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序章 ...
-
今天港口的天气不太好。
黎明之后的日光非常暗淡,雨云很快在天空中聚集,像被炭笔粗鲁对待的画布一样逐渐呈现出阴沉浓厚的灰色来。当格连踏进酒馆的时候,他身后重新关上的门边传来一阵剧烈的敲打声,等他反应过来那只不过是出自狂风的杰作之后,一大团从云层中被甩下来的雨水正穿过窗子,准确地浇在他脸上。
柜台后面的老板娘冲他不耐烦地喊了句什么,声音夹杂在窗框嘈杂的响动里,他完全没法听清楚。
“看在九狱的份儿上,”有人冷冰冰地说,“把窗户关上。”
这次格连听清了,为自己的迟钝而有点窘迫起来。他和强劲的风搏斗了一会儿,最终让糊着层厚纸的窗户回到了原来的位置,它的轮轴依然喀拉喀拉地响着,好像随时要崩裂开一样。
他叹了口气,把蜥蜴皮背包往长凳上一甩,重重地坐在门口的桌子边。在环视了一圈店里之后,他意识到刚刚提醒他的家伙就是不远处那个背对着他的身影,毕竟这会儿屋子里也没有其他的客人。那个人有着长长的银色头发,在灯火昏暗的酒馆里似乎正在发出难以理解的光亮。
格连耸了耸肩,没打算搭话。
红头发的老板娘从柜台后面磨磨蹭蹭地转了出来。困倦还残留在她的脸上,她用手里黑漆漆的托盘敲了敲格连的桌沿。
“来点什么,年轻的先生?”她咕哝道。
“一份早餐,我想。”格连说,试图从外袍底下拔出钱袋。
“奶油巨蛛蛋,褐薯饼,吐司和火腿。”老板娘说,“来点咖啡?”
“苹果酒,谢谢。”
“九个铃币。”老板娘抽走托盘,问了一句,“你这是去哪里,年轻人?”
“七塔。”格连回答。
老板娘睁大了眼睛,重新在他身上扫视了一遍。尽管告诫过自己不要得意忘形,格连还是忍不住有点享受她的惊异。这个时候他也没忘记把注意力分出一部分放在店里另一个客人身上,可惜他的声音虽然称不上小,但那个人的发梢似乎都没摇动一下,完全没有回过头来的意思。
他数出九个叮当作响的钱币付了帐。老板娘发表了一番“年轻真好”的论调之后,很快给他端来早餐。也许是他的错觉,但这边的巨蛛蛋味道格外新鲜。
“有人说甜味会掩盖它本身的味道。”老板娘在擦他旁边那张桌子的时候评论道,“但那不是真的,奶油才是巨蛛蛋的灵魂伴侣。”
格连忙着往嘴里填东西,含糊地点了点头。
暴风雨尚未止息。整座建筑在山崖顶端的酒馆不停发出颤抖的声响,虽然它事实上并没有真的在狂风中摇晃,但那不妨碍身在其中的人们觉得自己正驾着木板小船穿越波涛汹涌的海面。格连在颠簸中吃完了早餐,当托盘被收走的时候他看了看店里挂着的旧钟表——差一刻七点。
“还有一阵子才走吗?”老板娘问。
格连点点头。于是她邀请他坐到柜台去,宣称要请他喝一杯来打发等待的时间。格连得到了一只盛满银色液体,表面还漂浮着一层火焰的杯子,他谨慎地端详着它,不知道应该从哪儿喝起。
“你从哪个郡来?”老板娘饶有兴趣地问。
“赫尔斯泰因。”他回答,试着凑近杯子。那静静燃烧的浅蓝色火焰似乎没有什么温度,他很快地喝了一口,有点甜味的泡沫和辛香的酒液滑下喉管,一开始那是种逐渐下降的凉意,很快就有一团温暖从中升腾起来。放下杯子的时候,他惊讶地发现表面的火焰缺了一块,很显然是被他喝掉了。
“赫尔斯泰因,那可真是挺远的。”老板娘感叹道。
“的确。”格连说,“我搭的是黑鹿专列,足足坐了两天才到这里。”
趁老板娘低头关上柜门的时候,他又偷看了一眼店里的另一位客人。虽然换了个位置,他依然看不到对方被垂落的发梢遮挡的侧面,只能看见他从风帽里露出的一只红宝石耳坠。
“这里离七塔也不算太远了。”老板娘说。
“我正打算在这里搭巨鸟车。”格连说完,抬头看了一眼旧钟——已经七点了。
“巨鸟车一向不准时。”老板娘安慰他,又不确定地加了一句,“……而且今天的天气也不怎么好。”
格连还是有点担心。他很快地喝空了杯子,道谢之后就拎着他的蜥蜴皮背包,准备到门外看看。在推门的时候他意识到狂风正在这片薄薄木板的另一边顶着,为了打开一条足够他穿过的缝隙,他不得不手脚并用;当他终于挤出去之后,门板荡回发出一声粗鲁的巨响。
赤红的海面上卷起滔天巨浪。
他必须要抓住栏杆来保持平衡。酒馆门口有一片很大的平台,这个山崖顶端原本就是作为某些交通工具的中转站来建造的,而现在无论是那个石头砌成的酒馆小屋,还是缺乏装饰的朴素扶手,都被岁月和狂风刻上了深深的痕迹。从这里可以看到脚下一望无际的提兰火海,这片海面虽然因为它鲜红的颜色而得到了一个关于火焰的命名,但它终究还是水,很多的水——暴风在海面上吹起杂乱无章的波涛,从山崖高处俯视的这种景象会让大多数人心生畏惧,好像如果没站稳就会被抛入那片漩涡里撕碎一样。不幸的是,这个可能性还相当高。
