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萍》东霓

1、第 1 章

　　她坐在我面前，头发散落在脸颊上，劣质的口红将她的嘴唇衬得起皮的真实感。她涂得厚实，似乎碰到哪里就可以留下一个重重的痕迹，这让我想起了外公桌上的印尼，红色的。左手食指和中指间夹着细长的烟。抽烟的时候很用力。很贪。像是在吞噬某一类器官。我说，那我先回去了。我说，那我先回去了。不许走，她突然回头，眼睛仿似深远的湖泊，洞察不出内心的秘密。她说，他在家里安装了摄像头，浴室，更衣间，卧室，还有客厅。我不被允许出去，也不能和他人**，他几乎不回来，三个月的时间让我觉得已经过去了一年。他是那样软弱，逃离不理人世俗的责难，做不出抛弃妻子的狠事。我似乎比他更愚蠢，竟然一直呆在这里从未想过逃离，时间，是最好的容器。我累了，想要学着蜗牛随处逃离。时刻带着家出走。
　　他说，我带你走。
　　她笑得那样无奈，去你那里吗，也是被你养在外面吗？算了吧，只是地方不同而已，还是在这里吧，我都住惯了。搬到其他地方还不定适应。
　　反正哪里都不是我的家。她的眼角有褐色的痣，她指着它说，这是孤命痣，最终，我都要一个人。
　　我不知道怎样安慰她，不知道她需要的到底是什么，很久以前我在外滩遇见她，那时候是夏天，她和一个男人发生争执，那人将她推置在围栏处，她的头发垂向黄浦江，眼睛闭着，很多人围在那里观看，男人将她拉上来，你一个人在这里丢人。
　　她蹲在那里，手里握着那人塞给她的几张人民币，眼光一直放得很低。似乎在看什么，我知道，其实她什么都看不见。人群散去。我一直在她对面站着，她抬头看见我，像是认识很多久的朋友，他是我第一个男人，已经结婚了。只是，我还是和他纠缠在一起，是他在上海给了我落脚的地方，你说，饮水要思源的，是不是？她的眼睛黑亮，涂着紫色的唇膏。那时候，我以为她是不体面的女孩。
　　认识就这样开始，我说，我也是结过婚的男人，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走？她的眼睛流露出一种奇怪的神色，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是辛酸和感恩的交接。她说，好啊，反正在哪里都一样，只是你别给我期待，那样我就不会失望，你说过的每一句话我都会当真，所以，如何许诺在我这里都是要兑现的，如果你没有十足的把握就不要做任何牺牲，你要记得，我是会报仇的。她有狐狸般的眉眼，只是生在小城，上海对一个十九岁的女孩诱惑的确大，只是，参与过才知道，不是所有的人都适合在这里安家，这里是冰冷的城市，这里没有同情和眼泪，所有的努力和艰辛都是一个人的故事，你所要在人群中表演的只是你的收成，他们没有兴趣也没有耐心倾听你的奋斗史。
　　这么久了，你也终于厌倦我。她的手指**头发里，似乎在努力记起当时的模样，她也老了，已经过了七年。她始终徘徊在他人的门外，走不远，进不去。我和任何一个她接触的男人并无差池，都是把她关在门外，另找门面，将她藏起来。那是她一直认为羞耻的事情，从来没有一个男人专属于她。她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吃麦当劳冰激凌会舔嘴角的女孩了。她也老了。她一直很听话，只要男人要求即便再无理，她都屈从。不是听他的就要听你的，所以，这座城市，我给它够多的了，我觉得我真的对得起它了。那时候我第一次来，我觉得我还什么都没有为它做，可是它已经为我准备好了一切，后来我才知道，它为每一个人准备好一切，并不单单是我。她的嘴角上扬，似乎在嘲笑任何人。
　　我已经在梦里嘲笑过我自己了。
　　她依旧在那所公寓里生活，那里是她第七个住所，一年一个，这个男人是一个外商，家在深圳，是来上海出差时遇见她的，她在一家花店里买紫罗兰，顺便要了一把满天星。他也在那里看花，要的是湿漉漉的的菊花，她说，像不像刚刚出生的孩子那湿漉漉的头发？她的眼睛有透明的湖水，清澈见底。他说，是的，所以逝去的人才喜欢这样的纯真的东西。你从哪里来，这里似乎不是你的家，一个人生活在这里会很辛苦吧？他不提过去，直接管辖她的现在。也不是一个人，还有我的男人，我是他的情人。他在不如意的时候会想念我，找到我，那时候，我就是完整的，我的住所也就是家。她的笑容很浅。你还有这个本领啊，是不是也可以跟我走？她回头看他，他穿价格不菲的西装，手里握着刚刚包装好的菊花，她并不接他的话，这是要送去哪里？我第一个上海情人。她…死了？是的。因为难产，她一直想要生个孩子，我劝她，先天性心脏病是不可以要孩子的，她说，为了他，她甘愿冒险。上天没有安排奇迹，她走了，留下一个缺口，我的心里再也住不下温暖。要不要一个糖葫芦的山楂将它堵住，这样就不会有漏洞。
　　他带她去酒店，他们在一起，配合默契，不留任何余地，饱满似为彼此而生。她在落地窗前看三十六楼处的星空，依旧昏暗，不见光亮。
