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羽》若水渽阜

1、堕羽·双殇

　　黄沙漫天。
　　尽管现在是三月，在南方大概是草长莺飞的季节……但对于埃及来说，不管什么季节都是一样的。
　　街道上的人很少。现在并不是什么旅游的旺季，更何况还刮着风。
　　风这种东西很奇怪，他在前一刻可以是温和的，柔顺的，你甚至可以感受到他轻抚过你的手背，如同情人的轻吻般缠绵；可是下一刻他又是如此激烈，如此狂暴，带着毁灭一切的绝望与力量，席卷而来……
　　在呼啸着的黄沙中，有一个人在慢慢地走着。
　　这种感觉是如此的奇异而又美妙。风沙在他身旁咆哮着卷过，但他周围的空气却还是温柔且静谧的，奇怪的静谧。长长的白色斗篷垂落下来，绣着暗色纹路的衣袂在地上划过，衣角缀着的细碎流苏即使在风沙如此剧烈的情况下也未曾动摇，顺着主人走动的步伐轻微的移动着，仿佛一点儿也不受外界的影响。
　　脚步在某一个瞬间静止。衣袂跟随着停止摆动，安静的停留在月白色的软靴边。遮盖着主人容颜的帽兜轻轻滑落，露出一头暗金色的长发，在风暴中心散发出迷人的光晕，服帖的从男子脸侧滑下。长身而立的男子微微仰头看着眼前巨大的狮身人面像，浅妃色的薄唇翕动了几下：“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啊……上次来的时候，可还没有这个东西呢。”他伸出一根手指点在坚硬的沙雕上，千年来始终屹立不倒的雕像便出现了裂痕。四周的空气突然开始了强烈的震动，大地不安的摇晃着，几乎能看出沙砾间激烈的摩擦与对撞，却都被局限在这个小小的范围内。
　　一切都只发生在一瞬间。
　　下一秒，狮身人面像还是静静的伫立在那里，雕像上的人用千年不变的面容，安然的凝视前方——

　　在黑暗的地底，传说中暗无天日的惨烈的十八层地狱，其实并没有那么可怕。没有遭受酷刑的灵魂绝望而痛苦的嚎叫，没有森冷的尖锐的刑具，没有穿堂而过的带着怨气的阴风。这个被世人所恐惧着的地方，只有安静——死一般的，毫无生气的宁静。这里有高大巍峨的宫殿，黑色的逆十字立在最顶端，宣告着与天堂背离的黑暗。
　　但同时，这里，也是整个地狱里，最像天堂的地方。
　　而它的主人，黑暗中的王者，那个被世人所熟知的名字，就是这里最高的统治者，堕天使，路西法。
　　传说中路西法曾是神最宠爱的孩子，他身后至高无上的八对羽翼便是最好的证明。但要失去一切，堕落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众所周知，神创造了人类。
　　那一天，神对天使们说，我最亲爱的孩子们啊，我创造了一种神奇的生物，他们备件而有冲高，强大而又渺小，坚强而又脆弱，美丽而又丑恶，骄傲而又懦弱……他们是善与恶最完美的集合体，也是我最满意的作品。我要求你们给予他们最高的待遇，要求你们像对待我一样尊敬他们。
　　天使们同意了。
　　只有路西法，他用子夜般深沉的眸子注视着神，坚定地拒绝着。
　　神说，路西法，你在说些什么？这是你第一次违抗我的命令，你这是怎么了？
　　神叹息着，我最宠爱的孩子啊，你一向最懂我的心思，你明白该怎么做的，听我的话。
　　神问，路西法，你是想堕落吗？
　　不管神怎么劝说，路西法只是用那双美丽的眼睛看着神，在那黑夜的深处，带着几不可见的嘲讽。
　　是的，嘲讽。
　　神赋予了路西法一切他认为他应当拥有的东西，包括高贵，优雅，地位，力量，当然，还有骄傲。因为骄傲，所以他蔑视一切他不承认的事物。例如人。
　　人是你最满意的作品，那么我呢，你口口声声说是最宠爱的孩子的我呢？现在，你是在要求你的孩子弯下他们的脊梁，用卑微的姿态去对待一个作品吗？或许其实在你眼里，我们，这个天堂，也不过都是所谓的“作品”，仅供你无聊时的消遣罢了。现在你有了更好的玩具，便可以毫不犹豫的将我们舍弃，而将那个作品捧到更高的位置上去。可是神啊，我最亲爱的神啊，你这是在把我往绝路上逼。
　　抱歉，我有我的尊严，我有我的骄傲，尽管那对于你来说根本毫无意义，尽管它看起来是如此的不值一提微不足道，但那也是我最后的底线，值得拼尽一切固守。要我抛弃尊严去迎合那些卑微的蝼蚁，我做不到。
　　永远也不可能做到。
　　那是源于灵魂深处的高傲，无法改变。哪怕从此堕落向那黑暗的深渊，哪怕将永远失去见到光明的机会，在所不惜。
　　在离开了圣洁的殿堂，放任自己下落的那一刻，没人看见这个始终表现得如此高傲的大天使眼角晶莹的泪滴，唇边无声的呼唤。风呼啸而过，掩盖了一切痕迹，也带走了路西法一瞬间的脆弱。从这一刻起，天使洁白的羽翼沾染了污秽，黑暗侵蚀了纯粹的灵魂，被神所抛弃的孩子也背离了神，路西法这个名字前不会再是“神最宠爱的孩子”“最高贵的大天使长”，而是“被神所抛弃的孩子，堕天使，路西法”。
　　从今以后，路西法这个名字不会再被人敬畏，它所能给人带来的，只会是灭顶的绝望与恐惧——

