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删除 ...
-
(一)
叶开和傅红雪两个人坐在车里,一前一后,都没有说话。刚刚在陵园发生的事情让两个人的心情都有些莫名的低沉,尤其是叶开。他固然不会对飞仔这个人有什么特殊的好感,但毕竟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死在了眼前,总归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更何况,叶开,从小是听着福利院的嬷嬷仁爱和宽恕的教诲长大,便更加不会为一个生命的消失而感到些许畅快,不管这个生命是敌是友、是有罪或是无罪,再加上一想到这个生命的消失,与自己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虽然明知道自己的一切举动都是任务、是惩治犯罪的正义之举,却也没办法完全把心头的那一丝丝复杂的情绪消除得干干净净。
想到情绪的复杂,坐在驾驶座的叶开又忍不住瞥了一眼后面的杨宇。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叶开已经感觉到杨宇对自己并非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冷漠生硬了。刚刚在陵园,他明显觉察到了杨宇对自己的在意。在向应天和飞仔用枪口相抵的时候,很明显杨宇是想保护自己的,他的一只手一直微微向后拢着,似乎是想把自己挡在身后的样子,甚至在向应天向飞仔开枪的那一刹那,他还微微地跨了一小步,用宽厚的脊背遮挡住了自己的视线,使自己没有在第一时间看到飞仔额头上洞口大开、鲜血迸出继而倒地惨死的样子。他又想起今天早上杨宇出门的时候,要不是自己死缠烂打的跟着,杨宇是根本不想带自己去的,或许是杨宇早预计到了今天会有人在陵园死去,不想让自己亲见这一场面。再联想到杨宇最近总是对自己勾起的嘴角,想到杨宇会悄悄地给自己盖被子,想到每次和杨宇出去吃饭,这个平日里冷口冷面的男人总是默默的点一大桌子,他自己却也吃不多,而是兴致勃勃地看着自己吃得不亦乐乎,每次吃不完还强迫自己打包。就算叶开再迟钝,也觉得有些事情是真的不对了。更何况叶开本就是个敏感的人,只是特殊的身份让他强迫自己不去理会这些奇奇怪怪的情绪罢了。
“宇少,我送你回家。”叶开突然觉得如果这个人不在自己眼前晃悠,事情是不是就可以简单点。
“你这么急着摆脱我,想去哪?”很显然,后面坐着的并不是一个可以随便摆布的主。
“我有我的事情。”
“一起去。”
“我要去喝酒!”
“一起去。”
“我只想一个人喝点酒!”
“一起去。”
“……”
叶开被这个人的固执打败了。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人今天一定要和自己一起喝酒,不过既然他一定要跟着,叶开也有办法不介意多一个人,就当是带着根木头好了,万一喝大了,这个木头还可以开车把自己载回来。想定了主意,叶开不再做无谓的争辩,方向盘一打,车拐上了海边一条公路。叶开把汽车顶棚打开,小雨过后的空气很新鲜,暖暖的海风夹杂着水气打在脸上,湿湿咸咸的,一如此时的心情。
他并没有把车开去哪个酒吧,而是开到了沙田海边,他让傅红雪先下了车,说了声“在这儿等我”,片刻再回来的时候,就从后备箱里搬出了整整两箱啤酒。看见叶开搬了一箱啤酒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海边,傅红雪也很自觉地搬起了另外一箱,跟在叶开后面。在沙滩上放下啤酒,便挨着叶开坐下,伸手取了两支,两个酒瓶口卡住一撬,啤酒盖就双双利落地掉了下来。又递过其中一支啤酒到叶开的手里,后者冲他咧了咧嘴巴,说:“你行,是个会喝酒的人。”
傅红雪把自己手里的酒瓶在叶开手上的酒瓶口上重重一磕:“你想醉,我陪你!”说完就自顾自地灌下去。
叶开听了神色微动,略微怔了一怔,也爽快地仰脖灌起来。他似乎觉得应该跟杨宇把一些事情说明白,可是话到了嘴边又觉得多余,似乎也没有什么可说的。灌着啤酒脑子里还这么胡思乱想,他便不小心被涌进嗓子眼的啤酒呛到,咳咳咳,使劲咳了几下,鼻涕眼泪便一股脑地流了下来,眼圈自然也就跟着就红了。
(二)
“都是假的。”酒过三巡,叶开瞪着一双红红的眼睛,突然醉醺醺地说。
傅红雪一愣,心里不免有几分凛凛,他望向叶开,只见他出神地望着天边的落日,并不像是在说自己,于是便不出声,听着叶开说下去。
“都是假的。”叶开自顾自地继续说到,“我是假的、你是假的、兄弟是假的、大哥是假的,都、都是假的。”好像是说给旁边那个人听的,又好像不记得旁边还有一个人。
