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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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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叶
一,开始
对于1941年6月这个苏联的初夏来说,许多人将它铭记一辈子的原因并不是这是个多么欢庆的节日,而是在这个月的某一天,希特勒终于遏制不住他统治世界的野心,开始命令他的死忠部队——百万军队数十个装甲师——忠诚的遵循“巴巴罗萨法案”,进攻苏联。这一天在世界上所有的国家的史册上都将被白纸黑字记录下来,它标志着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进一步扩大。
我们都不会喜欢战争,但是进行它的原因只是它能带来我们渴盼的和平。
苏联人民试图将自己的每一滴血都变成武器,阻挡敌人的脚步,为祖国争取他们所能争取到的最为宝贵的东西——时间。但这一切最多只能在敌人的坦克上多留下一些难以洗去的污迹。
杂乱的肢体在焦黑的土地上堆积在一起,如果不是已经到了再也无法忍受的地步,德国人连眼神都吝啬着不肯留下。
坚硬的靴子咯吱踩过的残骸,谁还会记得有哪一只手曾经温柔的抚摸过情人的脸颊,有哪一双脚曾为盛大的舞会踩起欢快的鼓点。
熏风轻轻吹过白桦林残留下来的漆黑的枝干,卷起落叶的碎片带往远方,好像留下了叹息。
二,叹息
1941年11月的莫斯科,正值天寒地冻的时刻。这是一个对久居在俄罗斯的人都感到异常寒冷的冬天,燃油被冻成固块,裸露在外的手指僵硬点不着火柴。
但是平和岛静雄依然在这种极端天气里执着的在坚硬的冰块和雪花混合着褐色泥土的冻土层上,用一把老旧的铁锹挖着。
在他身后,是一片未经打扫的战场。
那里有半夜抱着自己妻子孩子照片默默哭泣的老兵,那里有无数刚上战场还没新奇的捧着反坦克狙击弹反复的看就被弹片削成碎片的新兵蛋子,那里有无数热爱着贫穷的祖国愿意为他献出自己所有的一切甚至是自己的血与肉的志愿者,那里甚至还有一个营的扔下自己的孩子愚蠢的跑到战场上来的妇女。
那里什么人都有,野心家,爱好和平的人,智者,白痴,父亲,母亲,孩子……什么人都有,就是没有活着的人。
在那里,对立的两方士兵和谐的躺在一起,你的胳膊搭在我的大腿上,眼睛都紧紧的闭着,像在做一个不愿醒来的梦。
平和岛静雄在挖好一个不算大的坑之后,随意从离身边最近的地方拉过来一具尸体,丢到那里面之后,再粗暴的把土填上。
如此枯燥的循环往复,他却可以一直一直的干下去。
直到他再也干不下去的时候。
他的肌肉在有力的跳动,似乎低到不能再低的气温对他没有多大影响,连钻头都钻不透的泥土被他轻而易举的抛出,发出沉闷的响声在地上砸出白色的印记。
咯吱咯吱的脚步声泄露了来人的行踪,被主人擦的锃亮的军靴最终停在了平和岛静雄的旁边,在雪地上踩下深刻的鞋印。
之后便是长久的沉默,平常嬉笑怒骂的本事都丢进了被冰封的顿河里,沉到底之后就再也浮不上来。
最终还是来人用一个轻佻的笑容打破了僵局,语调刻意变得轻快:“呦,小静,这次你见到我竟然没有用东西砸我,真是世纪性的进步啊☆”
平和岛静雄依旧没有说话,只是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话说小静你还真的跑到这么老远来挖坑啊,不会就是新罗那家伙跟你说了一句这里有棵老白桦你才来的吧,不然那么多战场你怎么偏偏跑到这里来了呢。”
“……”
“不过这么多人你真的埋的完么,少说也有几千哦不是几万?啧,你总是抱着如此天真的幻想——”
“折原临也你他妈的够了!!”
