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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虾村祠堂事件的第二天是个周末,清晨还不到五点,叶开就被嗡嗡的手机震动声吵醒,“噗!”他长长地吐出一口起床气,却没有睁眼,一只手在床头柜上拍来拍去地摸索着自己的手机,然后极不情愿地挑开一只眼皮,艰难地抵抗着睡意翻看一大清早的到底是谁这么扰民。
这是一个奇怪的号码来的彩信,号码好像是系统自动生成的,不是正常的电话号码,而是一连串古怪的数字,点开一看,是一条广告:“铜锣湾SOGO周末大酬宾,上万种商品买一赠一,8月11日早上10点,先到先得送完即止。”
“折堕!”叶开愤怒地嘀咕一声,翻过身去刚要睡去,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猛地又从床上弹起来,不知道是不是他动静太大的缘故,隔壁傻仔连绵不断的呼声突然暂停了一下,旋即又高一声低一声地响起来。
这一下起得有点过猛,叶开站在原地脑袋一阵犯晕,他用手使劲胡撸了几下脸,让自己清醒了一点,再次抓起手机仔细读了一遍那条广告,在那条广告的末尾,绿油油地画着一个小小的叶子。这是齐一心今年才开始采用的联络方式,据他讲,现在科技那么发达,警队也没有理由老一成不变的用传统方式联系,要充分利用新科技嘛!于是利用新科技的后果就是叶开从今年开始必须认真阅读每条垃圾短信!人生最大的悲剧莫过于有一个不靠谱的上司,叶开想。
这条信息的内容,是告诉叶开今天早上10点在铜锣湾SOGO见面。叶开不由得揉了揉太阳穴,大周末的去这种人流密集的购物中心,又不说清楚到底是在哪里见面,上哪儿找去嘛!不过好在他现在已经非常习惯齐一心这种不靠谱了,大不了就找个明显的地方站着不动,齐一心反正会想方设法来找他的,而且时间还早,他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又拱回被窝里睡回笼觉去了。
从尖沙咀乘天星小轮到中环,再倒三站地铁就是铜锣湾了。虽然很多人都觉得直接从尖沙咀搭荃湾线再转港岛线会更方便些,但比起暗无天日的地下交通,叶开更喜欢搭天星小轮。他喜欢坐在靠近船舷的座位,听着突突突的马达声、呜呜呜的汽笛声,任维多利亚港的海风从脸上拂过,吹得头发挠在眼角痒痒的,尤其是正午的时候,大大的日头照在脸上,眯起眼睛,对岸的紫荆广场、会展中心,以及代表香港经济辉煌的那一座座高楼大厦,都会溶化在白色的日光里,一片圣洁,很像小时候嬷嬷讲的故事里的天堂。每当这时,叶开就觉得心里踏实、真实、温暖。
叶开是踩着点到达SOGO的,香港的夜生活丰富,早上市民一般都会起得晚些,尤其今天又是周末。早上10点, SOGO也是刚刚开门营业,稀稀拉拉的几个从内地来的游客有一搭无一搭地逛着,服务员也是刚刚上班,几个差点迟到的小姑娘还在叽叽喳喳地互相检查着头发有没有盘好。叶开想了想,往嘴里塞了块口香糖无聊地嚼着,大剌剌地歪靠在SOGO的大门口等着齐一心上门。
就这样无聊地杵了半个小时,还是没有齐一心的影子,叶开站得脚有点酸了,四周瞧了瞧,想找一个方便歇脚又能看见SOGO大门的地方,瞧了半天,跑到马路对面靠着一段灌木丛蹭着花坛的边缘坐下来。嘴里的口香糖早就嚼得没有味儿了,叶开看看周围没人注意,把嚼完的口香糖塞进身后的灌木里。
“喂!”
“啊啊啊!”
几乎是同时的一瞬间,灌木里发出了一声轻轻的抗议声,叶开大叫着窜起来,一下子窜出去有一米多远。他捂着胸口定了定神,这才发现刚刚靠着的灌木丛里闪着一双小眼睛。再仔细看看,那不是齐一心是谁!只是,额头上粘着一块嚼过的口香糖!
见他大叫,齐一心躲在里面慌忙比划了一个“嘘”的手势,叶开使劲喘了两口气,这才一脸惊魂未定地坐回去,悄悄和灌木丛里那个神经病说:“你要不要这么夸张啊,早跟你说《神探伽杰特》这种卡通不能看太多,不被你困死也被你吓死了,我这可得算工伤!精神损失费拿来!”