　　她一直住在这里，他几乎不来上海了。断断续续接到他的电话，大概知道了家里出现了世故，妻子得了癌，需要倾心照顾。她不再等待他回来，她知道，那样的企盼，等同于诅咒他妻子死。生活依旧继续，她混混沌沌，终日不得解脱。直到又遇见他。
　　他说，跟我走，我也可以给你类似的生活。第一次，她尝试着离开这座公寓，搬离到他的居所，他也是有家室的，只是她你并不介意，也不追问其他，她需要的只是一个住所，有一个男人经常来这里就好。他们在一起相处三个月，没有争执，没有**。他几乎天天都来看她，陪她吃饭，傍晚去散步，偶尔去看一场电影，她是独立的存在，不是被藏起来的秘密。她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爱他。他们在一起没有波澜，并不正常。
　　她将最后一件外套穿好，没有直接出门，而是停在那里。男人皱着眉头，怎么？她深呼吸，调整了足足一下午的语气，还是明显出于故意的镇定。我是谁？她的嘴角被她要出血口，腥浓的液体占据她的味觉。你不能让我觉得我活着。她内心焦虑，害怕欠着这个男人分毫的恩情，你并不需要我，你没有和我在一起。男人手里的外套又重新放在衣架上，他知道，眼前这个小女孩只是习惯于平衡、等量的生活。索取和付出必须是同时发生的。她不能活在一个人的人会下，那样几乎是让她死。她受过的灾难良多，她从不畏惧严寒，可是她惧怕陌生的温暖，他走到她面前，捏起她的脸。她的身体在发抖，他的力气如此大，几乎将她整个抬起，她几个踉跄瘫倒在他胸前。让我回报你，不然，我睡不着。他说，好。就现在吧。他拦腰将她抱起，扛在肩上。她的心沉淀下来，我不要欠任何人。
　　他把她摔在床上，窗帘还开着。她拿被子护在自己的胸口。本能的往后退。怎么，你还害羞么，你不是应该早就习惯了吗？他的声音里只有轻蔑。她突然就笑了，是啊，男人不都喜欢会装的女人吗，我只是在装而已。她掀开身上的被子。满脸堆笑。他厌极了这样的女人。伸手将她扯过来，撕开她的上衣，露出黑色的文胸，蕾丝花边将它衬托的刚刚好。他开始行动，这是本能的反应。她闭上眼睛，开始一场远游，这一次，她有预感不会比任何一次好。这个男人并不优秀。他一直不上心，半个小时就结束，你在敷衍我。男人起身向外走去。她蜷缩在床上，眼泪流进枕头里。双手抱住自己的头。从没有觉得自己这样低下。她在凌晨三点醒来，周围是浓郁的黑夜，她不知道身在何处，周身是隐逸的山峦，看不清归去的羊肠小道。生活一次一次地考验她，将她拖至深渊，她即刻清醒，我要离开他，这个软弱的男人。她起身，收拾自己的行装，只是几套换洗的衣物。将钥匙拿下来放在桌子上。没有回头，离开。她又回到那里，房间里有人来过的痕迹，她慌了，四处寻找，所有的房间都找遍，也不见踪影。看见冰箱上贴着纸条，我回来看看你，也来你也不再了。她发了疯似地哭泣，像个孩子蹲在那里。背后有人拍的肩膀，抬头看见他，他的眼睛依旧黑亮，像是未经世事的孩子。你去哪里了？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我去找你了，我以为可以离开你，可是，除了这里我那里也去不了。你看，我又回来。这是命运的诅咒你吧，你没有束缚我，我却自愿带上赎罪的枷锁。她坐在地板上，想要给自己找一个依靠，至少这样她不会摔倒。他走近她，将她拉起来，说，这些天我一直守护在她床前，像是不知疲倦的兽。我真的期望她好起来，这些年她一直跟着我，没有埋怨没有吵闹，就那样一直安静地生活，照顾老人，抚养孩子，我只是负责在外面挣钱而已。她的重要性从来不被重视。上个星期她离开了，走之前她一直清醒，她不停的说话，几乎说了一辈子的话。她说，自己能有这样的家庭，能有这样的造化实属不易，只是就是时间太短了，很多事情离开不及做就要说再见了。她给自己的脚趾涂满了舍得蔻丹，像是出嫁般喜庆，我有好多年没有仔细端详她，这些年她也老了，她的眼角爬满细纹，这些年我再也没有跟她一起参加过公司晚会，即使是公司成立十五周年庆典我也给她找了推辞。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在早上给我准备好西装，领带，和备忘录，她一直这样安顺，温良，没有抱怨。她的存在让我觉得自己愧疚，可是我还是觉得她是懂我的。所以，即使明明知道她会失望。我还会是会告诉爱她今天晚上我会呆在贝宁家里，那时候贝宁和你一样也是住在外面的。她只是回，好的。晚上盖好被子。她走的那天晚上，我想了很久，这么多情人却找不出一个可以为我持家的女人。后来，我想到上海还有你，我想你也许可以，我就来试试自己的运气，没想到你不在。他的身体开始颤抖。她抱着他的头，紧紧地贴近自己的心脏。不要怕，我还在这里，我不知道可不可以，因为我没有经验。但是，只要你愿意，只要你相信我，我来试试。他的手心温热，抚摸着她的手指，好。

