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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画堂之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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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云祈进来的时候我刚送走一位贵妇人,卖了一对翡翠玉镯,得了两百两,正在数银票。
他举着手中的紫苏鸭欢喜的道:“来了新厨子,给你做了紫苏鸭,你尝尝?”
我抱着银票没撒手,斜着眼看着他:“茶在炉上,点心在桌上,自己动手罢。”
他倒是自来熟,坐下来便将油纸中的紫苏鸭拿出来,毫不客气的撕了条腿下来,倒是枉费长了一张俊逸的外表。
云祈是我铺子里的老主顾,自我开了这家金石玉器的首饰铺子他便常来。有时买个玉扳指,有时买支金步摇,有时是一对耳铛,给的钱远远高于这些个首饰,我也不推辞,只抱着银票数。
他不买首饰之时只坐在铺子里边靠炉子的边上喝茶、吃点心,看在一壶茶、一盘点心五两银子的份上,我也没计较铺子里多出一个人说说话。
我一直是个贪钱的女人,云祈从始至终都知道,只是他从不戳破,我懒得掩饰。
《二》
贪婪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有人故意自欺欺人。
犹如,云祈。
我贪财,是自小养成的习性,如今已有二十载,改是不可能的,更何况我从未想过改变。
“公主,明日那狗贼还会再来,不如动手杀了他,复国便有希望了。”
看着静姑姑眼中冒着仇恨的光,我摇了摇头看向漆黑黑的窗外。
蚀善国唯一的公主,只怕如今没有几个人能记住了。
没有人会将贪财如命的首饰铺的掌柜与高高在上的金枝玉叶联系在一起,只因五年前锦和公主就已经不在人世。
五年前蚀善国大将军云骋起兵造反,这大好的锦绣河山就这样落于外姓人之手。
而我是前朝仅存的皇族,是云祈救了我的命,出宫后我自己盘踞在此处,守着云祈。
有些事,并不是单凭一个人的意志就可以改变的。
犹如,复国。
这些年,静姑姑与前朝余下的死士明里暗里不知杀了多少人,可是复国哪里是杀多少人便可达到目的?
前朝的皇族在云骋继承大统之时就被屠杀殆尽,即便推翻了如今的王朝,也没有皇族可胜任。
我知静姑姑的意思,有朝一日复国,我便是国君。
只是我一个贪财的女人哪里能做的了掌管天下的君主,自古以来又有哪一任君主是女人?
《三》
我对复国没有兴趣,即便朝廷不被云骋接手,也有旁的人起来推翻。
如往常一样,天刚亮静姑姑就离开了,要动身去殇朝,说是北郡侯那边有消息了。
若我还是蚀善国的公主,如今早已是殇朝北郡侯的王妃。而今我朝覆灭,静姑姑去求他支援也是理所应当。
只是北郡侯帮不帮又是另说,静姑姑总将事情往好处想。
遥想当年,他是殇朝送来质子,身份卑微。我闲在后宫无趣,便偷偷在宫中到处乱晃。
北郡侯是我在质子府遇到的少年,当年他双手背在身后,仰着头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
人都有一副贱骨头,越是不搭理你的,越是要凑上去。当年我对北郡侯就是这般。
下午云祈又带着紫苏鸭过来,还是一脸温和无害的笑意,自顾自的倒茶吃点心,顺便为我撕下一只鸭腿。
当年在皇宫之中总爱璇姐姐为我做的紫苏鸭,不过璇姐姐只活了十八年,我爱吃的紫苏鸭也被她带走了。
母妃为我找了许多会做紫苏鸭的厨子,只是没有一个做的是我爱吃的。
我接过鸭腿只咬了两口,看着他温文尔雅喝茶的模样,也瞥见了他腰间的佩玉,不由的低首轻笑:“静姑姑去殇朝请求北郡侯出兵。”
我看到他的手顿了顿,只是伸手捻起盘中的桂花糕咬了一口。
《四》
我爱云祈,不是在因他是常来送银子,而是当年我还是锦和公主之时就已爱上。
云骋谋夺皇位后第二年就被刺杀而亡,云祈作为云骋唯一的子嗣,自然是继承了皇位。
他一直想将我接进宫中,只是我一直有心结。
一连几日云祈都没有来,我想他定是在谋划怎么对付殇朝,怎么对付北郡侯。
晚间回到住处,静姑姑已经做好饭菜。
“北郡侯答应为公主复国。”
我看着跪在地上的静姑姑,愣了半晌才说:“但是条件是我必须嫁给他,如此他才有名正言顺出兵的理由。”
看着静姑姑不可置信的神情,我浅浅一笑,“姑姑可曾想过,他日复国,北郡侯便是这大好河山的主人?这国依旧不是君家的。”
“可那时公主是一国之母,奴婢与众将士都愿誓死跟随公主。”
我垂着眼讪笑,云祈你说我们怎么可能会在一起?