终于抛下刻意营造出来的冷静,深深熔铸在骨血中暴力显露出来——平和岛静雄用了他这辈子最大的力气只为了将这个喋喋不休的家伙扔出去,扔到自己再也见不到的地方去。
是不是只要再也不见到你,就可以营造一个你永远活着的假象,即使你已死在纷飞的战火中。
折原临也被头朝下扔到了老白桦的树根旁,他仰躺过来望着不再澄澈的天空,然后用手挡住了眼睛。
这景色太残忍,他不忍心看。
平和岛静雄将手中扭曲的不成样子的铁锹丢在一旁,向后踉跄了两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头埋在两腿之间,双手用力的把头发往后梳,发出被掩盖的呜咽的声音。
他的声音模糊不清,说出来的话都断断续续带着哭声,依稀可以辨认出来的只有反反复复被重复了好多遍的一句话:是我害死了他们。
是我害死了他们。
这是世界上最沉重的一句话,因为从此以后,所有的过往所有的回忆全部都由你一人来承担,‘过去’就像你永远也逃不掉的枷锁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你犯下的错,你将终生把头深深地低下忏悔希望虚无缥缈的神来原谅你的过错。
但是总会有那么一个人,愿意走过千山万水来找到你,承担你不愿意背负的一切。
“是啊是啊,永远都是英明神武的平和岛将军终于犯下了错,看啊这么多死去的人全都是你犯错的结果,你没听到那么多亡魂都在一遍又一遍的哭诉说他们本不应该死在这里么?”折原临也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灰之后笑容满面的挥舞着双手在原地转圈,像是欣赏一场完美的演出。
可下一秒,他的表情突然间因愤怒扭曲成恶鬼的模样:“可这真的都是你的错么平和岛静雄!你给我像个男人一样的抬起头来看着这片战场!看看这些死去的人!如果不是你的努力将会有更多的人死在这里直到连一块供秃鹫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你想想你身后的家!你的弟弟!如果没有你,他们会怎么样!”
折原临也长出了一口气,像是为终于能够说出心中的话感到欣慰。
他看着依旧一动不动的平和岛静雄,柔和了眼神也放轻了声音:“如果你那么想挽回这一切,就战斗吧,‘俄国虽大,但已无路可退,身后就是莫斯科’这句话不是你们的人说的么?战斗下去,来保卫家乡,这就是你的使命啊平和岛静雄。”
平和岛低着头手捂着脸,眼泪默默地从指缝里留下来,听到这番话之后猛地朝折原临也扑了过去,一拳狠狠打向他的肚子。
折原临也本来颤抖着伸出了手,做出一个像是要抚摸他的动作,但最后还是无奈的放了下来,拿出了他那把随身的小刀,专心致志的和平和岛静雄打架。
“我想让你平安无事啊小静。”
这句话随着老白桦最后一片叶子的掉落,一同破碎成无法找回的粉末。
耳边有风在悲泣。
三,悲泣
折原临也在一栋阴森的装满书好似小型图书馆的小木屋里借着微弱的烛火,翻阅着一份又一份用手写成的秘密文件。
在战争年代,能有屋子幸存下来已是奇迹中的奇迹,更别说这栋屋子还是矗立在荒野中显眼的存在。
但这不过是折原临也所办到的无数奇迹中不显眼的一例罢了。
折原临也是个在地下世界里臭名昭著的双面间谍,更准确的来说,他是一个情报贩子。
每一天从他手里流经的情报都足以让这个世界天翻地覆,据说每个参战国家的秘密情报在交给本国首脑之前,大概都会先过一遍折原临也的眼。
这么说虽说有点夸张,但是折原临也的的确确是最出色的情报贩子,没有之一。
德国军方出价让折原临也搞到所有有关苏联的情报,大到每一次军事行动的部署与计划,小到他们的军工厂每天生产多少枚子弹,能被找到的全部找来。
记得当时折原临也面对整整一个营的荷枪实弹的士兵没有丝毫的畏惧,他只是微微一笑,然后用一个嘲讽的语气说道,好啊,只要你能给得起我出的价。
于是折原临也就进入了苏联军方高层,担任了平和岛静雄将军的助手。
这真是他这辈子做过的最糟糕的决定了,但是,同时也是他做过的最好的决定——来到平和岛静雄的身边。
现在回想起来,初到军营的那个时候他们之间还真是只能用‘水火不容’这个词来形容了。
每一次见到他,平和岛静雄都会用他非人的力气随手抓住手边任何能被抓到的重量级事物狠狠朝他的脑袋扔过去,而他则是会轻巧的闪过重物,然后用小刀毫不留情的划破平和岛最珍视的军装,顺手在他身上留下深浅不一的伤口。
他那时候一直有一个在现在看来十分天真和幼稚的想法,那就是——平和岛静雄受不受伤不要紧,重要是他生不生气,心不心疼。
所以划破他弟弟送给他的衣服,‘一不小心’失手打碎他最喜欢的杯子,对平和岛静雄最引以为傲的战绩大加嘲讽,还有——泄露情报给敌方,让他最珍视的士兵一个接一个,死在德国人的枪弹下。
