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两小相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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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80年代初，经历了自然灾害和红色浪潮的中国开始休养生息，城市里百废待兴一片繁荣，乡镇农村的田地里也开始有了绿色的秧苗，生机勃勃。
这是南方城市里的一个小镇，小镇上凹凸不平的石子路上，偶尔会有骑着破损不堪的自行车哼着小曲儿得意洋洋的路人经过，还有兜着一篮子水果的村妇缩头缩脑的向路人问售，也有穿着洗的发白的旧式中山装的中年男人站在路边小声讨论着，宁静而安详。
一阵山风忽而吹遍这个宁静的小镇，刚刚还在交谈的人们都停了下来，眼里带了一丝不敢置信的喜悦，接着，昂扬嘹亮的号子响遍了小镇的每个角落：“开、窖、了—！”
余音盘旋，久久未散。
小镇沸腾了起来，刚刚还待在家里的人们纷纷开门而出，竟相议论：“是祝家的酒坊！”“是啊，那是祝家老爷子的声音。”“啧啧，等了这么久了，总算等到再开窖了。”……
年逾五十的祝家酒坊的掌舵人祝柏山负手站在自家店门口，面上带了几分笑意，薄曦微照，映在老人消瘦的面容上，虽疲倦却显得精神熠熠。
“爹，”这是祝柏山的大儿子，祝霆誉，三十出头的大儿子，似乎并未被经年的争斗所折磨，依旧长得人高马大一脸憨厚，此时站在祝柏山身旁颤声道：“爹，咱们总算又开窖了。”
祝柏山慰然点头：“是啊，总算开窖了。”
祝霆誉擦擦眼睛，声音里带了些哽咽：“娘，阿慧，还有二弟也会很高兴的。”
祝柏山闻言，侧头看着大儿子压抑的痛苦神色和微红的眼睛，不由的叹口气，伸手拍拍儿子的肩：“苦难终将过去，生活会慢慢好起来的。”
祝霆誉破涕为笑：“嗯，走吧，爹。老夏还等着你窖酒呢。”
“走，去看看今年的成色如何！”
爷俩儿一边说着一边往后院走去。
身后，那扇遍布斑驳沧桑的朱门之上，横挂着一块同样斑驳却苍劲厚重的匾额，上书：祝家酒坊。
那一年，祝清玖刚出世，祝霆誉是他爹，阿慧是他娘。阿慧是高龄产子，生祝清玖的时候遇上难产，血崩大出血，最终没能熬过去，祝老爷子可怜孙子刚出生就没了娘，从小就带在身边，连名字都是亲自取的“清玖”，取了“酒”的谐音，可见对这孩子寄予的厚望。
当然，这孩子也真没辜负众望，满岁抓周的时候，祝清玖扭着胖滚滚的身材蹬蹬蹬爬过去抓了一个青花瓷的酒杯，把祝老爷子高兴的合不拢嘴，直夸乖孙。
祝氏酒坊重新开窖之后的头几年买酒的人虽多，但是生活却没改善多少，主要是那时的粮食产量不高，酒产的不多，因此，除了酿酒，祝霆誉还在后山种了几亩竹子和玉米，靠卖点竹笋、竹叶还有玉米贴补家用，一家人的生活过得紧巴巴的。可是，偏偏这样，祝清玖还是长得跟小包子似的，白白嫩嫩的小模样水灵灵的很是可爱。一直到祝清玖长到三岁多，祝家的生活才勉强有了点起色。
初夏的日子，还不是太热，祝清玖穿着藕红的小马甲小裤子在后院里追着家里那只上了岁数的大黄狗疯玩，咯咯笑得欢快不已。后院是祝家的生活区域，一个大大的天井，四面围着三层楼房，都是上百年的老房子，雕梁画栋，古色古香，很有些清派建筑的风格。天井正中有口井，连着地下水，干净清透，旁边架着黄瓜藤，郁郁葱葱的叶脉绿油油的喜人。黄瓜架子紧挨着凉亭，一张石桌几个石凳，是平时大家纳凉消暑的地方。此刻，有人搬了张躺椅睡在上面打盹，这人很年轻，约莫二十出头，长相清秀，和祝霆誉有几分像，是祝柏山的小儿子，祝霆辉。