《五》
坐在城外五里的山坡上,看到漫山遍野的野花,幽幽的花香不断传来,不禁露出了笑颜。还是锦和之时,虽总被困在皇宫,却也会偷偷的溜出去。
与璇姐姐、云祈一起,那是春日,百花盛开,璇姐姐在百花丛中翩翩起舞,犹如误落凡间的仙子。我看到云祈眼中满是迷恋,那时云祈眼中只有璇姐姐。
金童玉女,是父皇给予璇姐姐与云祈的赞美之词,那时候璇姐姐是锦兮公主,云祈是准驸马。
为了讨姐姐的欢心,他总是对我很疼爱。我与璇姐姐是同母所出,性子却迥然不同,可喜爱的东西都是一样的。
比如,云祈。
璇姐姐从不知我内心那些龌龊的小心思,总将我当做孩子般宠着。
大约是因自己心智早熟,所以不喜旁人将我当做孩子,可却乐此不倦的在云祈与璇姐姐面前装作天真可人。
决定去殇朝不过是为了不让静姑姑忧愁,没有告诉云祈,只是不想让他为难。
自他登上帝位,我与他便不能携手在白雪中嬉戏,一起看日落,一起观落雨。
静姑姑与数十个死士护送我去殇朝,一路上倒也安然无事。
殇朝很冷,到处都是皑皑的白雪,听说四季并不分明。
看惯了青山绿水,倒对这悲凉之地有些不适应。
见到北郡侯,他依旧是桀骜不驯的模样,只是眉宇之间已隐隐有了英气。
北郡侯看着我,面上无波动,可眼中隐隐有着温柔:“画堂,五年了,本王找了你五年。没想到今日才等到你!”
我低着头浅笑,若不是静姑姑背着我偷偷的来找北郡侯,也许这一世我会守着铺子终此一生。
《六》
拥着狐裘,坐在软榻上独自看着窗外的雪。
昨日北郡侯进宫面圣,请旨赐婚,年幼的君主忌惮皇叔的威严,自是不敢违逆。
再过半个月便是我与北郡侯的大婚,大婚后北郡侯便会出兵攻打蚀善国。
静姑姑早已回去联络散落在蚀善国各地的前朝将士与早些年父皇暗地里养的死士。
我暗自估算了几遍,若是将那些人集结起来大概有六七万。这五年来云祈的努力我都看在眼里,可是蚀善国早已被父皇亏空完了,只剩下一个躯壳。
五年,云祈虽努力使国运昌盛,却还没有强到可以与殇朝对抗。我从未想过与他兵戈相向,只是早已身不由己。
《七》
我与北郡侯的婚礼如期举行,听说就连殇朝的幼主也来了北侯府亲自主持婚礼。
精致的妆容,鲜红如血的嫁衣。
突在脑海中忆起十四岁那年璇姐姐与我在雪中嬉戏,她在前头走,看着姐姐脚印深陷在白雪中,心里异常满足。小心翼翼的踩着她的脚印跟了过去,她转身看我却笑弯了腰,直刮着我的鼻子说我调皮。
也是那日璇姐姐说:画堂,若是有一日你穿上嫁衣,该是怎样的美貌?
等了六年,我终于穿上嫁衣,可是璇姐姐再也看不到了。
屋外有人叫着吉时已到,盖上喜帕的我被喜娘搀扶着去了前厅,据说北郡侯萧然会在那里等着我。
熙熙攘攘的人声,吵闹的鞭炮声时时在耳畔不停的交替上演。司仪高而亮的声音响起:一拜天地——
我由着喜娘扶着,缓缓的弯腰,头上的喜帕在眼前闪着耀眼的红。
拜了天地,拜天子,司仪高叫着:夫妻对拜——
如血的色泽闪的眼睛都痛,顿了许久,喜婆在我耳边道:“请公主行礼。”
也许心里有那么一丝不甘,却终究拗不过现实。叹息一声便要弯腰,那一声冷峻的“慢——”字,将我定在那里,心头犹如砸进了一块寒冰。
握着红缎的手指有些酸疼,头上的喜帕被扯去,刺眼的光亮投了进来,终于看到了日思夜想的脸。
他看着我说:“画堂,我来带你回家。”
一句话猝然泪下,究竟有多久没有人对我说这句话了?
