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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秋水 ...

  •   章十秋水
      慕容复很恼火。
      他觉得被自己的小幕僚摆了一道,而这是他姑苏慕容绝对不能容忍的。
      但他好像一点也没有自觉:他才刚刚差点把他的幕僚陷害致死。
      “‘……十曲回心不得见,一镜空潆观音妆。’听说辽主听到此处,都不由悚然动容。梦求兄当真是好文采!”(注:这两句是追思蒙冤而死的辽后萧观音,后文会有解释。)
      文修远在心中苦笑,神色间却不为所动,道:“不敢当。”
      慕容复冷笑一声:“一首《观音辞》,逼退阴山数万辽军。此等奇功,可惜赵宋官家并不领情!”
      文修远微微一叹,正色道:“公子此言差矣。辽人出兵,至多得一河套,于大局无伤。河套失于人手,虽然可惜,与整个平夏相比,却不过边角微利耳。”
      死里逃生一回,文修远反而长进不少——他突然就对整个西夏战局看得清楚透彻了。毕竟,他也算亲身体验了忽视全局的灾难性后果。
      慕容复凤眸微眯,道:“河套鹿死谁手,本与我无关。只是梦求兄如此自作主张,实在令某为难得紧。”
      文修远不由蹙眉,慕容复这话说得颇为耐人寻味:既然“无关”,为何又“为难”?他突然想到什么,猛地抬头道:“公子是与什么人交易?”
      慕容复的脸色瞬间更加难看起来。
      他优雅而轻慢地说:“哦?梦求何出此言?”
      文修远垂眸,道:“公子遣人到上京,结交权贵,未几而辽兵出于阴山。如此情状,在下大胆揣测,公子与辽国有约在先,以河套之地聊表诚意。”
      慕容复看了他半晌,突然笑起来:“梦求兄想必是误会了,某一介布衣,能与何人交易呢?”
      文修远摇头道:“没有才最好;否则,以公子如今情势,只怕难免兔死狗烹。”
      慕容复的脸色又差了几分。
      文修远似是全无所觉,继续说道:“自古缔盟结约,必是双方实力、地位相仿方可;最起码,双方都有足以威胁对方的筹码。否则,不是人为我用,就是反过来被别人利用。而待敌人败亡,便轮到自己人动手。公子既非…….”
      “够了!”慕容复怒极,袖袍一甩,身后一张茶案四分五裂。文修远被吓了一跳,抬头飞快扫视一眼,便垂下头不发一言。
      慕容复右手在袖中紧握成拳,勉强平复心绪,方道:“此事暂且不论,梦求兄伪造书信,假传我号令之事,又要作何解释?”
      慕容复不信任文修远,文修远也同样不信任慕容复。
      两人在宁州分别之后,文修远就模仿慕容复的笔迹,传信邓百川,要他在上京散布流言,同时着人刺杀辽主。
      流言的内容,就是让慕容复大为光火的《观音辞》了。
      这《观音辞》本是文修远仓促所作,文笔实在称不上一个好字,只是勉强读得顺口而已。
      但就是这首拙劣的长诗,让辽国上京一时之间山雨欲来。
      辽后萧观音,七年之前蒙冤而死;遗下太子耶律浚,半年之后也被陷害致死。
      亏得辽主不算太过糊涂,才保住耶律浚之子、辽国唯一正统继承人耶律延禧的性命。
      而当年陷害萧观音和耶律浚的耶律乙辛虽死,其党羽仍然遍布朝野。
      皇太孙耶律延禧对这些害死自己父母和祖母的人可是恨之入骨,甚至对辽主耶律洪基也颇为不满。
      ——就算他并无不满,传唱上京的《观音辞》和去刺杀辽主的刺客也会让他不得不“不满”。
      耶律洪基不是一个明君,但绝对是个聪明人,而且是个谨慎的聪明人。
      当年耶律乙辛权倾朝野,但在有足够把握之前,耶律洪基只是放任自流,在声色犬马中安排部署。
      然后一击制敌。
      这样一个谨慎的人,在朝中如此不稳之时,绝对不会再贸然插手西夏之事。因此,辽国派往阴山“围猎”的大军,名副其实地“围猎”了一回,就像来时一样迅速地撤回了上京。
      文修远对这一结果很满意。他本就是在赌辽主的气度,并且他赌赢了。
      但慕容复显然很不满意。
      所以文修远一面窃喜,一面小心翼翼地找借口。他沉默片刻,道:“在下先前已与公子定下扰乱辽邦之计,不过是代公子执行而已。”
      慕容复冷笑道:“你可知矫诏乃是欺君之罪?”