祝清玖缩头缩脚小心翼翼的爬到小叔身边，伸着小胖手准备去捏他鼻子，身后跟着吐着舌头紧盯着他的大黄狗。就在祝清玖快要得逞的时候，祝霆辉忽然睁开眼，一把捞起祝清玖抱在半空中：“小坏蛋，还想吓唬小叔！”
祝清玖被举在半空中，逗得咯咯笑，抓着祝霆辉，口齿不清的叫着：“小猪……小猪，……”
祝霆辉满脑袋的黑线，放下祝清玖，轻轻在他小脑瓜上弹个脑崩儿：“是叔，不是猪！”
“猪，猪！”祝清玖叫的更欢了。
祝霆辉无奈的摇摇头，抱着祝清玖坐在腿上颠上颠下的逗他，身旁的大黄忽然站起来，冲着院门口吠了两声，祝霆辉看过去，疑惑道：“咦？老夏，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请假回老家去了吗？”
老夏叫夏成儒，是祝氏酒坊的账房先生兼伙计，虽然大家都叫他老夏，但他年龄其实不大，也就三十多近四十的年岁。老夏的来历挺曲折，他是正儿八经的读书人，原本在城里的学校教书，但是赶上前几年被人当做“臭老九”给赶到了乡下，接受劳动改造。到了乡下，老夏的日子非常不好过，三五十日就被绑起来批斗，偏偏老夏这个人一身文人傲骨，大有宁折不弯的风范，因此被整的尤其惨。
祝柏山欣赏读书人，他觉得文化人有知识，不一般，因此找了机会拉了一把老夏，让他到酒坊来帮忙。说实在的，那年月，祝氏酒坊根本不能酿酒，只能靠种点薄地维持生计，但就这样，也没少了老夏一口饭吃。对于这些，老夏很感激，只是文人脾性又不善言辞，因此只记在心里，努力干活来回报。后来，酒坊重新开窖，老夏更是忙里忙外，跑上跑下，不仅记账定价还做着伙计的活儿，以此来回报祝柏山的帮助。
现在，酒坊的生意有了点起色，趁着现在闲时，老夏向祝柏山告了几天假，说是想回老家看看，祝柏山准了。可是这才第三天，他就回来了，只不过，他身后似乎还跟着一个人。
老夏看见祝霆辉叔侄俩坐在凉亭里，脸上难得的露出些许尴尬，搓着手，有些紧张：“是啊，没什么事，就回来了。对了，祝大爷呢？”
祝霆辉抱着祝清玖走过来，笑道：“爹和大哥去乡下了，收点陈粮。”
老夏点点头若有所思，等他再抬头时，便收到祝霆辉和祝清玖叔侄俩齐齐的好奇目光直射他身后，老夏面上愈发尴尬了，想了想，伸手从身后拎出一个瘦瘦黑黑干巴巴的小男孩儿。
小男孩儿只有四五岁的样子，穿的是洗的发白的蓝衣蓝裤，都是最普通的款式，脚上是一双白球鞋，破了个洞，男孩儿有些难为情的搓着脚，垂着头，一言不发。
祝霆辉眨眨眼，看着孩子又看看老夏：“老夏，这是？”
老夏叹口气，满眼的无奈：“这是我弟弟的孩子，夏麟。”
日落西山，祝柏山和祝霆誉回来了，坐在大堂里听老夏说话。
原来，老夏突然回去不是偶然，而是有老家的人传信过来，说夏麟的父母也就是老夏的弟弟和弟媳出了车祸，两人当场死亡。老夏家里弟兄两个，老夏教书，弟弟进了厂，生活也还过得去，可是老夏被打成臭老九之后，老夏的母亲受不了打击，两年一过就去了，而老夏的父亲很早就过世了，所以，弟弟弟媳出了这么个事之后，这孩子就没人照顾了。老夏实在觉得孩子可怜便想接了过来自己照顾，但是自己一直住在祝家，就算要接孩子过来，也得祝老太爷点头同意，所以，这才一并接了过来，想看看祝家人的意思，如果他们有一点的不愿，老夏是绝不会死赖着祝家，就算自己再苦，也会把孩子带在身边抚养的。