“精神损失费是有,可是你乱吐口香糖被阿sir抓了现行,精神损失费抵罚款啦!”
叶开愤愤地扭过头去,没眼看这个号称是他上司的间歇性神经病患者。
“有正事。”齐一心贱兮兮地说,“第一,你上次说的杨宇,查过了,是内地走私集团的少东,来接触向应天肯定没好事,你要留神注意他们有什么企图;第二,上峰通知将来会有一个特别人物配合我们的工作,具体是谁、什么时候、什么方式也没告诉我,是高级机密来的,只说必要的时候他会直接与我们联系,联络的暗号是“无声雨”,这个你也留点心;第三,这个半年度警署工作新闻发布会上,会公布上次海关缴获毒品的事情,但我们公布的数量只会是实际缴获的一半,配合你搞搞震。”
“第一,”叶开学着齐一心的口气,掰着手指头一条一条地说,“我马上就能见到杨宇了,向应天这几天会和杨宇会面,他说届时让我在杨宇身边做他的耳目,他虽然背地里都查了一个多月了,可对这个杨宇是什么来路还是不放心;第二,也不知道上峰怎么想的,话说一半留一半,基本等于什么都没说;第三,这件事办得不错,算你有良心!不过,这三件事说了半天就最后一条消息是有用的,齐sir你现在的工作能力令人堪忧啊!”
“喂!对你的上司说话客气点!”齐一心抗议,动静有点大,弄得灌木沙沙响。
叶开斜眼撇了他一眼,毫不客气地吐槽道:“你见过哪个上司躲在草里脑袋上还挂着口香糖啊!”说完又摊开一只手:“拿来。”
“今天真没有,不顺路嘛,下次下次哈,下次给你买麦香包、奶黄包,一次补齐,概不赊欠!”齐一心有点不好意思地支支吾吾,完全忘了条例里面并没有规定上司必须给自己的卧底买点心这件事。
叶开这次破例没有为了吃的跟齐一心耍赖,反而从兜里掏出一沓钱,塞在灌木丛里,轻声说道:“拿着,五千块。师母最近身体不好,知道你手紧,算我借你的,手头松快了记得赶紧还我啊。”
齐一心一愣,先是脸上泛起一阵感动的柔和,马上又意识到了什么,突然板下脸来看着叶开。
没等他开口,叶开赶紧摆了摆手说:“哎呀呀纪律我懂,你放心师母没见到我,我上次傻仔吃坏肚子我带他上医院,碰巧见到师母来看病,我趴在诊室门口听来的。”说完,双手插在屁股口袋里,一晃一晃地跑远了。
齐一心冲着叶开的背影,忍不住又笑骂了一句:“衰仔!”带着一脸温柔。
(二)
叶开说的没错,向应天是有意安排叶开到杨宇身边去打听消息的。他让自己的手下往来内地和香港之间偷偷地查了杨宇一个来月,除了杨宇告诉他的内容,一点新鲜的料也没挖出来。气得向应天大骂这帮人“饭桶”。他可不放心,虽说四年多之前曾有过合作的意愿,可一个已经倒台了的走私集团,这么长时间都无声无息的,偏偏今年横地里冒出来一个私生子,就说要代表父亲重整旗鼓了。如果说仅仅是折腾走私生意也就罢了,毕竟瘦死的骆驼大过马,他云天集团没有死绝,对自己也是好事,偷运点纺织品赚点小外快,出事了最多也就是被海关抓个偷税漏税,他向应天有的是钱交罚款。可好端端的要插手自己的本门生意,那可就要好好摸一摸来人的底细、探探他的真实意图了。
向应天是在三天后约见杨宇的,两个人相约在清水湾的高尔夫球场,这里地广人稀,最适合谈机密的事情,且不会惹人怀疑。
“向老板,上次我们在电话里说的事情,您考虑得怎么样了?”杨宇潇洒地挥出一杆,看着小白球朝着预计的地点飞出去,心情大好。
“你知道我的诚意的,宇少,否则我也不会把这么贵重的货交给你,还老老实实地跟你透这个底。至于那件事么……最近生意不太顺,接连出了一些状况。我和你父亲是故交了,总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拖自己亲侄子落水啊。”谈生意的向应天,永远一副谦谦笑容,不了解他的,还没法和之前那个砍人手指的家伙联系起来。
“哦?看来,向叔叔还是不信任我咯?我也跟您交个底,虽然我云天集团风光不似当年,可凭我父亲这么多年结交下来的人脉,带几批货过去,在福建广东两省,任你水陆空,还真没有几个海关能拦得住。”听见他喊自己“侄子”,杨宇也顺水推舟地跟着改口叫 “向叔叔”。
“没有没有,你看你这孩子,要这样想就是多心了。我和你父亲那是过命的交情,我怎么会不信你呢?不要说我了,我社团手下几百名弟兄,哪个敢站出来质疑你宇少一个字,我向应天第一个不放过他!”