格连贴在靠近小屋的栏杆上,另一只手紧紧夹着背包,尽量让自己不去看底下那片呼啸的海面。他觉得自己的脑浆都快要从鼻子里被挤出来了,而耳朵也差不多失去了原有的功用;狂风和雨水交杂的咆哮,外加厚重云层里时不时划过的雷电,让他分不清是自己的听觉还是感觉一直嗡嗡作响。
这个时候天空中出现了一点明亮的蓝色。这在阴沉的布景上实在过分显眼,格连立刻注意到了那个不断变大的东西,它在雨云之下飞的越来越近,逐渐展现出全貌。
那是一个由两只巨大鸟类所拉动的盒子,在暴风雨中飞的摇摇晃晃,当它靠近山崖的时候,格连几乎可以看清巨鸟身上宝石蓝色、每一根都有手臂宽度的羽毛,还有不知道是什么材料打造成的车厢;那从形状来看是个四四方方,嵌着几块平板水晶的箱子,尽管不知道里面有没有座位,但从它每过一会儿就要头上脚下颠倒一遍的飞行姿态来看,里面的乘客大概不会感觉十分舒服。
格连吞了下口水,敬畏地看着巨鸟车,几乎要忘记自己也该搭它去目的地。
不知道巨鸟们是不是感受到了格连的想法,它们在马上就要降落的时候突然改变了方向,沿着山崖侧面一掠而过。那一瞬间格连看到车厢的窗子上压扁着几个少年的脸,他们无一例外地对着山崖边没搭上车的可怜乘客露出了嘲笑又带点怜悯的神情。
过了好一会儿,巨鸟车就快要在消失在视野尽头的时候,格连才发出了一声被淹没在暴风雨中的惨叫。
“这怎么可能?”他冲着天空漫无目的地叫喊道,并没意识到也许仅仅自己才听得到这些饱含着难以置信的抱怨,“为什么它们不停下来?”
有一阵子空中只有雨水相互的交击声。狂风把他的黑色短发摆弄成任何和服帖无关的形状,宝石蓝的巨鸟们越来越远,就像刚刚出现时那样变成一个小点,最终没入云层里。格连无法相信地凝视着远方,甚至没有费劲去抓着栏杆以避免自己掉下去,在他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他的怒火差不多已经可以和狂风抗衡了。
“它们没停下来,是因为有人阻止了它们这么做。”有人说。
那个声音穿过风暴,无比清晰地抵达了他的耳边,如同一把寒冷的刀刃刺入他沸腾的头脑。格连立刻回过头,发现酒馆里的另一名客人也走出了门外,或许是为了保护长发不被狂风扯断,他把斗篷的兜帽翻起来罩住了头发和大部分面孔,只露出线条优美的双唇和颈项。
“他们为什么要阻止?”为了自己的声音能被听见,格连不得不高声叫喊。
“因为巨鸟在这个天气里降落是件很麻烦的事情。”对方向他走来,格连沮丧地发现那个人完全不需要提高声音,话语也能在风暴中保持奇迹般的清楚和稳定,“放弃一两个站点的乘客是很常见的行为,何况这里只有你一个人。”
这下糟糕了,格连绝望地想,他会被困在这个山崖上错过时间——
“那么你呢?”他忽然意识到这个问题,面前的家伙可也没有登上一天一班的巨鸟车,“你也是要坐那趟车的吗?”
“不,但我刚好也要去七塔。”对方回答道。
仿佛在回应他的话一样,格连忽然感觉到一阵灼热的气浪从侧面袭来,他不得不连退了两步,把后背抵在石屋的墙壁上才停下。
两匹漆黑的羽翼飞马以及它们身后拖拽的车厢从天而降,落在他们身边。也许是因为它们的颜色过暗,又或者是格连没把注意力放在天空上,总之直到马车把他撞飞的前一刻他才发现它的存在。飞马的灰色羽翼看上去像是结着一层厚厚的冰,而四蹄却燃烧着具有真正热度的火焰,而马车看上去也似乎更加符合供人乘坐这一功用的描述,在落地的时候金色边沿的门向侧面滑开,从里面甚至伸出了一小段阶梯。
格连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罩着斗篷的客人向前走了几步,伸出手抚摸其中一匹飞马纯黑的背脊,它低下头来的时候,仅仅比酒杯口小一圈的眼睛就像提兰火海的颜色一样赤红发亮。
“不介意的话,和我一路怎么样?”
对方转过身来对格连说。他从斗篷下面伸出的手苍白纤瘦,铁灰色的织物被袖扣固定在手腕上,食指上有一枚黯淡无光的银指环。
格连几乎是有点手足无措了。“当然不……我是说,谢谢,”他结结巴巴地说,握住了那只把他从迟到命运中解救出来的手,“我叫格连,格连·道雷……”
“我的荣幸,道雷先生。”
和没什么温度的声音不同,对方的掌心干燥而温暖,他似乎还挑起唇角笑了笑,“我是安德利亚·洛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