叶开仰头灌下一瓶酒,接着说:“我刚刚来社团的时候,天哥还不那么信我,不用我照顾傻仔的时候,就把我放在一个很远很小的场子里跟着做杂事。那时候我认识了很多人,有些人对我很好,有个阿旺,每天都会带好吃的牛腩粉回来给我,还有个翔仔,出去做事的时候总是罩着我,怕我被人砍、怕我被差佬捉走,还有个跛仔,我们也没有人问他叫什么,都是跛仔跛仔地叫着,就像傻仔一样。我们经常在一起喝酒。那个时候,就有人跟我说,不要动心,兄弟情分,好也罢坏也罢,都是假的,动了心会很惨。我不信,也管不住自己。”
傅红雪静静地,他也不明白叶开想说什么,于是只是静静地听着,听到叶开突然不说了,他就接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都死了。”叶开轻轻地叹了口气,他望着天边的火烧云,那云霞便流满了他的眼眶,映红了满腹深埋的沧桑,“有的被人砍死了,有的被自己兄弟出卖了,有的人死得很冤,被上头的大哥怀疑,死得不明不白。所以我们渐渐明白了,都是假的,没什么意思。”
他晃了晃手里空荡荡的酒瓶,扔到一边,他有些醉了,看着满地空空的酒瓶出了一会神,才想起来伸手又开了一支啤酒,继续缓缓地说:“翔仔是我们中间第一个死的,他死得很惨,被人砍了十几刀,没有一刀是砍在致命的地方,他就这么慢慢地流血流死了,没有人知道是谁干的,但大家又都说他是得罪了天哥,被清理门户。后来是阿旺,阿旺是被警察抓走的,逮到他的时候,他老婆刚刚给他生了个胖儿子,那次货本来不该是阿旺散的,可是我那天刚好发烧。阿旺之后是跛仔,跛仔是跛的嘛,跑不快,那次警察来抄场子,跛仔跟我说你快跑我没事,结果他从四层楼上摔下来,就摔在我面前,眼睛还睁着,就那么直直地瞪着我。一个一个的,他们都死了,我却越混越好,好到都能跟在天哥身边了,现在又到你跟前。”
叶开说着,一面不停地灌着酒,酒是那么苦涩,可没有一滴流进了肚子里,都变成成串成串的眼泪倾泻下来。他转过头来看着傅红雪,目光已经迷茫得快对不上焦了:“杨宇,我不懂你为什么,可你对我好,我都知道。可你要明白,都是假的,真的都是假的。兄弟会出卖兄弟,没有一个人是真的。你会出卖我,我也会出卖你。”
“我不会出卖你。”傅红雪只觉得心里很疼,想安慰他又不知道话该从哪里说起,半晌只闷闷地憋出这么一句话。
叶开像没有听见傅红雪的话,伸手又拿了一支啤酒,好容易才打开灌到嘴里:“从翔仔死了以后,我们剩下的人就说好,每次死了一个人,就到这里来喝一顿酒,都一定要喝醉,从自己心里掰下一块跟这个死了的人一起埋起来,这样下次就能少疼一点,喝完了第二天就什么事也没有了。所以,每死一个人,心就少了一点。真的,我能感觉到,剩下的不多了。你看今天飞仔死了,我就没有心可埋给他。迟早有一天,我也会死,我到了那边,再去把我的心一块一块拼起来。这样心就又能完整了。”
叶开醉得坐不住,他模模糊糊地记得身边好像还有块木头,便把身子一歪软软地靠傅红雪身上,手却还抓着酒瓶,举了半天也没法送到嘴里,他歪着头想了一会,又喃喃道:“杨宇,如果我死了,你会来喝酒么?我只要你的一点点心就够了,一点点……”话没说完,就沉沉地睡过去了。
火红的云霞不止流满了叶开一个人的眼眶,傅红雪把他的头往自己的怀里圈了圈,让他睡得更舒服一点,又用手缓缓抚摸着他的后背,轻轻地说:“你不会死的。”然后他顿了顿,低下头把半张脸埋在叶开栗色的头发里,“我不会看着你死掉的。” 他的声音闷闷的,却无比坚定。
傅红雪就这样揽着叶开,静静地坐着,直到太阳落山,火红的云霞从天边褪去,海平线渐渐模糊在一片黑暗里,四周只剩下点点的星光和依稀的万家灯火,怀里的人似乎靠得难受了,动了动从他的肩上出溜到腿上,歪歪地躺着,他听见他嘟囔着:“杨宇,不要对我好,真的不行啊。。。。。。”
(三)
第二天早上,当叶开带着满脑袋宿醉的混沌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车子后排座位上。他动了动蜷得有点麻木的手脚,想伸手揉一揉疼得一跳一跳的太阳穴,身子却猛地一晃,直接从后座上摔下来。叶开这才发现,车子是发动的。他一手捂着硌得生疼的肋骨,从后排座位脚下的窄窄的缝隙里拱了半天才爬起来,一屁股摔在后座上,这才腾出功夫来抬头看看,到底是谁在开车。
“我在哪儿?”他一手捂着肋骨一手扶着脑袋,看着驾驶座上一脸淡定开着车的杨宇。
“昨天晚上一箱酒没喝完你就醉成一滩泥,我也喝了酒,所以咱俩只能在车里睡了一宿。”杨宇答非所问。
叶开愣了一会神,模模糊糊的觉得好像大概可能也许是有这么回事来着,又扒着车窗往外看看,出了半日的神,才愣愣的问:“咱现在去哪儿?”
