丈夫决定的事情，从来没有更改的，只是这次却异常的激动，甚至有些隐隐的不安。
“你帮阿远收拾好东西，明天就送他去寺里！”他干脆地甩下一句，然后大步踏出了房门。
冯远道觉得眼前一片黑暗，从心底里透出来的黑暗。
何嫂在一旁说些什么也听得模糊了，只有耳中阵阵道——
“他疯了吧？”
“这孩子有点怪，你离他远一点！”
“真是晦气！成天说什么神啊鬼啊的，没准他父母就是给克死的！”
别说了！别再说了！
他忽然站起身来，推开不知是谁的手：
“我走，不用麻烦了，现在就走。”
当然，冯远道最终还是第二日才走的。
他本来打算独自上路的，没想到，青箬跟来了。
“我和你一起去。”
“姑娘，你实在不必跟着我的。”
青箬眨了眨眼睛，没有理会这句话，却转头一指，道：“公子，去夜隐寺的方向是这边。”
冯远道一愣，顿感无力，自己只是个瞎子，而且才瞎了没几天。
青箬也不多话，很自然地走在前面，与他相隔五步的距离。冯远道握紧了手中的竹杖，想了想，跟了上去。
夜隐寺这个地方，坐落在东陵山东北方的神尾山上，据说也被人叫做神鬼山，因为不熟的人进去不认得路，多半会走失，甚或遇到些奇怪的事。冯远道以前从未听说过这间寺庙，只知道刘大夫有位相熟的同行，法号怀常，在寺里做药师，这次去便是要投奔他的。
老实说，冯远道对自己的前途已几近绝望了。求医说来好听，明眼人都看得出这不过是打发他走罢了，若是医不好，回去也无容身之地，可他所遭遇的事情，旁人脸信都不信，又如何医的好呢？
冯远道双眼紧跟着青箬的身影，不知不觉已走了大半天，空气中阳光的味道淡了下来，露水的湿气慢慢升起。两人走的是山脊间相连的山路，略过了神尾山下的村镇，天黑了也不宜再行，这夜便只能露宿野外了。
入夜后，青龙之眼中的世界逐渐鲜活起来，森林中草木丛生，各色生灵五花八门，冯远道早已不似刚开始那般惊惧，习惯了之后便也观察起这些浮动的小东西来。有时他甚至可以自己避开路障，比如一棵大树，一段朽木，越是古老潮湿，栖息其上的光点就越多。
他找了两棵较为干燥的大树，在其间绑起一个简单的吊床，说来也好笑，他走路无碍，爬上床却摔下来好几次，唉，果然盲人出门，诸事不宜。
冯远道解开包裹，拿出干粮，走了一天肚子早已咕咕叫了，他随手递了一块给青箬，却见那人笑了笑，说：“我不吃东西的。”
不吃东西？
他的手在空中顿了顿，忽然想起，这一整天都没有碰触过青箬，莫非她仍然是碰不到的？他把肉干往前送了送，只觉手中的东西直直穿过了青箬的手……是空的。
可她昨天才握过自己的手啊！
“不必担心，你若有疑问，青箬知道的，一定告诉你。”
冯远道仔仔细细地看着她，以前从没这样长时间地看过一个女孩子，一则失礼，二则旁的不如她好看。
“你……到底……是什么？”虽然卸下了心中恐惧，他仍是忍不住问道。
青箬对他的注视不以为忤，也毫无羞涩之态，答道：
“我并不是人，变成人形之前是一只竹笋，住在碧水寒潭旁的竹林里。”
冯远道脑中“轰”地炸响了一声，传说中的……这就是妖吧这就是妖吧！可她竟然这样明目张胆地说自己是竹笋变的！简直不可思议难以置信匪夷所思……
他正不知如何开口，青箬却眨了眨眼，很浅地笑了笑，道：“你遇见的青龙也住在那里，自我有意识以来，他就在那里了。本来若单凭我自身修行，要上千年才能化成人形，不过……”她顿了顿，道：“你闯入寒潭的那天，龙神与你交换了眼睛，那一瞬间散逸了大量的灵力，被我吸收了，才得以化为人形。”
这么说，青箬是那个意外的产物？好一只渔翁得利的竹笋啊，冯远道心里有些苦涩地想。