      文修远肃容道:“公子此言差矣。公子非君,幕僚非臣,何来欺君之说?况某闻之,未谋胜,先谋败。公子之大计遥遥无期,岂能现下便自视为君?”
      慕容复在拼命压抑自己的怒气以及…….杀气。
      当时他尚不知文修远假传命令之事,是以请托了高遵裕在战场上寻人,假称文修远是自己的同窗。
      此时在灵州府中,他不敢让文修远莫名其妙地消失。
      文修远必定是笃定了这一点,才敢如此跟他作对!慕容复恨恨地想。
      其实他还真冤枉了文修远,文修远之所以不再有诸多顾忌,其实不过是因为——他很生气。
      诓骗自己也就罢了,他怎么能用如此卑劣、阴狠的手段陷害友军?
      想想灵州城下枉死的士卒,和身陷囹圄的刘昌祚,他根本没有心情去顾忌慕容复的怒火。
      而他也不明白,在慕容复眼中,这本是再正常不过的兵法谋略。
      慕容复攥着拳瞪着文修远,一字一字、压低声音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文修远只感到一股无形压力扑面而来,他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我不是什么人。”收敛一下心神,又解释道:“文修远只是个命不久已的小人物,不值得慕容公子屈尊相询。”
      文修远闭了一下眼睛又睁开,向慕容复一揖到底,道:“求慕容公子救刘将军性命。”
      慕容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莫测:“我为何救他?”
      文修远直起身,道:“我并无可报答公子之处。但公子救下刘昌祚,日后必有果报。”
      慕容复仿佛听到了笑话,轻哼了一声:“果报?”
      文修远心中叹息,拱手道:“我就知道公子不肯……罢了。那么敢问公子,寒冬已至,接下来该如何,请公子示下。”
      文修远的语气中带着几分倦怠失望之意。不知为何,察觉到这一点让慕容复有些不舒服。
      “何意?”慕容复问。
      文修远用他平淡的语调说:“此时再出兵,非明智之举;稳定横山诸部,重建灵州等城防,也需要时间。在下以为,当下应当令各路大军休驻。然,亦须警惕西夏举族西迁。”
      慕容复脸色古怪地看着文修远,把他看得一脸茫然。
      “在下所言……有何不妥?”文修远仍旧茫然。
      慕容复似乎笑了一下,道:“西夏之事,你难道还要插手么?”
      文修远一时没反应过来,道:“这一战还未完,公子就要收手了么?”
      慕容复道:“高帅已向皇帝举荐我,旨意这几日就会下来。”
      文修远霍然抬头看向慕容复,心中苦涩难言;半晌才小心地问:“那么对刘将军的处置……”
      慕容复露出一个雅致的微笑:“自然也会有定论。”
      文修远不由闭上眼睛;刘将军,对不住……

      灵州府里的三个人都在等圣旨。
      高遵裕在等嘉奖令,慕容复在等任令,而文修远在等刘昌祚的判决。
      前两个人的心情自然是愉快的,而文修远唯有叹息。
      而刘昌祚本人似乎并不关心,又或者是早就知道自己的命运,故而也不抱任何希望。
      文修远经常去看望刘昌祚,两人很有默契的对此事闭口不言,只是讨论西夏战局。
      然而比圣旨来得更快的,是一个不速之客。
      一个绝对不应该被忽略,却恰恰被所有人忘记的人。

      文修远是被一股诡异的味道呛醒的。
      这味道呛得人眼泪不受控制地直流,而且直往肺腑里钻,让人说不出的难受。
      而醒来之后,文修远发现,他现在的处境可比想象得还要……不妙。
      ——他浑身酸软,几乎一点力气都提不起来。
      有人暗算?!