“吃饭。”
“去哪吃饭?”
“当然是回家。”
“呃,宇少,你再往前开咱就到深圳了。。。。。。”
吱——的一声刺耳的急刹车,叶开没有防备,一张脸实实在在地拍在了副驾驶的椅背上。傅红雪利落地跳下车,掀开车后门坐在叶开旁边,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一脸淡定地说:“你开,我不认识路。”
再一次揉着自己倒霉的鼻子,叶开嘟囔了一声“不认识路还瞎开”,便自觉地坐到驾驶座上去,调了个头往回开。
那天之后,两个人过了几天相安无事的日子。虽然每天还是吃吃喝喝,可傅红雪觉得,叶开明显在回避着他。别看叶开这个人整天咧着嘴笑嘻嘻的,心里却有数得很,每次傅红雪想提到那天在海滩上喝醉的事情,总是被叶开三两句话岔过去。有时候傅红雪想对他笑笑,叶开就会转过头去装作看不见。以前吃饭的时候,叶开总是主动地张罗这个好吃、那个也好吃,傅红雪就会顺着他点很多,然后满心欢喜又面无表情地看着叶开吃个兴高采烈,可是现在,叶开会主动摇摇头说,太多了,我们吃不了,于是经常一顿饭两个人都吃得恹恹的。三五天下来,傅红雪晚上就睡不踏实了,悄悄地走到叶开的房间,推开门看看,却见到这个人规规矩矩地躺着,被子盖得好好的,他不免心里失落,又轻轻地把门关上,拖着脚步回到楼上自己的房间去。
(四)
如此这般,就有一团莫名的情绪堵在傅红雪心里,上不来下不去的,没地方安放。
他想到以前每次晚上被心事折磨得睡不着觉的时候,就会爬起来跑操,在特警队的训练场上,一圈、两圈、十圈、二十圈。。。。。。直到跑得满腹心事都化成淋漓大汗才停下来,现在这种冲动又回来了。于是第二天早上叶开起床的时候,没有在客厅见到杨宇,一直到日上三竿才见他满头大汗地回来,起初他也没在意,可是一连三天早起都看不到杨宇,他不免开始惦记,杨宇这天天一大早的到底干嘛去了?难不成真的像他自己说的,去跑步了?
于是这天早上,叶开特意调了一个四点的闹表,穿戴整齐坐在自己房间门口,竖着耳朵听着楼上的动静。
四点半,楼上的门开了,不一会叶开听到公寓大门被轻轻打开又关上的声音。叶开冲出房间,蹑手蹑脚地跟在杨宇后面出了大门,看着一部电梯从十八楼径直地下到一楼,他也按了电梯跟了下去。
他看见杨宇脖子上挂着一条毛巾,不紧不慢地沿着公寓门口的公路向山上跑去。此时天还没亮,杨宇的身影在间隔的路灯下忽明忽暗地闪现着,叶开不由得加紧了脚步,维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定定地跟在杨宇后面。
一个来小时以后,叶开终于相信,杨宇是真的出来晨跑的了!意识到这个问题,叶开不由得一阵泄气,一大清早的不睡觉出来满山跑,痴线!一旦泄气便跑不动了,何况傅红雪的速度并不慢,而叶开就算以前在警校体能训练,也没有过跑一个多小时不停脚的时候,他停下来扶着膝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心里想着今天倒霉碰见个体力狂,却没想到在静谧的清晨这一点动静就足够惊动了前面的傅红雪。
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傅红雪这才发现后面还跟着一个尾巴,显然心下坦荡的他对这个意外的尾巴有些惊喜,他转过身匀速地跑到叶开跟前,却没有停下,而是原地跑着问:“你也喜欢晨跑?”
