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春》anwar

25、二十五章

　　那医生姓赵，在之前的县城医院工作的时候，因为一起医患官司，经常到省里上访。最后县城医院那边被开除职务，到城里来又没有正规医院肯接收她。她后来没有办法，欲图寻死，这之前便给上面写了一封长信，包括揭露一些医疗黑幕与相关人。当时陆弼林正在抓这项工作，信最终到了他手里。

　　这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赵医生开始在城里上班之后，想回报陆弼林，哪里有机会。事有凑巧，从董小山初次被带来找她开始，她便跟陆家有了割不断的干系。包括秦怡当日拿回去的一沓照片，与手术当日的诊单、药单，都是由她手里流出去。当然这不过是在当时陆弼林的授意下，将董小山的病历偷梁换柱，变成了董燕笙。

　　尝过权势的滋味之后，这位赵医生自然希望结交更多的人，为自己在城市的生活跟工作添加保障。因此，等董燕笙私下联系她的时候，她便也甘愿替她工作。尤其他们婚后，董燕笙成了正大光明的大奶奶，常把她请到家里开点补益的药方，顺带喝茶聊天。最近一次她为董小山看诊，她本身底子薄弱，又流过一次，她对陆弼林说实话，按她的经验，他们日后应该不会有孩子。陆弼林听过之后，叫她对外保密，尤其对董小山。但当天董燕笙大概也闻得气味，下午立即叫她出诊，见面之后，她便将早上的事和盘托出。董燕笙已有孕在身，自觉比别人多着个优势，大呼快哉。

　　但而今，董燕笙却又拿起一把刀，架在赵医生脖子上。

　　人推来的时候，情况紧急，是先兆流产。她讶异于陪同的没有陆弼林，因此询问家属，“孩子才两月，一旦有什么危险，是否同意人工引产”，声音说出来就像钳了嗓子。

　　董瑞国拿的主意：“同意同意，保大人要紧。”董母替他没脸，干脆没说直接做掉孩子，她到赵医生跟前嗫嚅着：“替我们保密啊大夫，别的都好说。”

　　这赵医生心里七上八下，又将董燕笙请到办公室说：“陆先生知道没有，这要有个什么闪失，我承担不起呀！”

　　董燕笙正还有一股恶气憋在肚子里：“你不是信誓旦旦，她生不出吗，你怕得罪这个，怕得罪那个，倒是不怕得罪我？”

　　赵医生吓得不敢言声，急匆匆去拨陆弼林的电话，董燕笙截住说：“不要不识好歹，藏不住你为我办的那些事，你一样是个死！”

　　那医生呆怔下来。董燕笙颇轻松地说：“你也说过不一定保不保得住，进了手术室，谁见来？还不是凭你说，保不住，再自然没有了，也正是我要的结果。”自然这之外，董燕笙另开出优厚条件作为交换。

　　董小山一个人躺在诊台上，她的下半身被架高，一个助理医生检查之后，正在做注射安胎药的准备，这时候赵医生戴了手套进来，那医生对赵说：“主任，药水配好了。”

　　赵走近看了看董小山，见她脸上身上一层冷汗，产科护士在替她擦身。由于出血，意识也已经有些模糊不清，赵一边轻声喊她，一边检查胎位。谁知这动作叫董小山一下子惊醒了，从枕头上瞪着眼睛。大概看清了，远远望着，声音实在很低，以至赵凑近了才听见，是求她救她的孩子。

　　赵心里很不是滋味，从前跟陆弼林一起过来，她已经全然信任她了。如果她知道就在这之前，她与董燕笙在外头作的那个交易——嗬，真是世事难料！

　　她拍着董小山的手，教她呼吸的方法，叫她放松、放松。董小山忍耐着疼痛，逐渐安静下来。赵对身旁的助理医师说：“麻醉药准备好没有？引产针呢？”

　　那医师愣了一下，小声说：“血止住了，她这情况还不至于……”

　　赵觉得她废话颇多：“这由我来就可以，你们都出去。”