      文修远边咳边想,试图迅速理出一个头绪来,然后他几乎是立刻就作出了决定:向慕容复求助。
      因为他现在的症状,怎么看都像是中了传说中的迷烟;而如今灵州府内他唯一认识的武林人士,就只有慕容复。
      不过这迷烟质量似乎不怎么好,文修远泪流满面地想,这也忒呛人了。
      然后文修远滚下了床。
      ——他也实在没有办法,手脚都不怎么使不上力气。
      可惜他运气很糟,砸在地上的恰好是他受过箭伤的左臂,立刻疼得他一阵晕眩。
      他挣扎着起身,踉跄地向慕容复的房间走去。
      慕容复的房间和他的恰好隔了一个庭院。
      当文修远走到中庭的时候,他察觉有点不太对劲。
      这大半夜的,慕容复房间的灯怎么亮着?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听房中传出一声暴喝:“什么人?”
      紧接着,文修远就被一股大力吸向了房中。
      当文修远从被狠狠摔在地上的眩晕中清醒过来、抬头想观察一下房中情形的时候,恰对上慕容复讶异的眼神。
      好像有点狼狈,不过应该比我强多了。文修远默默地想,看着慕容复披头散发地盘坐在地上,和一个黑衣女子对峙。
      说是对峙也不太恰当,因为慕容复看起来也中了迷烟,而那女子显然行动无碍。
      真是个美人啊。文修远在泪眼婆娑中看向黑衣女子,心中惊叹。
      黑衣女子虽然以纱掩面,但她只随随便便往那里一站,就让人感受到她不同凡俗的风神。有这样风姿的女子,其容貌也必不会平常。
      可这个女子说出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
      “又是一个俊雅的小哥~这个小哥不肯说,不如你来告诉哀家,东朝的统帅,在什么地方?”她声音轻柔婉转,一双妙目冷冷睨着文修远,让文修远无端出了一身冷汗。
      哀家?西夏梁太后?不,不对,她穿得是汉族服饰。而且,梁太后会说汉语么?
      这是哪一位太后?文修远转过头,本想用眼神询问慕容复,却在目光接触到他的一瞬间明白了这个女子的身份。
      “历史上”本来不存在的、现在的西夏太皇太后——李秋水!
      (注:金庸先生设定中,李秋水=没藏皇后,西夏景宗李元昊之妻。但第一,李秋水没有兄弟,而没藏皇后之兄没藏讹庞是西夏史上绕不过去的人物;第二,没藏皇后死得很早,不可能活到神宗或哲宗年间。所以笔者设定,将李秋水作为李元昊的后妃之一,与没藏皇后是两个人。但原著中李秋水又说过“我儿子已经登基为帝”的话,所以设定夏毅宗李谅祚为李秋水之子,但其嫡母为没藏皇后。)

      “咳咳,”文修远费力地开口,“不知太后来此,有何见教?”
      “哦?”李秋水用她柔美非常的嗓音道:“你认得哀家?”
      文修远道:“山野之人,咳咳……哪有机会识得太后,不过斗胆猜测一二,太后幸勿为怪。”
      李秋水笑道:“你还挺聪明的~那就快告诉哀家,宋军的统帅在哪儿呢?”
      文修远道:“我们二人来此是受人所托,与宋军毫无干系,怎么会知道宋军统帅在何处?”
      李秋水道:“哀家最讨厌的~就是被男人欺骗!”说罢突然发难,猛地钳住文修远脖颈,将他从地上揪起来。
      文修远只觉得呼吸困难、眼前发黑,拼命急道:“在下绝无半句虚言!是一位老前辈命我二人助宋军灭夏!”
      李秋水松手,冷笑道:“编故事也要让人能信~你倒说说,那位‘老前辈’是什么人?为何要灭我西夏?”
