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如卿》濯世

9、瞾国（五）

　　苏如卿没有再去见苏如非。

　　蛊虫入体时子时已过，她躲过了当日的毒发。事实上，她不在乎是否中毒，这毒是否有解她亦无所谓，或者她更喜欢中了这样的毒，可以日日在疼痛中提醒她还生存于这世间，这样她的生命才不会如一潭泥沼死水，逐渐蒸发到干涸枯竭的那天。

　　她现下只在意一件事，双生蛊虫双生双死，女帝在她身上种了一只，那另一只被种到了何人身上？女帝把时辰算得这样好，令得她不得不离开苏如是几人奔走至南郊，那就意味着，剩下那只蛊，选得不会是苏如非，只会是那宛居里的其中一人。

　　她这样想着，往回去的方向离开，速度奇快，飞身间月下连影子都难以寻见。

　　苏如卿的猜测是对的，苏如卿离开宛居赶往南郊以后，女帝便对宛居派了人。

　　腊月初七，黄昏降临的时候，宛居外水面上的光开始逐渐消退，苏如悦正倚在大门口站着。她在等苏如卿，明知她怎样也要两三日才回得来，她却仍是这样百无聊赖地等着。

　　苏如笙路过门口的时候，一伸手就把她拉了回来，苏如悦刚回头想开骂，便见着他脸上的神情和他身旁的苏如是，不由得收了声。

　　苏如笙不看她，他脸上带了笑，眼睛却散漫地投向宛居外面，眉眼里含着清浅的媚意，周身散出些似是遗世独立般的厌倦来。

　　那回为了找那双生蛊，苏如笙和苏如悦二人在桃花镇上住了些日子。待知道桃花镇上的人已经养成双生蛊时，苏如笙也是这般的神情和笑容。

　　苏如笙拍拍苏如悦的头，将她揽到了二人身后，苏如悦乖乖地站着，心里却拼命地想着苏如卿，若是苏如卿在，她就不会害怕。

　　黄昏交替着日与夜，据说黄昏时分乃逢魔时刻，人与妖魔鬼怪可以同时出现。

　　以苏如笙敏锐的五感，早就知苏如卿离去后宛居周围便密不透风地伏了无数的人，他们只得等着这些人动作，他们终于等到了。

　　此刻他立在宛居的庭中央，苏如是手里的斧子泛着诡异的黄昏之色，片刻之后，铺天盖地的声音和人影便自四面八方朝着他几人而来。

　　苏如笙终于缓缓抬起手臂，苏如是也漫不经心的抬起那一双清明的眼。

　　苏如悦觉得这是她人生记忆中最漫长的一个晚上，即便后来她日日在痛苦中煎熬每一寸时光都不能与此刻相比。

　　她在过去的两年中见过苏如是几人手里无数次的杀戮，多的时候譬如桃花镇那般，也是毫不费力地取了上千人的性命。她那时只是为那许多人丧失性命觉得心中稍微忐忑，可此时此刻，她心中一点都未有怜惜不安，她眼里全是鲜红的颜色，映着天边渐渐在消失的光。

　　这些人真真如同突然出现的妖魔鬼怪，长牙舞爪地奔着他们的性命而来，被苏如是与苏如笙斩杀之后，尸体和残肢断臂如同被屠宰后的牲畜在他们四周堆积起来，殷红的血色溅满了任何眼见之处。

　　渐渐地，那堆积四周的肢体开始朝他们脚下滚落，苏如悦紧随着他二人的动作，渐渐在这些肢体上越站越高，直至已经能看清宛居外的水面。终于，天边最后一丝光也被浓烈的夜色和翻滚的血光吞噬殆尽。

　　几个时辰后，连身上从不染尘的苏如身也浑身是血，苏如是与苏如笙的动作一刻未停，他二人如同地狱间生出的修罗，又或是天庭派下来的使者，只为屠戮而生。苏如悦立于尸堆之上，被苏如是和苏如笙牢牢护着，此刻却已经分不清他们和那些蜂拥而来的谁是人，谁是魔。

　　她心里独独念着去了南郊的苏如卿，凭着这一念她才能站直麻木的身体，任时光在这里无限延长，每一瞬都几乎如同百年。

　　苏如是的身体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杀尽数人，他虚弱的精神力却不会纵容他的杀戮，这样无休止的动作莫说是苏如是，连苏如笙都不知能撑到几时。