　　那护士也停住手，按说这不合规矩，但一想，赵毕竟是主任，官大一级压死人，也便慢腾腾地收拾退出。

　　到了更衣室，医师一边脱着衣帽，一边犯起嘀咕：“不是尽力保胎吗，怎么刚一会，又要打流产针。”小护士连忙与她打了个眼色：“别说了，床上那位是个这个……”用手指头比了个“三”，“这就叫自作自受，男方不想要了，还不是一句话就踢开。没名没分的，你赖谁？”

　　这间更衣室设在楼梯间转角，隔着窗户，正看见董燕笙在外头打电话。小护士一连叫：“刘姐你快看，这位就是传说中的正宫娘娘！”

　　刘医师偷偷瞧了一眼：“哟呵，正宫娘娘抓小三来医院，安胎变堕胎，这快赶上后宫大戏了！”

　　彼时赵主任的手机接到一条信息，好在进来之前调成了静音，董小山并没有注意。信上，董燕笙再次要求她，流掉孩子，“如果你还是担心陆先生为难你，这样，老爷子就快回来了，你要想，可以事后就调到省医院去。”

　　合上手机，将要用到的针管、药水，准备整齐。再校一校时间，为董小山擦擦身上的汗。董小山已近晕迷，看赵医生在身边又比别人放心些，还是那句话，反复求她，保住她的宝贝。赵这次没有再出声，只是看着她笑了笑，意思莫测：“睡一会吧，很快就好。”

　　陆弼林赶到董家的时候，人去屋空，意识到事情不妙。他给方承瑾打电话，具体细节还是要他去跟有关部门说，总之是找人，找车，把他手机里存着的董小山的照片传过去，又告诉他董家的汽车牌号。

　　方承瑾看他是把溙城翻个底朝天的架势，也知道出了大事，但没有问。不久返回来的线索说，董家汽车被发现停在市综合医院的停车场。方承瑾通知陆弼林，陆弼林立刻便明白，对他说：“人也找到了，叫他们收队吧。”

　　景淳因为上她舅舅家里陪她母亲，方承瑾不能跟去，晚上便邀了彭周两个人碰面，问他们：“三哥那边最近怎么了？”两人不知，方承瑾便将之前找人的事告诉他们。周正楠一听是董小山，便没有多说。而彭裕来只是去裕园的时候，匆匆见了一面，说道：“你也小心一点，虽然是借你的名义，但凭你跟陆家的关系，谁不清楚。现在权也交了，没道理再往枪口上撞。”

　　陆弼林驱车直去了医院，路上打给赵医生，已经打不通。结果到了，先看见董氏夫妇在走廊上，或坐或站。他这一来便是要把所有的事都讲开，但是董母还不知，以为是董燕笙找了他来帮忙。

　　董母迎过去，脸上讪讪的，这种事哪说的出口，又心里怨燕笙太急三火四的。董瑞国双手撑膝，朝他看了一眼，终是低头叹气。

　　而陆弼林已经顾不得这些，推开门便闯进那间亮灯的诊室。董燕笙稍后着一步，看见陆弼林的身影投射在墙上，好像一个巨大的发狂的兽，她也退却了。同时从更衣室出来的两个人，见状急忙赶了过去。

　　这灯光白而雪亮，一进来，仿佛踏入一个阴谋的冰窟。他首先看见枕头上她的孱弱孤寂的脸，碰触的心愿压抑不住的强烈，但随即也意识到，他是在雪融之后薄薄的冰面上，向内张望一个暗藏的宝贝，竟然不知道该怎样拥抱她，亲近她，以及自己是不是应该……

　　这保护以及珍视的心理，叫所有的陌生都陷入危境。他转而攥紧了赵正准备注射针剂的手臂,赵道：“陆先生”。他稍微恢复一点理智，将她推开，又俯身在董小山冰凉的脸上亲吻了两下，小声地叫叫她，只见睫子颤了颤，却没有醒。

　　“是什么问题……她怎么？”难为他也丢失措辞的能力，“……告诉我，她好不好？”

　　赵很平静地答道：“很不好，陆先生。而且就在一两分钟之前，你差点失去她们。”

　　陆弼林为她的语焉不详而怒火大炽，他握着董小山搁在身侧的手，毕竟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这沉默的空隙，刚进来的小护士上来撵他：“这位先生，这是医疗重地，您这么闯进来会扰乱医生正常的诊疗程序，最终甚至会危害到病人。”