呵呵,这个老狐狸,场面话真是张嘴就来,要不是之前有准备,还真以为他和杨长风亲得穿一条裤子呢。看来只能慢慢渗透了,急不得。想到这里,杨宇也浑不在意地笑笑:“向叔叔,我也是年轻不懂事,我知道,小心驶得万年船,像您这样做大生意的,稳妥比什么都重要,并不在乎这一两个买家,我一见面就给向叔叔介绍客人也是我冒昧了,既然这次向叔叔对我的客人不感兴趣,那以后有机会再说。日子还长,向叔叔慢慢教我,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会入向叔叔的法眼的。至于我们谈定的那批货的事情,您放心,小事一桩,包在我身上。”
杨宇说到这里,停下看着向应天一记漂亮的挥杆,使劲拍了几下手,接着说:“除了生意,向叔叔有空也还要多教教我打球啊。至于您的兄弟们,依我看这第一次合作的事还是只在你我之间比较好。人多口杂的,容易出事,您觉得呢?”言毕,一杆进洞。
“那是自然,应该的应该的。” 向应天哈哈大笑,也不知道是说打球还是说保密的事。
两人打了半日球,终于谈完了该谈的事。杨宇正要离开,向应天突然说:“你等等。你这次既然是代表你父亲过来接洽,当然要在香港多玩几天,我得好好尽一尽地主之谊,不过我平时事情太多,我给你找了个人,让他开车带你好好兜一兜。”说完,冲着休息区挥了挥手。
只见一个瘦高的年轻人,也不知道从哪里揪了根草,嘴里叼着一蹦一跳地蹿到向应天跟前。“天哥,找我?”清清朗朗的声音,来人明显心情不错,而且听起来不像个心里藏得住什么话的。
“这是宇少,以后你就给宇少开车,宇少刚从上面过来,这段时间没事,多带着宇少到处转转,代我尽尽地主之谊。”和大多数香港人一样,向应天习惯把内地来的说成上面来的。
来人看了看这个被叫做宇少的人,个子很高,好像比自己还高半个脑袋,猿背蜂腰,隔着T恤都能看出一身结实的腱子肉,看上去孔武有力。刀砍斧凿一般的五官,线条十分硬朗,和自己柔和的五官相比,简直就是一个南极一个北极。目光深沉,看不出喜怒,不过却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叶开隐隐觉得,和向应天翻脸时的凶神恶煞不同,这人身上似乎有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正气。
怎么现在的走私贩都长得比电影里的正面人物还正面了!叶开悄悄地在心底吐了个槽,没心没肺地咧开一口白牙,伸出一只大手笑着说:“宇少哈?我叫叶开,树叶的叶,开心的开!大家都是朋友,以后多多关照!”
叶开!他叫叶开!他说他叫叶开!
这个在傅红雪心中心心念念了二十多年的名字就这样毫无预兆的跳进傅红雪的耳朵里,而这个名字的主人就这样活蹦乱跳地站在自己眼前!
这个名字像炸雷一样在傅红雪头脑中炸开,炸出漫天的火烧云,层层叠叠地遮蔽在傅红雪那片深埋的心事上,把一颗几乎已经绝望的心捂得发暖、发红、发烫。几乎是一瞬间的事情,这火烧云便烧遍了周身,周身的每一滴血都沸腾起来,呼吸几乎凝滞了,手脚都在随着这火烧云的蔓延而颤抖,那片云一直烧着,直到烧红了自己的眼角。
叶开绝对想不到,他这一句简简单单的话在眼前这个人心中产生了怎样惊天动地的效果。他只看到这个本来像钉子一样钉在眼前的人身躯微微一抖,眼圈就红了。
叶开伸出的一只手没得到回应,却换来眼前这人如此的反应,他也有点愣了,呆呆地问:“宇少,你。。。没事吧?”