　　这些被派来的人行动整齐无惧，如同毫无生命的傀儡，只知前仆后继地送死来。这些人本就是用于消耗他们的精神和体力，若是寻常人也就罢了，偏偏居然个个身怀武功配合默契，其间还参杂些身手不凡之人，甚至带着暗器毒物，各种古怪刁钻，让二人即便击杀也要耗去不少体力和精神力。

　　能在阳淄这样大规模的动作，培养出这么些人来又这么满不在乎地消耗掉，怕也只有那身在南郊的女帝了。

　　天色微明，苏如笙在空隙里看见苏如是早已趴伏着陷入昏睡，心知终于回天无力，微微叹气，伸手揽过僵了身子的苏如悦，护着她闭上眼，任由身子软倒着半跪下去。

　　苏如悦被苏如笙抱得跌下来以后半响才回过神来，半跪在尸堆上揽着她的苏如笙已力竭而丧失了意识，她瞪大眼看出去，但周围却鸦雀无声，也没有人再扑上来。除了脚下踏的尸体，居然空无一人。

　　她在苏如笙怀里动了动僵住的身子，挣扎着站了起来。这时却听见个清脆的女声笑道：“居然还能站起来？你倒真不是寻常人儿。”

　　苏如悦站直了，这才看见前面走过来俩人。这俩人，她见过，她那时还笑称他们都是苏如笙的老相好。

　　那曾被苏如笙叫做環環的女子走上前来，细细对着跪在地上的苏如笙看了又看，然后笑道：“还是睁着眼的时候更让人爱。”语气里仍是情意满满，说罢又转头去看苏如是，欢快地说：“果真同苏如非长得一模一样。”

　　那男子却未说话，只捏着个盒子朝着苏如悦走过来，他右手掏出盒中之物，左手毫不费力地抓起苏如悦僵硬的手掌，将右手里的东西放到她手中。

　　苏如悦刚看清手中之物，那人已经使力让她握碎而后放开了手，一阵红光泛过，苏如悦狠狠地咬住了唇。

　　那女子看见苏如悦的神情，对她说道：“那另一只，给的可是苏如卿喔。”苏如悦闻言瞪大眼不可置信地看向她，整个人终于撑不住跪坐了下去。

　　女子见状心情甚好，弯着唇角说道：“你可知我是谁？”苏如悦不说话。

　　那女子突然似是很遗憾一般望着苏如笙道：“他只称我環環，从未问过我的全名，我很早便想同他说了，却又怕他记不住。”她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乃瞾国蒋家，蒋－裴－環。”

　　蒋裴環，谁人不知蒋裴環。

　　瞾国女帝为政，男女皆可同朝为官，但女子与男子天生的差异决定了女子即便为官，也多是从文。蒋裴環却是这间的异类，她生于瞾国将门蒋家，蒋家二十五年前与裴家联姻得一女，取名蒋裴環。养至十二便送入军营，年年磨砺，军中无可匹敌，最后竟女承父业赢得了瞾国大将军之位。

　　裴家在瞾国同样位高权重，虽然蒋裴環的大将军名号，少不了蒋家和裴家同时在朝运作的缘故，但瞾国文有宰相苏如非，武有大将军蒋裴環，早已是天下人津津乐道的人事。可谁会想到蒋裴環居然生得这般美貌婉约，全无将门之色。

　　眼下见女帝的谋划一步不差地实行着，蒋裴環心情甚好。她对着苏如悦一脸和颜悦色地说道：“放心，你们一个都不会死，只不过么……”她顿了顿又继续轻言细语：“赫连慈，你该回家了。”苏如悦闻言倏地瞪大了眼。

　　蒋裴環收起了表情，冷冷地看着她道：“若非他们从不让你独自一人，又何必平白耗掉我这么多人。”

　　回家？苏如悦眼里一片茫然，血液终于又开始在她麻木僵冷了一晚上的身体里开始流动，令得她止不住地发颤。

　　“阿之，带她走。”蒋裴環轻声说道。

　　先前的男子闻言走过来抱起她准备离开，苏如悦全身无法动弹，只睁大眼看朝仍意识全无的苏如笙和苏如是，缓缓张开干裂的嘴唇，发出破碎的颤音：“不……”

　　再不想回去，那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