　　路西法端坐在王座上纤长的手指轻抵着额头，大理石雕刻般俊美无俦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当然也不会有人发现，他的内心正经受着怎样的冲击，那汹涌的浪潮又是怎样的澎湃，叫嚣着要他打破表面的平静。只有宽大的衣袖里，另一只手攥的发白的骨节，透露出主人的努力克制。
　　他突然睁开眼，黑色的瞳孔一如往昔，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与坚定。可那隐藏在黑暗深处的期待与喜悦，却是主人真正的情绪。从他形状姣好的唇边，飘出淡淡的三个字，轻的仿佛从未被吐出过：“米迦勒……”
　　米迦勒是除路西法外，另一个被人所熟知的名字。这两个几乎对立的存在，一个是完美温柔的大天使长，一个是骄傲冷漠的暗夜帝王，差异如此鲜明，距离如此遥远。大概大多数人都忘了，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们也曾并肩站在他们所信奉的神明背后，共享无上的尊荣，身后洁白的羽翼没有一丝尘埃。大概也不会有人记得，米迦勒和路西法，曾经如此接近，到没有一指的距离。
　　大概，不会有人记得了吧……
　　可是，他们还记得，这就够了。
　　至少，他们还记得，这就足够了——
　　路西法凝望着前方，视线却没有焦点。他只是在回忆，回忆属于他们的曾经。
　　米迦勒，数千年的等待如此漫长，如今，你终于要来到我身边了吗？

　　穿着白色斗篷的男子神色平静地走在地狱里。即便四周都是些丑恶的灵魂，他也仿佛有一种奇异的魔力，轻易地将他和众人区分开来。他什么也不用做，就足够引人注目。偶尔从他身边经过的地狱各层的管理者，都对他恭敬的弯腰：“米迦勒大人。”
　　米迦勒淡淡的点头，目的明确的一层层往下走。他完全可以不费任何力气就去到最底层，但他并不那么做，只是一步步往下走，一层又一层，直到最深处——
　　他知道，那里有他最深爱的唯一。

　　在看到那抹月白色出现在视线里的一刹那，路西法以为自己会跳起来，但他没有。他只是走到那抹身影面前，静静地看着他。
　　数千年的时光安静地从它们中间淌过，他还是路西法，他还是米迦勒。
　　此刻，便已是永恒。
　　漫长的寂静过后，路西法开口：“你来了。”
　　“我来了。”米迦勒淡淡道，看不出是喜是悲。
　　明明该是激动狂欢的时刻，偏偏却是如此冷静，冷静到极点。
　　“因为什么？”为什么堕落？
　　“和你一样。”因为骄傲，因为尊严，因为……爱。
　　一样的，他们是一样的。
　　一样高傲，一样冷漠，一样的睥睨所有，将苍生踩在脚下——
　　路西法勾起唇角，突然用力把面前的男子拉进怀里。
　　漫长的空虚与等待，这些都不重要。他只知道，这一刻，他就在他怀里，那么，就是拥有了全世界。
　　我们都是被神所抛弃的孩子，在永无止境的生命里追寻存在的意义。路上没有鲜花，没有光明，甚至没有一个可以切实看见的目标，但是我们不会停歇。在漫长的路途中，思念与渴盼没有尽头，但是我们永不放弃。
　　我知道我只是我自己，正如你明白你只是你而已，没有任何前缀与身份。
　　在通向永恒的终点的过程中，我们只有彼此。
　　与其相忘于江湖，不如相濡以沫，生死相依——
　　不离，不弃。

作者有话说

　　大爱这两只啊~所以写了这个超短篇，希望大家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