也许他的心思都写在了脸上，青箬有些歉疚的样子，然后说了句更惊人的话：
“公子对我有恩，如有任何需要，青箬自当听候差遣。”
“你……呃不必这样的，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只是我力量弱小，偏生又自作孽……姑娘别再提报恩之事了。”
青箬看着她，良久没有说话，两人之间的气氛几近尴尬时，她轻轻叹了口气，说了句更令人尴尬的话：
“就算公子不要，青箬也只能跟着公子了，你去哪里，我便也跟去哪里。”
冯远道几乎又要从吊床上摔下来，他在心里狂喊：姑娘这种话也是随便说的吗！
他连忙摆手。正要说出拒绝的话，心中又想，青箬不过是要报恩，不一定是指“以身相许”啊，一只竹笋精哪会懂得人言的意思，可莫要自作多情……
对对就是这样的，而且人家跟着自己有什么不好呢，路上有伴方便照应啊……
于是冯远道闭上了嘴。
他看着四周萦绕的各色光点，黑暗中的离奇生物，它们似乎也不像平常那样扰人了，青箬坐在不远处的树梢上，仰头望着什么。
冯远道看着，虽然他不明白那些是什么，也不觉得亲切，但却无法自控地看着，将满天星河纳入眼中，仿佛下一瞬间就看不到了一般
细细的春夜的风隐约得好像梦里的歌声，渐渐地，他便陷入了沉沉的睡眠中。
冯远道是被冷醒的，也不知是露水还是雨水，身上衣衫湿了薄薄的一层，空气弥漫着清晨的草叶香气，冷冷的醒了他的脑袋。
“青箬？”他下意识地找这位同伴，但林中静悄悄的，好似一切都还在沉睡中，难道是他起的太早了？
“我在这里。”
随着熟悉的声音，那个熟悉的绿色身影忽然出现在冯远道面前。
这回两人倒有了默契，也不多话，简单吃了点早饭后便开始赶路。
昨日傍晚便已到了神尾山区，只是这座山地形复杂，寺庙的位置也很隐秘，冯远道摸着地图上凸起的路线，却怎么也搞不明白。他把地图给青箬看，谁知青箬只扫了一眼便道：“用不着这个，我知道路。”
“你怎么知道？”
“你有没有感觉到，这座山里有一个灵气聚集之处？”
冯远道想了想：“是有，可是……你是说那就是夜隐寺？”
青箬道：“医馆那位大夫曾说过，你的眼睛得的并非什么病，恐怕是与鬼神之事有关。他倒是个有识见的人，这座寺庙自然不是普通的寺庙。”
先生……真的这么说过吗，他不是嫌弃我……冯远道沉默了，他摇了摇头不再想下去。
“嗯，就往那里去吧。”
日色渐亮，斑驳的晨光从树层间漏出来，在人身上点出些许暖意来。在草丛中一深一浅地跋涉许久后，两人终于踏上了青石板铺就的小路上。路很窄，隐没在草丛中，蜿蜿蜒蜒的像蛇一样爬行而上。又走了约半个时辰，青箬忽然道：
“到了。”
此刻，冯远道却没有自己想象中振奋，反而很平静，也许是这古寺的清寂之气让他的心境淡然了下来。
正当他停住脚步思索时，一把为老不尊的声音忽然道：
“少见呐，今日来了稀客！”
但那声音却不是对他说话，而是对青箬：
“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青箬略显惊讶，问道：“你看得见我？”
那声音的主人年纪必定不小了，而在冯远道耳中莫名的有一丝熟悉的感觉：
“怎么看不见？这里分明有两个人！”
“两人”对视一眼，心中不约而同地想，夜隐寺果真是个奇妙的地方。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青龙·夜隐（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