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光症》法半夏

1、渴光症

　　他见到了光——这无疑是一个不幸的开端。

　　我不清楚吸血鬼是不是都跟他一样过度浪漫兼带心理变态。我想应该不是。

　　他在这个城里住下，为的就是趁着江南连绵的冬雨，没日没夜地徘徊在那些园子里。他似乎迷上了其中一个小园子，其迷恋程度令我不得不怀疑他是这园子的前主人。有一天他在那儿直待到忘记观察天气，以至于在忽然返晴的傍晚见到了日光，从此感染上了某种绝症。

　　那个时刻我正在园子附近的巷子里闲逛，从半睡不醒的摊主那里买便宜的旧画。很多天以来我已经懒惰于他一成不变的行程，即使是白天也不再陪着他。寒湿总是令人倦怠呀。但我也不得不承认我并没有意识到此时的天气已经干燥到可以在外面卖画。等我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一个黯淡的太阳投入我的眼中，我眯起眼睛，不禁为他产生了一点转瞬即逝的担忧。

　　太阳隐没之后他平安出现了。然而他的异样不容易察觉，或者也是我的注意力完全在自己的烦恼上的关系。混沌的一年又过去，我才发现他的变化。那对吸血鬼来说绝对是种绝症。他睡得越来越少，花更多的时间凝视灯光，有时甚至花上一整个白天。而有时他甚至冒险去待在傍晚的日光里。但他忍受不了多久，总是失落地又躲回阴影。

　　他日思夜想着他在那个傍晚见到的浅浅日光，似乎那日光对他的生理结构产生了某种影响，那对日光的念想似乎无法从精神上克服似的。他总坐着不动，颓废地让人受不了。夜里他仍旧出去寻找猎物，但总是失魂落魄毫无精神。他不在意食物。他仍旧交付房租，但我收着都甚感不快。唉，一个吸血鬼相思日光这多可笑啊。我敢说他满脑子都是些追求日光的文艺腔词汇，一看那幽怨的表情便知道。

　　我边胡乱画着画边咒骂因为他的颓废而造成的房屋内部交通不畅。

　　他抬起脸来，似乎很有怒气。他的脾气变坏了，并且远比从前容易激动。

　　“大部分垃圾是你的。”他说，“我只是不整理东西而已。你却喜欢乱扔垃圾。”

　　“嘿。”我答道，“我是房东。你怪我的垃圾占你的地方呀？”

　　“房东先生你的脾气可变坏了。”他说，“画得不顺利吧。”

　　“房东先生？没错！我就是这个年纪还一无所成。”我怒道，“你一个吸血鬼愁什么日光，自作自受。客观上说你有什么好愁的。哪像我区区一个短生的人类每天有那么多要烦。你去街上找一个人出来谁比你悠闲凭什么你就有空在这儿为了点日光发愁。我要是能办到就把你推出阳台去，弄死你。”

　　我停下来，被自己说的最后三个字吓了一跳。继而惊讶于我长篇的抱怨。我并不是那么恶意的。真的。我担心自己真正惹怒了他。我知道我在胡说八道，但我完全失控了。我每天都如此辛苦地挣扎在现实的世界中。自打我开始画出第一笔线条之后痛苦就一直伴随左右。他却完全可以脱离那些。他就不能安省些么。天呐。有时候我太羡慕他了。

　　“我羡慕你。”我说了出来。

　　他毫不反驳，毫不迟疑地转身拉开窗帘和阳台的门。中午的阳光立刻落满了堆满垃圾的画室。我讲着话的嘴还没合拢。也完全意识不到发生了什么。他跳了下去？——那个过度浪漫的家伙竟然为了这么点破事自杀了？我真可怜他。他浪费了一个可以超脱于世俗烦恼用来一直画画的永恒生命。给我不好么。若可以给我。他竟然偏执地死于日光。

　　我完全没有料到一个吸血鬼这么脆弱。看来被浪漫腐蚀导致脑残并不是人类独有的症状。活得再久也无法避免。尤其加上地球生物的普遍孤独感，便更不容易摆脱某种致命的抽风。

　　我开始感到悲伤。是我低估了他的痛苦程度，若认为他是被我的话刺激到才去死的话我的罪孽可大了。虽然在我看来他大可不必死掉。但毕竟，难道是我的抱怨害死了他么。

　　我为他画一个日光中的宁静肖像，以表达悼念。并以沉默继续忍受着人类渴光症的痛苦。真是种无力且无聊的病症。但它竟夺人性命。那个跳楼的家伙真是个不好的榜样。而我，真该被鄙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