喜欢你个老母!叶开心里骂道。没想到自己这样一副倒霉样子被发现,他难掩一脸的尴尬,点点头糊弄道:“不行了,好久没锻炼,体力跟不上,跑不动了。”
傅红雪点点头,却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跑不下来就别勉强”,他想了想又叮嘱叶开,“刚跑完别站着,容易抽筋,踢踢腿慢慢走回去,在家等我,一会我就回去了。”
话音还没落地,就看见叶开刚刚直起来的身子瞬间就弯下去了,呲牙咧嘴地抱着自己的左脚。真是乌鸦嘴,说什么来什么,还真抽筋了!叶开一脸郁闷,今天出门真该看看黄历。
“真抽筋了?”傅红雪也是一脸的黑线,好的不灵坏的灵。他停下脚步,蹲在叶开旁边,抱起他的左脚,小心地脱掉鞋子,一只手慢慢试探着向前掰着他的脚,另一只手则从下往上一点点按摩着他的小腿肚子,帮他把经络慢慢舒展开。这边叶开疼得一声也吭不出来,直憋得两只眼角挂起两朵加大码的泪花,一脸委屈的囧样。
“好点吗?”傅红雪一边问一边把叶开的脚轻轻放在地上,帮他穿好鞋子,又伸出两只手慢慢地拉他起来。
叶开手扶着傅红雪的肩膀借着力,试探着慢慢站起来,好像真的没有刚才那么疼了。
傅红雪就势把他的一只手架在自己脖子后面,一只手揽着他另一侧的腰,说:“我扶着你慢慢溜达,走走就没事了。”
叶开一只手搭在傅红雪肩膀上,一瘸一拐的,傅红雪的身量比他高半个头,所以这个姿势并不算舒服。傅红雪半弯着身子就着他,姿势也相当的别扭。两个人就这样在静谧的林荫道上勉强走着,只听得到彼此热乎乎的喘气声,由于俩人都不怎么得劲,所以这喘气声未免不太均匀,傅红雪关心着叶开的脚,倒是心无旁骛,可九月的香港毕竟炎热,叶开扭头看见傅红雪脖子后面的汗顺着自己的胳膊流下来,自己也是一脑门子的汗,觉得这个场景简直不能更尴尬了!
叶开把手往回一抽,说:“没事,你走你的,我自己走!”刚走了两步,就忍不住“哎呦”一声喊出来,左脚疼得抬着不敢放到地上。
傅红雪皱着眉头看着他:“到底是抽筋了还是崴脚了?”说着蹲下身,又要查看叶开的脚腕子。叶开大窘,说什么也不让傅红雪再脱他的鞋子了,直嚷着没事没事回去擦点红花油就好了。
傅红雪想了想,转身蹲在叶开的前面,背过脸去,吩咐道:“上来。”他看叶开没反应,又回头补充道:“难道你想一条腿儿蹦回去么?”
叶开满脸通红,此时此刻恨不得找个缝钻下去,他觉得他的个人记录里面,十二岁勇闯江湖那次创造的最糗事记录在今天被瞬间刷新了。他索性破罐子破摔,心一横眼一闭,实实在在地趴在傅红雪的后背上,拍拍了傅红雪的肩膀,油腔滑调地说道:“劳动你啦,宇少!”
一路上,叶开不住嘴地说着闲话,一会说天快亮啦你看月亮还没下去呢回去还是补个回笼觉吧,一会又说有只大蚊子在后面跟着让它多咬两口撑死它算了,天上一脚地上一脚地刻意地掩饰着自己的尴尬。说着说着,傅红雪突然插嘴道:“我小时候有个弟弟,抱养的,我们俩感情很好,比亲兄弟还好,可惜后来丢了。”
叶开被傅红雪突然冒出来的一句话打断得有点摸不着头脑,愣愣地问:“然后呢?”
“你和他真得很像,爱说个不停、爱笑、爱哭鼻子。”
叶开这才注意到,傅红雪说这话的时候,后脑勺一直从耳朵红到了脖子根,气喘吁吁的声音里面也有几分不平静,除了不再惊慌失措以外,和叶开第一次见他时激动的样子一模一样。叶开知道他此时心里正努力克制着,也不知怎么觉得有点心疼他,就忍不住伸了伸手,把傅红雪微微搂得紧了一点,用像是遗憾又像是安慰的口吻在傅红雪的耳边低低地说:
“宇少,可我不是你弟弟,我是个孤儿呵。”
话没说完,自己眼圈就一红。他偏过头去,把头枕在傅红雪的后背上,耳朵听着傅红雪胸腔里咚咚地心跳声,像擂鼓一样,又过了好一会儿,像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
“我也不爱哭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