祝柏山吸着烟袋烟，吧嗒吧嗒的没说话，也不知道他寻思着什么。祝家的两个儿子还有老夏都看着老爷子，气氛有些紧张，只有祝清玖在小叔身上呆不住，自己爬下来，跑到夏麟身边围着圈的打量，大眼睛瞅啊瞅的，夏麟紧挨着自己大伯，大气不敢出，头也不敢抬，明知道那小孩儿看着自己也不敢吭声，只是扭着手紧张不已的等着堂上那个看上去很威严的大爷发话。
夏麟虽然只有五岁，但是突遇父母去世，也让这个孩子一夜之间长大了不少。夏麟想跟着大伯，那是他现在唯一的亲人了，这是他的依靠，所以他想努力的让自己表现的乖一些，听话一些，说不定那个大爷就会留下自己了。
夏麟的内心，祝清玖当然不知道，那时候他小，只觉得这个哥哥看上去和自己差不多大，那他就一定会喜欢大黄，也会喜欢自己的，当然也会陪自己玩了，想到这儿，祝清玖笑着去拉夏麟的手：“咯，咯，……哥哥。”
祝柏山一直没说话，只是暗中观察着老夏和那孩子的表情，直到祝清玖喊出那声“哥哥”，祝柏山才露出一抹笑，在脚底熄了烟袋，在桌上放好，然后扭头看老夏：“老夏啊，你跟了我那么多年了，我的为人如何，你不清楚？”
老夏闻言，慢慢抬头看他，神色复杂，有感激，有羞愧，也有窘迫：“祝大……”
祝柏山挥挥手，打断他的话头，目光转向他身旁的孩子：“那时候，咱家比现在困难吧，咱都能熬过来，更何况是现在呢，这些年，咱们的酒坊生意好了些，别说一个孩子了，我还想再添两个伙计，加大投入呢。”
“所以啊，你把心放肚子里，这孩子，就留在这里，啥都别说了。”祝柏山起身，慢慢走到夏麟跟前，看着缩成一团的孩子，又笑：“当然，我也是有私心的。”
老夏摸摸夏麟的脑袋，听祝柏山说，又疑惑的看他。
祝柏山拎起自家的捣蛋鬼，抱在怀里，笑道：“你看，咱家没有女人，都是些大老爷们儿的，小玖还太小，虽说吃穿上不含糊，可是毕竟没人带着他，陪着他，这孩子也是孤单了些。所以，我想，这孩子就给小玖做个伴儿，老夏，你觉得如何？”
话说到这里，老夏还有什么不同意的呢，更何况，祝柏山最后的那点要求几乎就是没要求，老夏实在太感激了，若是放在古时，那是要磕头谢恩的啊。
饶是文人脾气，老夏还是红了眼睛，忙不迭的道谢，还拉着夏麟一起给祝柏山感谢。
祝柏山爽朗一笑，摸摸夏麟的头，冲着自己俩儿子喊道：“去，做点好吃的，今天就算是给小夏接风了！”
祝柏山这么一发话，屋里的气氛就松了下来，祝霆誉兄弟俩笑着赶忙出去准备吃的。老夏还抹着眼睛，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祝清玖却一直看着夏麟，即将陪着他和大黄玩的小哥哥，冷不丁的撞见夏麟抬头望他，漆黑的眼睛里满是晶亮亮的光彩。祝清玖顿时觉得这小哥哥的眼睛真好看啊，怎么看都不够似的。
祝家的晚餐是摆在院子里的凉亭里，挂上了灯笼，朦胧的光线再配上喷香四溢的菜肴，夏麟摸摸自己早就饿瘪了的肚子，不自觉的咽了咽口水，自从父母出事，自己就没吃过饱饭，后来大伯来了，能勉强填填肚子，但是这两天连着赶路，早就饿得不行了。
大人们都在忙碌，谁都没注意祝清玖抱着个小碗领着大黄磨磨蹭蹭的就挪到了夏麟身边，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夏麟是个腼腆的人，脸皮薄，经不起祝清玖盯红烧肉似的眼神，奄奄的垂下脑袋，摸着凳子朝外挪了挪，哪知，他一挪，祝清玖也跟着朝他挤，眼神还是那么直直的盯着，一眨不眨。