一句话提醒了眼前那个人,只用了半秒钟,他就恢复了之前的神情。他伸手回握了叶开的手,笑着摇摇头说:“没事,可能太阳太大了,晒了大半天有点中暑。”可他在叶开手上匆匆一抓的手却出卖了他,敏锐如叶开,立刻就意识到这个人在抖,而且手心里都是汗。这人反应好奇怪!叶开暗自疑虑着,怎么抖成这样?一定有问题!
在一旁的向应天当然不可能察觉到两个人心里的暗流汹涌,笑呵呵地安排宇少上了叶开的车,看着他们两人坐在同一部车内绝尘而去,满意地点了点头,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
(三)
叶开抓着方向盘,透过后视镜看着坐在后面那个男人。这个人从车子一发动就闭着眼睛一言不发,活像一尊雕塑。
“那个……呃……宇少,你住哪儿?我送你回家。”还是叶开先开口,他实在是不习惯两个大男人沉默相对,而且后面那个人像一尊冰雕一样,搞得他有点紧张。
“柯士甸道西,卡尔顿酒店。”吐出这几个字以后,男人又恢复沉默。
“哦,我知道,尖沙咀那家吧。那个酒店不错,五星的,能看见海景。不知道宇少住的是海景房吗?我们向氏企业和那个酒店有协议,你喜欢的话,我到时候叫他们给你换个海景房,维港的夜景还是挺好看的。对了,宇少看过幻彩咏香江吗?以前是每天晚上八点都有的,照得整个夜空都像白天一样,真带劲!不过现在港府为了省钱,也不是每天晚上都有的了,我叫他们给你换个海景房,你在香港多玩些日子,没准能赶上。”
叶开自顾自地滔滔不绝地讲着,似乎是要把地陪这项任务进行到底,从莲香楼的奶黄包讲到南丫岛的长脚蟹,从九记的咖喱牛腩说到澳洲牛奶公司的公司三文治,从潮楼的虾饺皇又扯到裕记的烧鹅。。。基本上把内地游客来香港常吃常喝常玩的都讲了个遍,傅红雪坐在车子后面,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直觉和理智正在他头脑中金戈铁马地交战,耳边净是轰轰的战鼓雷鸣。
他是你寻找了二十多年的叶开!是他!你不会认错,他那一说话就眉飞色舞、手舞足蹈的毛病!你不会认错,他那双神采奕奕的眼睛!你不会认错,他的眉眼、他的神态,都和小时候前一模一样,没有变!就是他!就是他!——直觉在胸中怒吼,撞得胸膛生疼。
你的逻辑呢?你的思维呢?只听见个名字你竟然就这样了?这些年遇见重名重姓的还少吗?你忘了你的任务了吗?你忘了你现在什么处境,稍有行差踏错你就死无葬身之地!万一他不是呢?万一这只是你的幻想呢?你还是那个训练有素、身经百战的傅红雪吗?——理智像鞭子,声声抽打着不太清醒的自己,同样一阵阵生疼。
傅红雪觉得自己快要裂开了,他必须尽快确认这件事!他几乎是狼狈着回到了酒店,胡乱地支吾了一声自己累了需要休息,便不顾礼貌地把一脸莫名其妙的叶开关在大门外,然后一步也迈不动,颓然地瘫坐在门口,他觉得这辈子从来都没有这么累过。
差点被关上的大门拍扁了鼻子的叶开,一脸莫名其妙地揉了揉鼻尖,定定地对着这扇大门看了一阵,转过身旋即换上了一副笃定的神情。杨宇,不管你在紧张什么,也不管你和向应天有什么计划,我都定要查个清楚!
