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相问》吴意懒

6、第 6 章

　　天气慢慢地热起来，新一轮的工程旺季又到了。
　　恒远为着新近的项目，专门聘请了盛名颇负的德国工程师。工程师们第一天过来时，为表重视，高层特意在汉华饭店设宴招待。那几个德国人中只有一个大胡子的也就是总工程师短期来过中国，都对中国好奇无比；梁未渝自己开车载了那大胡子Mr. Bach，一路被问个不停，一看到古老的建筑就张嘴惊叹，不停地“Wunderschn!”问后才知他是十年之前来的中国，并且去的是香港和深圳。
　　进汉华饭店时正见人影攒攒，好像是一个会议在这边召开，在办理登记手续，大家也不甚在意，按中国的礼仪，等人到齐后相让着进了包间。
　　中途梁未渝出来接电话，二楼大厅已经安静了许多，想必那些与会者已经登记完毕，他走到长廊尽头说话，从直长的落地玻璃往下看，这儿正对着酒店的后门方向，底下的停车场上伏着一辆大巴，白的底，因为视线的角度和别的车遮掩，他看了半天，才认清那半掩在阴影中的蓝字：仁和医院。
　　挂了电话，他犹豫片刻，沿人行楼梯下了楼，到总服务台要了一包烟，走到外面的小花园里，按谢民生的说法，这儿是绝佳的被瞄准点，整个饭店大楼百分之八十以上的空间都可以看到这里。他站了一会儿，拆开烟盒，准备点火时才发现没有打火机。手上失了动作，便又呆立许久。
　　他在长凳上坐了一会儿，把烟盒丢到垃圾篓内。客人还在楼上。他起身往回走，上楼梯时迎面碰上一个人，他还没来得及看清对方，就听见欢喜的招呼声：“小梁！”
　　他这才看清对方是华浓科室的一个大姐，原来这是心内科的学术会议，他招呼道：“你好，吴医生。”她们科室有时的活动可以带家属，他去过几次，便被这热情的吴医生盯上了，再见面就直接问他有没有在美国或正准备去的堂表兄弟，她家女儿大学还没毕业，已经提前拿到了耶鲁管理学院的offer，如果离得近，刚好可以相互照应；这位大姐甚是爽朗，后来闲暇时还跟华浓感叹，说她自己为了女儿的终身大事，已经可以改名叫吴昭了。
　　吴医生笑呵呵地：“你来接小夏？真是贴心，刚才小夏还疼得厉害呢，刚好大家都正忙，走不开送她回去。”
　　他随着吴医生到二楼的休息室。门半掩着，远远一瞥，只见得到头发的侧影，也能知道是她。宽大的空间里摆满了椅子，她坐在最后一排，正在弯着身，几乎淹没在那片绛红色里。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来，目光闪烁，似是又愣又疑。
　　吴医生边走边道：“小梁来了，真是效率高。”和梁未渝走近，她弯下身查看华浓的脚，给华浓换了一条冰毛巾：“脚踝已经肿了，等会要去骨科一趟，这怕是骨裂了。”又站起身道：“小梁你等会把小夏抱上车吧。”又回头向华浓道：“这几天你别过来了。我叫小周多叫几个学生过来帮忙。今天要不是你，那江教授滚下楼去不知道要摔成什么样了。”又嘱咐两句，就又匆匆地走了。
　　一室静默，梁未渝道：“我送你回去吧，一点都不能动吗？”
　　华浓道：“不用了，刚打电话邱伯伯了，他等会就过来。”
　　梁未渝道：“我送你吧。现在四环正堵呢。”
　　华浓沉默片刻，估计是疼得厉害，脸色都有些微微的白，道：“麻烦你了。”又问：“有没有耽误你的事情？”
　　他道：“没有。”
　　华浓便没有再说话。梁未渝找前台拿了一双拖鞋，帮华浓把高跟鞋换下来，问：“脚能触地吗？”
　　华浓道：“可以。”
　　扶着华浓走到酒店外，他不经意地低头，才发现华浓额头上都是冷汗，原来吴医生骨科方向也是好手，她现在根本不能触地。停车场还有一段距离，梁未渝犹豫片刻，说：“我抱你走吧。”也不等她回话，就把她抱了起来。天气已经有点热，他刚才脱了西装外套，袖子也卷了起来，华浓的长发披到他手臂上，冰冰的凉。他的右手上搭着西装外套，还有刚才问酒店要来的装了鞋子的纸袋，随着他抱着华浓向前走，都缓慢地向下滑，华浓僵硬地靠在他怀里，伸手将纸袋接过去，又慢慢地把他的外套扯过去，抱在怀里。
　　果然是骨裂。值班的李医生长得圆乎乎的，年纪轻轻却身手又快又好，和华浓相识，对梁未渝笑一笑，又问华浓：“男朋友？”给华浓打好石膏，他又找出一张轮椅来，说是可以过一个月还。
　　梁未渝将华浓在轮椅上安置好，向李医生道了谢，问华浓道：“你还没吃饭呢，我去买点东西给你吃吧。”
　　华浓说：“不用了，我不饿。”
　　梁未渝道：“都六点了，我去买点吧。”他本来打算去对面的五月饭店买些中餐带回来，但华浓胃不太好，怕她饿得太久，便只在住院部楼下的小超市买了点牛奶饼干，复又上了楼。他进到治疗室时华浓正在发呆，沉默半天，她说：“不知怎么回事，现在邱伯伯的电话突然一直打不通。”