　　大雨倾盆的午后。他坐在阳台上抽烟，嘴角残留着春卷的碎屑。她俏皮地用舌头给他舔舐干净，他的头很低，眼睛不知道看向哪里，她突然明白，其实，他真正需要的并不是一个持家的女人，而是一个坚实的后盾，足够保暖，足够宽容，即使在大雪覆盖的早晨也不能将他的温暖带走。这才是他需要的。而这些，他并不觉得自己可以给予。他早已另有他选，他早就找好了出路。只是等到时机罢了。她从他身边经过，不留任何余地。她再也找不到属于自己的位置。
　　她在等着他离开。第二天早晨，他就走了。没有留下任何言语。那人从不懂得感激，他是被妻子和情人宠坏的大男孩，他需要的不是劝解，而是顺从。他要的何止这些。他需要一个天使般的情人，懂得民间疾苦。这样才够宽待他。
　　她重新回到一个人，这是何等的珍贵，七年来，她一直寄人篱下，流离失所。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拥挤奢华的上海，她只在他人情人的眼里看过，那是一种卑微的身份，即使是上海，也变得低下，不体面。今天开始，终于可以用另外一种眼光审视它，讨好它。不再犹豫，不再觉得亏欠。
　　这样的生活她却不习惯。她说，原来过日子也无聊啊。她把手上的前换成了一张存单，打包行李，离开上海。
　　她是流浪的浮萍，没有根，没有家。
　　最后一次见她是在火车站，她站在南广场，手里拿着一份报纸，脚底下踩着潮湿的水洼，昨天的夜雨让这座城市到处湿漉漉的。不见阳光。她说，那，我先走了。
　　她不再回头。忘却来不及问她要去哪里。

作者有话说

　　我们都是某个城市的，某个人的浮萍，没有根，没有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