(四)
傅红雪曾经以为,人生最大的考验——或者说是折磨,不是在枪林弹雨中出生入死,也不是隐姓埋名与犯罪分子同宿同行,而是午夜梦回的时候被自责愧疚噬咬着自己的灵魂,辗转反侧却又无能为力。但现在他觉得,这些都不算什么,最折磨人的莫过于等待,等待一个自己期盼了二十年的结果。
自从几天前他把疑似遇到叶开的消息传递回去,留给自己的就是漫长而煎熬的等待。白天他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任由那个亲近又陌生的人开着车拉着自己满香港的乱转,还要不时抽出精力应付他那些话里有话的问题。而一到晚上,他闭上眼睛满脑子全是叶开的样子。
他梦见不到五岁的开儿拉着自己的衣角,兴奋地喊着“哥哥,哥哥,举高高”,自己也同样兴奋地把他抛到空中,可再落下来的时候就变成了白天那张成年人的面孔,长手长脚的像一张大网从半空中向自己扑来,困得自己无法动弹,从大网的缝隙里,他看见向应天狞笑的脸和指向自己的黑洞洞的枪口。
终于,在三天后他拿着回内地重新换发的《港澳通行证》通关的时候,边检人员突然拦下他,把他请到了办公室。推开办公室大门,桌子后面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在省公安厅见过的那位首长。傅红雪免不了又是一通立正敬礼,边检人员奇怪的看了这位特殊旅客一眼,就自觉地从外面关好了门。
首长转过身来,只说了两个字,就瞬间瓦解了傅红雪多日来的焦灼和忐忑。
“是他。”首长轻轻说,然后亲切地拍了拍傅红雪的肩膀,走出门去,这时的傅红雪需要一个人静一会。
傅红雪脸色白得像纸一样,扶着手边的一张椅子慢慢地坐下来,先是轻轻地嗤笑,然后笑容在他硬朗的面孔上一点点化开,最终变为开心地大笑,他激动地一会用手圈住嘴巴,一会捂住额头,两只手好像不知道该摆在哪里才好。笑着笑着,眼角便渗出了眼泪,一滴、两滴,直到像雨珠一样成串成串地落下来,噼里啪啦地砸在腿上,他把头深深地埋在臂弯里,两肩剧烈地耸动着,直到终于控制不住啊啊地哭出声来,他已经不记得上一次这样痛快淋漓的大哭是什么时候了,哭得这样酣畅,把五脏六腑陈年积攒的委屈、愤懑、压抑,就这样没遮没拦地一股脑倾倒出来,连首长走进来也没有听见。
首长安静地站在傅红雪旁边,一直等他哭声小下去,才又拍拍他的后背,安慰说:“找到了就好,找到了就好啊!”他按着傅红雪的肩膀,示意他安坐不要起来,回身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叠材料,又补充说到:“你这个弟弟,身份比较特殊,他的有些事情组织上还需要再确认。你先看看这些,是费了很大力气搜集来的,交给你也是让你放心的意思,他这些年没有受什么苦。”
傅红雪抬起头,顾不得擦一把眼泪,从首长手中接过文件袋,抖着手迫不及待地打开,里面是一些年龄不等的孩子们的照片和一些香港警方制作的英文材料,有的已经旧得发黄了。他一边匆匆地扫着一边听首长说:“他是1987年秋天被人贩子偷运到香港的,当时香港警方正在抓捕一个利用孩子运毒的犯罪团伙。你别担心,由于当时行动比较及时,你弟弟并没来得及被安排运毒,不过当警方找到他们那批孩子的时候,毒贩刚刚开枪打死了一个企图逃跑的,所以他们中间有好几个年龄比较小的都受了强烈的惊吓,在那之后,叶开连着发了好几天的高烧,好不容易才好了,医生说高烧加上刺激太强烈,所以他没有之前的记忆了,不过还好,他还记得自己叫叶开。”
傅红雪的心情随着首长的讲述起起伏伏,首长似乎也觉察到了他的不平静,特意顿了顿,递给他一杯水,接着说:“香港警方当时也想方设法地安排这批孩子回家,可是你知道当时还是香港还在英国人手里,和内地的往来合作并不怎么多,所以有几个孩子一直没找到亲人,包括你弟弟。后来他们被分别送到了几个福利院,你弟弟就是在油麻地的一家福利院长大的。虽然比不上在亲人身边,但福利院的工作人员对孩子们都很尽职尽责,所以他这些年来也没受什么委屈。”
傅红雪红肿着双眼,将那不多的几页材料翻来覆去地看了个遍,仿佛要把这二十多年的未在一起的日子都从中一一看过来一般。“那他后来是怎么跑到向应天身边去的?”发现手中并没有叶开中学毕业以后的任何材料,傅红雪抬头问道。
“这个就是我刚才说的,你弟弟情况比较特殊,组织上还需要时间进一步确认,而且我们也认为现在不是你深究这个问题的时候。”首长声音不大,但是不容置疑,接着似乎又觉得这样不太近人情,他又补充道,“不过,我想你可以自己去问他,但前提是,不能影响任务。”
傅红雪感激地抬头望着首长,诚恳地说:“首长放心,任务要完成好,弟弟也要好好的。我知道轻重,不会让组织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