夏麟抿着嘴，再往外挪，祝清玖保持着看红烧肉的眼神继续朝他挤过去，夏麟再挪，祝清玖再挤，最终夏麟被挤到凳子边上快掉下去了，这孩子也真是个闷葫芦，就这么着都一声不吭的，只是细看眼睛还是红了点，祝清玖当然不明白啊，他就是想挨着夏麟坐，夏麟在哪儿，他就在哪儿。
恰巧，小叔祝霆辉看到了俩孩子在这边较劲，不由得好笑，伸手给了祝清玖一个脑崩儿：“调皮鬼，不准欺负人。”顺手把这搞不清状况的小鬼拎回来放在板凳上，教训他坐好了，才又转身忙去了。
祝清玖摸摸脑袋瓜子，嘟着嘴，有些委屈，搞不懂小叔为什么说他欺负人，明明没有。夏麟却是松了口气，扶着凳子又坐了回来，刚坐好，扭头又撞见那两道看红烧肉的眼神，顿时鼻子一酸，好想哭。恰好这时，大人们都过来了，祝柏山坐在上位，顺下来依次是两个儿子，老夏也挨着自己侄子坐下了，夏麟这才彻底有了靠山，心想就算再被挤开，也有人给自己做主了，想着想着也就没那么怕了，甚至还扭头看了看祝清玖。
祝清玖一直盯着夏麟，总算等着夏麟看自己了，顿时笑开了眼，捧着小碗，前后摇晃，祝霆辉赶紧伸手扶住，也不知道这孩子乐什么，只是见他笑，自己也跟着笑：“行了，小祖宗，吃饭了，捧好你的碗。”
祝柏山看着小孙子，虽然觉得自己多年的地位在瞬间被人抢了，稍微有点吃味，但也拿出了大家长的风范，爽朗一笑：“开饭！”
夏麟瞪着溜圆的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都想吃，反而不知道吃什么了，最后把手伸向了离自己最近的大白馒头上，那可是白面馒头啊，喷香喷香的。夏麟张大了嘴来了一口，顿时觉得好吃到心里去了。
现在虽说比之前那几年好过了些，可是白面依然是很难得的好东西，平日里，也就只有节庆生辰上能见白面做的馒头或者馍馍。
夏麟捧着馒头吃的那叫一个幸福，刚开始还矜持着小口小口的吃，到后来，也就不管不顾了，大口大口嚼着，腮帮子鼓得老大，祝清玖看夏麟吃馒头忘了自己吃饭了，眼睛都不眨一下，看的那叫一个入神。
于是，祝清玖忍不住了，伸出了罪恶的小胖手，戳了戳夏麟鼓起来的腮帮子，大人们全都愣住了，夏麟也愣住了，眨巴眼看了看祝清玖，等了会儿，确定他没有下一步动作，又开始啃馒头，于是祝清玖再戳，夏麟又顿了顿，接着啃，祝清玖再戳，夏麟扭过头满眼警惕的看着他慢慢啃着馒头，速度放慢了很多，祝清玖却觉得夏麟是在跟自己玩，于是戳的更带劲了，看戏的大人们终于意识到不对了，刚要教训祝清玖，就见夏麟“噗——！”的一声，满嘴的白面劈头盖脸的喷了祝清玖一脸，大人们再次愣了，这下祝清玖也愣了，夜风吹着红灯笼，满院寂静。
“哇——！”嘹亮的哭声终于响起了，祝清玖深觉自己被欺负了，扭着胖嘟嘟的身子爬下椅子，泪奔而去。
饭桌上的大人们再也忍不住了：“哈哈哈，哈哈哈……，小玖也有这一天，哈哈哈……”
夏麟起初还呆呆的，以为自己闯祸了，可是看着笑成一片的大人们，慢慢的也露出了一丝笑意，侧过头，看蹲在大黄狗身边委屈的嚎啕大哭的祝清玖，忽然觉得这里真是个有趣的地方，真好。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两小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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