　　梁未渝道：“先吃点东西，我再送你回家吧。”
　　上了车，一路沉默。背景是流光溢彩的各种颜色，在车窗外一闪而过，灰暗中只看得见她侧面的轮廓，曲线熟悉得手指可以随处描摹。突然想起遥远的少时，他学国画，和齐腾宁胡子蘩他们一起，对着画板，听那大师淳淳教导：“……侧面要柔和……欢快时眼角……这样勾，是不是笑的模样？……再这样点……眉毛是不是在蹙？……”她近在眼前，甚至不用看，闭上眼，也能合上心里的那个模样，那么熟悉，那么细微----低眉垂眼，睫毛也像是在蹙。
　　车拐进西翠路时，华浓的电话突然尖利地响起来，她明显地一惊，几乎是慌乱地飞快看他一眼，才坐直身子，从手袋里找到电话接起来：“喂，你好。”那边说了什么，华浓“哦”了一声，唤道：“邱伯伯。”那边似乎又快又极地说了什么，传到他耳边，只听得一片刺刺的噪音，半天，她说了一个“好”字，几乎是怔了片刻，才向梁未渝说话，似尖利又似无措：“送我去301。”
　　车已经行进西翠路，医院刚好被近近地错开。如果这样再往前开，要拐一个大弯，接着又是单行道，极费时间。华浓平日就不太识路，此时夜间，更是不辨方向，只低声道：“能不能快一点？”梁未渝犹豫片刻，减慢车速，小心地查看周围的路况，将掉头的车尾灯打开，横穿过马路掉了头。华浓这才明白状况，低声道：“不好意思----谢谢。”
　　梁未渝看她脸色苍白，轻声安慰：“马上就到了，不要太担心。”又问：“是你姥爷吗？”
　　华浓“嗯”了一声，道：“突然摔倒了----”声调踉跄：“不知道怎样----”
　　说话间已经看到了那栋长白的大楼，梁未渝把车子拐进去，车还没有停稳，华浓就已经推开了副驾驶座旁的车门，梁未渝赶忙走到车那边，轮椅也不要了，抱起华浓就往楼里走。
　　远远地，邱伯伯坐在手术室外，木木地看着两人走近。他的声音也又木又颤：“华浓！”
　　梁未渝将华浓在长椅上安置好，听邱伯伯说话：“……正准备出来接你……就见他倒在地上……连崔嫂也不在……”
　　梁未渝知道她姥爷几年前中过一次风，恢复得比较好，但这一次，无端就觉得是来势汹汹；她大舅舅这几天在俄罗斯，二舅舅应该在哈尔滨，妈妈在广州……华浓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半天问邱伯伯：“哥哥呢？”
　　邱伯伯道：“建楷和建泽都在哈尔滨，正在往回赶，建勋在沈阳……”顿了半天，又道：“你大舅舅和二舅舅的电话都是秘书接的，他们这几天都有紧急会议，现在还没有回话，你妈妈现在正找飞机过来。”
　　不知等了多久，外边的天色由半亮至全黑，手术室的门咣当一声开了，邱伯伯迎上去：“医生……”手术室里出来一堆医生护士，都慢慢地走开了，为首的医生留在原地，摘下口罩，正是为纪老定期检查的脑外科专家秦大夫：“脑干出血，止不住，纪老屡次表示绝不再做开颅手术。刚清醒了一会儿，进去见最后一面吧，请节哀。”
　　纪老平躺在手术台上，盖着医院专用的薄毯，脸上很干净，显然是擦拭过；表情安详，想来是病来得突然，并没有受太多痛苦。
　　梁未渝把华浓抱到床前。秦大夫说话后，华浓就不断在他怀里呜咽挣扎，只是行动不得自由，这时见到纪老的情形，更是遏制不住，凭空就要扑过去，声音嘶哑：“翁翁！”
　　有护士轻手轻脚地搬过来一个高凳，梁未渝把华浓安置好，华浓已经拉到纪老的手，唤道：“翁翁！”
　　好半天，手术台上的人费力地睁开眼，嘴唇在动，声音模糊：“……囡囡……”
　　华浓抓住纪老的手：“翁翁，难受吗？等会妈妈就过来了，大舅和二舅也都快回来了。”
　　纪老却是摆了摆头，似乎是笑了笑：“……妈妈……你……”
　　华浓泪流满面，拉住纪老的手贴在面颊上：“我会好好照顾妈妈的。翁翁！前天还说要和我一起去什刹海转转，还没去呢，翁翁……”
　　他们说的是浙江方言，梁未渝只能听懂少许，两人接着说了些什么，纪老又把目光投向他。这是梁未渝第一次当面见纪老，那目光虽如风中残烛，仅剩一线，却深沉殷切，他犹豫片刻，也就在华浓身边弯下身来，纪老的手慢慢地伸过来，他的手一动，也就回握住那双手，那手用了许多力气，探入薄被，往自己的衣内伸去----他的衣服并没有换，只是解开了----摸出一个五彩丝线结成的编带，系着一块玉，放到梁未渝手里----梁未渝接过去。再片刻，那双手就慢慢地松开了。
　　邱伯伯在旁边低低抽泣。华浓恸哭起来，反反复复只有两个字“翁翁”，音节如同呜咽，又整个身体往前扑，梁未渝按住她的肩膀扶住她，只怕她又伤了脚，她挣脱不得，只是泪如雨下，梁未渝扶住她的右手背一片冰凉。他抬眼去看窗外，微风过去，树的枝桠微微摆动，在窗户上投下交叉的影子。这一瞬间，室内寂静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