他本来以为他会很开心的笑,可为什么知道平和岛静雄递交辞职报告还有独自一人拎着铲子去给他们部队的士兵找个‘安身之所’的时候,心里面第一个想法居然不是恶作剧成功的快感,而是突如其来的一阵心慌。
他想他那时候应该是害怕了,害怕平和岛静雄就这么离开他的身边。
然后脑海里不自觉的出现平和岛黯然离去的背影,心突然就疼起来。
疼的他喘不过气来,扶着桌子半天没能说出一句话。
直到那个告诉他这个消息的变态军医新罗晃着他的肩膀问他脸色怎么这么苍白,是不是生病了如果生病了麻烦你能让我解剖一下因为你这种生命力堪比小强的人还会生病那么是不是有一种超级病菌诞生了并且絮絮叨叨一大堆话的时候,他才模模糊糊的明白,他是不是喜欢上平和岛静雄了。
所以他跌跌撞撞的跑到平和岛那里去,想要挽回点什么。
万幸的是,他成功了。
平和岛静雄官降一级,被调职到斯大林格勒驻守。
自此以后,他们之间虽然还是矛盾不断,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会关心彼此了。
就像平和岛静雄与赛门喝醉酒的时候,折原临也会把他拖到床上让他安稳的睡着然后把所有应该处理的文件都完成;而折原临也熬夜办公最后累到连趴在桌子上睡着了都不知道的时候,平和岛静雄会把自己的大衣给他轻手轻脚的披上。
若是在以前,他们根本都想不到自己会对除了家人以外的人做出这样的事情。
只不过终究还是有一道厚厚的壁障隔在他们之间。
有些东西是一定要珍惜的,因为你不会知道它究竟什么时候就会消失。
“现在是什么时候?”折原临也从山一样多的情报中抬起了头,问一直在一旁辛勤劳动的女秘书。
“莫斯科时间1942年12月25日晚上10点47分。您有什么需要么?”漂亮的女秘书头也不抬的回答。
“圣诞节啊,好日子呢。”折原临也喃喃的说,不知道是对谁倾诉,仿佛想到了什么似的,他疲惫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当然有需要啊,还是件很重要的事呢。”
他一字一顿,声音里有着不容忽视的锐利:“能不能麻烦你——去死一死呢,波江?”
话音刚落,矢雾波江闪电般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支小手枪,枪口正对着折原临也,只不过她的动作还是快不过他,她只能看到亮光一闪,然后便是颠倒的世界。折原临也危险的笑容被无限的放大,能听到模糊的声音好像是在说——
“哎呀,真是的,这么漂亮的美人怎么没有了头颅呢?真是可惜啊——”
矢雾波江是德国军方派来的人,而且是他的助手。
其实两个人一直以来相处还算是和谐,即使要抹掉自己所有存在过的痕迹也没有必要杀掉她,药物什么的新罗那里多得是,可是……
折原临也的眼睛里杀机顿现,谁让她想要对小静下手呢?
回过头去,把木屋点燃,看着几年来辛苦收集的情报和波江都变成直冲上天际的火焰,有一种说不出的怀念。
他讨厌成为‘过去’的牺牲品,可直到现在才发现,真正让自己被束缚的不是‘过去’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而是自己啊。
就那么头也不回的,格外坚定的,自顾自的向名为‘回忆’的泥潭深处游去。
像是一个无可救药的傻瓜。
折原临也爱着全人类,但是他不爱平和岛静雄。
是谁说的,想要让一个人在自己的生命里留下最深刻的痕迹,那么就让这个人成为对自己来说最特别的一个人。
那么平和岛静雄,再见,再也不见。
折原临也,任务完成。
这才是他们最后的结局。
四,结局
1945年4月31日。柏林攻坚战。
这场战役已经到了最后关头,拿下国会大厦仅仅只是时间问题。
经历了整整四个年头的漫长战争,他们终于能看到黎明的曙光,并为之欢庆鼓舞。
只不过对于平和岛静雄来说,另一场战争开始的号角才刚刚吹响。
想要找到一个已经死去的人留下的痕迹,其难度并不亚于打赢一场战争。
斯大林格勒战役,是平和岛静雄打的最为满意的一场战役,即使损失惨重。
他可以从此自豪的说,是他所带领的军队将德国人拦在了家门口,过往的屈辱一扫而光。
既然是荣誉那么一定要有分享的人,所以他兴致勃勃去找已经被调离几个月的折原临也,但是从他的新任上司纪田正臣那里的到的消息却让他当场失控的砸了桌子。
折原临也,于1943年元旦死于一场遭遇战。
在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他只觉得好笑,认为这只不过是折原临也又一次荒谬的谎言,可是看到纪田正臣那满脸愧疚的神色他只觉得世界都崩溃了。
纪田正臣说尸体放在新罗那里,因为被炮弹直接命中,所以……样子可能会有点凄惨。
至今他想起那时候的场景,都会觉得心里像是有几千万把刀一样疯狂的上下搅动,永不止息。
曾经那么活生生站在阳光下冲他笑的人,怎么就成了……一堆看不出样子的骸骨。
我想要看你活着的样子想要看你笑的样子想要看你骗我的样子所以你他妈给我活过来啊!