年幼我总爱在皇宫乱跑,母妃担心,每次都让璇姐姐去找我,璇姐姐无论是在哪里找到我,总是笑着说:画堂,我来带你回家。
我与北郡侯的婚礼被云祈打断了,自是没有继续下去。
不仅在天子面前,更是在天下人面前让北郡侯没了面子。
他黑着脸,拿剑对着云祈,只是那一剑终究没有伤到云祈,因为刺向云祈的那一剑被我挡了下来。
我倚在云祈怀中,看着他那悲痛的神色,突然心疼了。伸手抚上他的脸,笑道:“我愿与你回家。”
失去意识前,心中想着:我愿这一刻永远停滞,我不是锦和公主,不是北郡侯的王妃,只是云祈的画堂。
《八》
决定随云祈回去,看得出云祈心情欢畅。我不知云祈是怎样来到殇朝,又打算怎样全身而退,我只知他说什么我便信什么。
静姑姑挑在云祈不在之时来的,脸上满是失望。
她说:“公主,您真的不想复国么?”
“静姑姑。”我低着头浅笑,“你知道父皇当政,横征暴敛,暴虐无道。国不国,家不家,百姓流离苦。云祈是个明君,这几年来他励精图治,百姓安居乐业,静姑姑难道都没有看见么?即便你换了这个国家的君主,难道就会比云祈做的更好?皇族都是云骋杀的,云祈何其无辜?”
静姑姑大概对我心灰意冷,临走之时只说:“没想到公主贪恋男色竟不思复国,实在是令奴婢失望至极!奴婢不会放弃复国之愿,即便公主不愿,他日复国仍旧是蚀善国的主子。”
跌坐在地上,胸口上还未痊愈的伤疼的厉害。
父皇是个沉溺于酒色之中的暴虐君王,从未做过一件为民为国的事,蚀善国在父皇的手中早已是个空虚的壳子。
从未想过复国,也许是因为国君是云祈。
我去向北郡侯辞行,他冷冷的看着我,眼神冰冷刺骨。
许久他才冷笑道:“原本以为锦和公主聪敏,如今看来与这世上的女人没有什么两样,都是愚蠢至极!”
自小就贪恋他冷漠的模样,从不敢发怒:“多谢萧哥哥厚爱,只是锦和命薄,永远做不了这一国之母。你的恩情,锦和这一生都还不尽,只有来世再报。”
我急着随云祈离开,最后看了萧然一眼,这便是诀别。
他那不可一世的眼眸中满是阴影,不知在想着什么。
爱与不爱,都不可强求。
马车骨碌碌朝着北边赶去,雪地上留下长长的车辙印。
回到蚀善国又看到熟悉的青山绿水,开的烂漫的百花。仰首看着云祈的侧脸,心道:也许这里才是最适合我的。
《九》
云祈果然兑现了他的承诺,他许我的洞房花烛,还有淑妃之位。
宫灯幽幽,金兽炉中的龙涎香馥郁绵长。
云祈进来之时,神情倨傲,丝毫看不到我熟悉的模样。
他伸手抬起我的下颌,逼迫我看着他,“画堂,这便是你想要的么?”
迷茫的看着他,不知究竟是什么意思,在恍惚间突地便被吻住了。
云祈的吻让我喘不过气来,被他吻得意乱情迷,不经意间却发现他那依旧凛冽的眼神,与凝在嘴边的冷笑。
心一瞬间就冷了下来,也终于明白那句‘画堂,这便是你想要的么?’究竟是什么意思。
虽躺在他的身边,可心里终归有些不安。
听得他清浅的呼吸,我伏在他的胸前轻声道:“云祈,我能请求你在有生之年不要侵犯殇朝么?”
黑暗中,我感觉到云祈的身子一僵,却没有立即说话。
这是我欠萧然的,而今我却要在云祈的身上讨回来。可是除了云祈……我已经没有人可以依靠了。
“此事,朕不能应承你!”
一夜无眠,第二日我才知,随云祈回到蚀善国的那一日,幼主暴毙而亡。
国不可一日无君,幼主亡,北侯君登基成了殇朝国君。
殇朝与蚀善国仅一江之隔,萧然的野心我一直都知道,更何况这蚀善国早已不是君家的。
当日云祈去殇朝,萧然早知,幼主暴毙是云祈动的手,而萧然赠与云祈的是蚀善国最缺的钱银,外加我君画堂这么一个小礼。
可是国与国之间哪里会有长久的相安无事,有的只是一时的利用,半分的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