      文修远跌坐在地,觉得膝盖大概摔碎了。他深知此时说错一句话就要丧命于此,故而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忍着疼痛道:“那位前辈面冠如玉,风姿闲雅,气度非凡,是个身负绝学的隐士。他说,西夏李元昊,与他有夺妻之恨,他一直欲杀之而后快。可惜他一人之力,难以与西夏一国相抗,只能静待时机……终于等来宋军出兵,他只愿借机灭了西夏,以雪元昊夺妻之耻。”
      李秋水在听到“夺妻之恨”时就已呆了,所以文修远所言虽有破绽,她也无暇顾及。只听她痴痴地道:“是他……他……他如今,可还好么?”
      李秋水这句话一出口,文修远立时暗自松了口气,道:“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
      李秋水回过神来,一双美目瞪着文修远:“快说!如有半句虚言,立时要你性命!”
      文修远低垂眉眼,道:“那位前辈遭徒弟背叛,摔下山崖,双腿因此不能站立。幸而有苏先生在旁侍奉,生活无忧。只是前辈他终日思念妻子,极少露出笑颜……我与公子无意间闯入前辈隐居之所,为奇门遁甲所困,承蒙老前辈不怪罪。前辈听闻宋军伐夏,授予我等水攻灵州之策,命我二人前来襄助宋军,替他一雪夺妻之耻。”
      李秋水猛地凑过来,揪着文修远衣襟道:“他现在何处?!”
      文修远被吓了一跳,听到李秋水的话才镇定下来,信口胡诌道:“前辈说他不喜被人打搅,既被我二人知晓住处,不日便要迁走;是以在下也不知前辈如今在何方。不过九嶷山乃是我们面见前辈之地,太后也可一试。”
      李秋水美目微眯,冷冷道:“你怎知我要去见他?”
      文修远故作诧异道:“你难道不是……”旋即若有所悟,不再开口。
      李秋水笑道:“这个小哥真是伶俐得紧~哀家喜欢~不过慧极必伤,不如哀家送你一程?”说罢一记掌刀,正正向文修远头顶拍落!
      文修远这回真的吓得一个字都说不出,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如白玉般的纤纤素手离自己越来越近。
      “太后且慢!”一旁沉默多时的慕容复突然开口道。
      李秋水凌厉一瞥,慕容复心念电转,说道:“还望太后留我二人性命,我等愿为太后效劳。”
      李秋水眉眼一弯:“哀家有什么事,需要两位小哥效劳?”
      文修远顺着慕容复的话说道:“太后难道不想知道,那位前辈离开九嶷山,去了哪里?”
      李秋水道:“他去哪里,与我何干?”
      文修远道:“太后身负灭国之仇,自然是去向他寻仇。只是在下与公子所为,皆是受他指使,还望太后高抬贵手,放过我等,在下必会守口如瓶。”
      李秋水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哈,真是个聪明的小哥~哀家还真舍不得杀你~这样吧,你说一句话,若能让哀家高兴,哀家就留你性命,还要赏你,你说怎么样啊?”
      文修远一愣,心中默默感慨一句“女人心海底针”,斟酌着开口道:“太后着实为难在下。太后现在本就心情舒畅,古人云‘过犹不及’,若是在下再胡言乱语,反而惹得太后发怒,在下性命事小,太后动气伤身事大。是以在下实在不敢多说半句啦。”
      李秋水眉眼弯弯,道:“小哥这张嘴,真是够甜~哀家素来言出必践,说罢,你想要什么?”
      文修远在鬼门关前转了几遭,此时才松了口气,微笑道:“太后肯饶恕我二人冒犯之罪,又纡尊降贵,同在下说这么久的话,在下夫复何求?太后若是一定要赏,就请将解药赐予,则在下必定感激涕零。”
      李秋水飞身掠出房门,将一个小瓷瓶扔向文修远:“这个小哥,哀家真是喜欢~”声调猛地一转——“不过你若是敢骗哀家——定要将你挫骨扬灰!”突然声音又变为柔和:“我们还会再见的~”
      文修远等了片刻,确定李秋水真的走了,才慢慢打开瓷瓶。手一翻,瓶中竟空无一物,却有一股刺鼻异香钻入鼻腔,呛得他连连咳嗽。文修远心下一凉,正想着李秋水果然喜怒无常,却看见慕容复长身而起,一双幽深凤眸盯着他,神色莫测。
      “你真是让我颇为惊喜啊,梦求兄。”
      这是文修远昏倒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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