我想要……和活着的你一起走到天荒地老啊混蛋。
他看着尸体放声大笑,笑的身体都曲成了团。
像只受伤的野兽。
记得折原临也曾经对他说过,笑和哭是很相似的两种表情呢,甚至光听声音是听不出来区别的,只要你用尽全力。
……所以我用尽全力的笑,别人就不会发现我在哭吧,只要遮挡住止不住的眼泪就可以了吧。
他就那么跪在折原临也的尸体前,第一次那么丢脸的哭出了声。
事后新罗言之凿凿的告诉他那就是折原临也,不会错的,你要相信现代医学。
要不是因为他一点力气都没有他真想把手术床扔到他脸上去,让他那张该死的嘴再也不能说出一句话。
我知道那是事实,但是能不能不要再提起。
难道仅仅想骗一下自己都不可以么。
他站在世界中心发现所有人都是一样残忍的。
所以他第一次提起了在新罗,面前永远不能提起的那件事,在话说出口时候他才后悔莫及。
“是啊我知道现代医学的威力可是它顶个屁用啊它难道能把你那个恋人塞尔提救回来别瞎扯淡了。”
平静语气说出的事实最伤人,因为你知道那已经无法更改。
新罗的恋人塞尔提,死于流弹,被人找到时头颅已经消失不见,据说那颗炮弹还是自己人发射的一颗子弹。
新罗的脸色刹那间变了,但他还是说出了下一句话:“我想要告诉你的是,别再抱着傻瓜的想法了,这样你会把所有人都害死的。”
说罢他拂袖而去。
所以他像个行尸走肉似的走上了该死的前线,而至今为止他们已经在这场战役里牺牲掉30万人了。
他不明白这场战争究竟有什么意义,又或者说,他不明白的只是他参加战争的原因。
若是说要保护想要保护的人的话,那为什么他所有想要保护的人统统死在了这场战争里。
如果能像新罗那样,也不错啊。
来的时候他在残破的主道上看见了新罗的尸体。
他死的时候紧紧抱住了一个不知名的头颅,脸上是‘终于找到了’这样令人满足的笑容。
那么我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呢。平和岛静雄麻木的想。
就在这个时候一张废弃的德国军部的人事档案飞到了他的脸上。
他漠不关心的一把挥开,却不小心看到了熟悉的名字
——折原临也。
1947年,盛夏。
意大利的翡冷翠还是一如既往的美丽,街边的咖啡店总是会飘出诱人的味道。
“所以你就来这里了是么?”依旧还是少年摸样的纪田正臣对着前面穿着酒保服的人说。
“没错,谁让这是他最喜欢的城市呢。而且开一个咖啡店又是我弟弟的梦想。”男子头也不抬的回答说。
“这样也好,毕竟能有个落脚的地方。这杯咖啡多少钱?话说是老朋友了就不要付钱了吧我相信你一定会这样说的——”
“30美元,谢谢惠顾。”
“还是老样子啊。”纪田正臣看似不满的慢悠悠的从钱包里拿出钱,正要给他的时候突然在人海之中听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夹杂在众人之间很不起眼但是异常熟悉的声音——
“因为两个双胞胎妹妹想要所以就来了啊。”
平和岛静雄猛地抬起头,眼里有着不可置信的神色,还有莫名的惊喜。
屋子外,一片橘子树的树叶悠悠落下,被一辆急速行驶过的车碾成了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