　　她面对着陆弼林，而他一贯冷澹自制的脸孔正在爆发的边缘。那小护士望着他侧面，终致唯唯诺诺，越说越小声，她大概也认出了这是谁，连眨着眼睛向赵主任求救。

　　赵主任做了个手势叫她先离开。那小护士麻溜地逃出来，对刘医师说：“妈呀，惊天大秘闻！”刘问她是怎么。她又立起指头：“嘘。”趴到耳朵上悄悄讲了几句。

　　刘听后也仿佛一口吞一个鸡蛋，那小护士拍拍胸口，又说：“要叫陆大人看见那些引产针，咱们是不是都要死啊？！”

　　刘说：“里头什么情况，上了麻药没有？”

　　护士说：“不知道啊，我倒看见赵主任拿的是管保胎药。”

　　刘似有所悟道：“要不人家能当主任，陆的孩子，她不得想想呢！”又道，“陆夫人倒是能换！”

　　后来赵医生出来，看见董氏夫妇脸上总有些不尴不尬，董燕笙已经离开。她对董母说：“孩子大人都好，就是现在还有点虚弱，您老放心。”

　　董母心里道，我家里这些事你看明白没有，要是明白，你这话不就是打我的脸！她也不想再面对赵，转头对董瑞国说：“人没事了，还不去看看！”

　　董瑞国别着脸，进到病房，看见陆弼林跪在床边在跟董小山说话，董小山微微醒着。董瑞国立时控制不住老泪，转身就要出去。陆弼林走上去，面对这个局面，话又能怎么说，怎么说也不过是错罢了。

　　“爸，整件事的责任都在我，我会负责到底，请您不要为难小山。”

　　董母进来正听见后半句话，又臊又气愤：“她，她，我跟你爸活了大半辈子，临了给她拿脸扔到地上踩，简直不给我们活路哇！”

　　董瑞国本身有个心结在那里，今天看他们铸成大错，自己身上也有五分责任。他恨自己，也恨陆弼林，之前太相信他，他那么一个克制的人，没有替自己喊停。

　　“弼林啊……”董瑞国叹着气，看看董小山，只得把陆弼林叫到门外。

　　“事到如今，这孩子不能留啊，我知道你的打算，燕笙回来都跟我们说了，想叫她到国外去，我想她离开也应该，但孩子……唉，留着你们之间就断不清啊。要断干净，你现在已经有家有业，她还是一个姑娘，叫她干干净净走吧！”

　　陆弼林听后很受震动，尤其去国外的事，他不得不想是出自秦怡的安排，只是这孩子她又知不知道，知道了将是什么态度，他还没有把握。但孩子，从得知他的存在，他所有的念头都只有保护他跟认可他，所以对董瑞国要求的事，他并没有办法答应。

　　这场谈话持续良久，但陆弼林毕竟不能在医院久待，他回到病房里，又跪到床前。董瑞国把董母叫出来：“你跟那傻愣着干什么？这什么也没有，回家收拾收拾，带两件换洗衣裳过来。”

　　董母吊起白眼：“董瑞国，你看我们娘俩好欺负是不是，一个姑娘家家做出这种事，你看我脸上好光彩啊？！再说，大夫都说了没事，她不回去折腾谁呢？”

　　董瑞国呼起巴掌，险些搧上去。董母大叫：“你打你打，你照这打！”董瑞国败下势来，“以后日子长呢，账就以后再算吧。现在才好一点，禁不住再折腾了，起码先住一天。你受罪了。”董母听了最后一句，老泪纵横地去了。

　　陆弼林问了赵医生，她现在能吃什么。附近刚好有一间她吃惯的粥铺的分店，订了餐送过来。董瑞国坐在沙发上，勉强吃了一点。陆弼林喂董小山，她没有胃口，但现在做任何事都需要力气，而且吃也都是吃给他看，放心了，外边还有很多事等着他去处理。

　　好歹吃下去小半碗，陆弼林安排的人已经到了，这间病房本来就是特殊安排的，几个人在走廊电梯口严格把关，倒也没引起骚动。陆弼林又跟董小山说了几句话，出来看董瑞国在外间长椅上抽烟，两个人相互看着，都心里有数，至此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