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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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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朝廷主持的官方活动不同,这英雄大会本是武林中不成文的规矩,三年一届,由当期武林中最有名望的门派主持召开,通常多是处理三年来武林中纠葛不下的重大纷争,自然也有含冤受屈的在会上申诉希望能得盟主主持正义报仇雪恨,但更多的还是为各门各派提供个交往舞台顺带显摆当届武林盟主的威仪罢了。宗明府自明进时代起独占武林至尊之位已近二十年,明逊亦已主持了三届英雄大会,是以虽有之前的种种变动,但宗明府应对接洽却是驾轻就熟井井有条。
墨让并未现身,只带了明息在二楼找了个视野极好的地方冷眼旁观,他这两日精神虽不大好但积威仍在,明息看得见吃不着反攻之志难申恨的咬牙切齿,唯有白日里揽着兄长的腰上下其手聊以慰藉。墨让在小地方对他向来纵容,也就由得他去。明息是第一次参加英雄大会,瞪大了眼睛对什么都感好奇,他偶有不明白的低声询问兄长,听墨让解答的时候突然想起当日在戚晚雷府上和钟坚锐坐在一处的情景,心中突然一阵酸楚,墨让察觉了抬眼看他,他便搂紧了哥哥的腰,小声道:“我想坚锐若在这里可多好……”
他之前并未将东振林来访的原因告诉墨让,听他这般说,墨让只道他思念好友,微微笑了一下,低声道:“你得了空去看看他就是了。”
明息含糊答应了一声,突听得下方传来一阵喧哗。二人定睛看去,只见大堂上人群左右散开,一个全身素缟的年轻人手捧着一柄长剑大步走了进来,见得明逊,“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声叫道:“盟主!”
明息见他手中捧的那柄长剑剑身狭窄足有四尺来长,剑锷亦比普通长剑长了几寸,轻轻“咦”了一声对墨让道:“大哥,是海南剑派的人。”
墨让淡淡地道:“那是海南剑派的掌门佩剑。”
明息一惊,别脸过去看他,却见他目光闪动,眼神已变的森然。
他心中一凛,心道:来了!
那堂前跪正是海南剑派的门人,只听他叫了一声盟主,目中泪珠滚滚而下,竟是一时说不出话来。明逊见他这般模样不由大为吃惊站起身来,坐在他下首的中年人乃是点苍派掌门顾宁钰,此刻亦站起来问道:“你是海南门人?朱掌门怎么不见?”
那年轻人好容易止住哭泣,嘶声叫道:“掌门……掌门已遇难了!”
众人都是一惊,只听那年轻人又道:“我海南剑派……如今已只剩下我一人了!”
他这话一出口众人惊讶更甚,四下里便有些鼓噪起来,明逊眉头一皱,顾宁钰抢先道:“你说什么?海南剑派怎么了?”
那年轻人红着眼睛又重复了一遍:“我海南剑派如今已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他哽咽道,“七日之前,掌门原拟起身前来赴会,谁知就在当日夜里,我派突遭敌人袭击,对手武艺高强出手狠辣,我派……我派自掌门以下,无一幸免……”
顾宁钰道:“那你又是如何逃出来的?”
那年轻人哭道:“我本领低微,只是个入门弟子,所以素日里分管马廊喂马,半夜里总会起身去添一次料,当日敌人来的太过突然,我……我……”他说到这里似觉羞惭,咬着嘴唇低下头去,有些艰难地道,“我当时吓破了胆,就藏在了马槽里……听到外面的声音,我……我……”
原来江湖上虽以武力争雄,但最看重的却是胆色,你武功不如他人也就罢了,但像这般躲在暗处贪生怕死的行径却是为多数人不齿的,这年轻人心中有愧,是以说到后来,羞的满面通红连声调都变了。
顾宁钰又问道:“后来呢?”
那年轻人平息了好一会儿情绪方又道:“等到外面安静下来我又等了好一会儿才敢爬出来,只见……只见到处都是尸体,师父……师兄……还有掌门……”他说到这声音又低下去,似有些难以启齿,但终是一咬牙,将手中那柄剑又抬了一抬,道,“掌门便是被这柄剑钉在我海南剑派的牌匾之上的……”
众人这都明白了他先前为何迟疑,一派掌门被自己的兵器钉死在大门牌匾之上,这种死法不吝是奇耻大辱,这年轻人虽然顾忌师门颜面,但也情知若不说清难以取信于人,是以虽然难堪但仍是咬牙说了出来。他说完这话将剑高举过头,却向前扑在地上,大声道:“求盟主为我海南剑派报仇雪恨主持公道!”
顾宁钰见他涨的脸红脖子粗心中不觉一软,伸手在他臂上轻轻一托,温言道:“先起来。”
那年轻人原本伏在地上,被他一托,身不由己地站起来,只是跪的久了,腿上有些发麻竟险些一个踉跄栽倒在地,总算他性子倔强,勉强还是踩稳了脚跟。
顾宁钰这一下也探出了他武功虚实,冲明逊微微点头,表示这年轻人确如他自己所说,只是个入门弟子的等级,武艺稀松之极。
明逊沉吟了一下,终于开口问他:“凶手可有留下什么标记或是线索?”
那年轻人不假思索地道:“有!”他霍地拔出那把长剑高举过头,只见不过一指阔的剑身之上,竟被人用血龙飞凤舞地写了一个字:夜!
场中年纪稍大一点的人几是同时变了脸色,有些控制不住地叫出声来,高高低低说的都是两个同样的字:“魔教!”
便在此时,突听得一声呼啸,众人眼前一花,只听得“夺”的一声,一杆长枪破空而来,直直地插在大厅正中!只见那杆长枪遍体乌黑,连枪缨亦是黑色,枪头成三棱状,寒光凛冽,听那声响份量着实不轻,旁观中有认识的“咦”了一声,脱口道:“潞阳骆家的断魂枪!”
顾宁钰长身而起喝道:“什么人?”
只听一声冷笑,人群散开,两名男子携手而入,左边那人大约三十左右年纪身材魁梧高鼻深目,右边却是个剑眉星目的翩翩少年。
明息在楼上见了惊的险些跳起来,墨让手掌一翻掩住他口,将那声“坚锐”压了下去。
与明息一般吃惊的还有隐在人群中的东振林。
他与明息同来微州之后便分了手,明息去找墨让,他也自去寻了地方落脚,不想撞到西锋被他拖回分舵,今日英雄大会也便一起来了。他不欲招摇,便与既爱看热闹胆子又小的西锋一同在下面坐了,却不想竟在这里见到了钟坚锐!
只见他一身白衣如雪,眉目与分手时一般无二,但神态气质却与往日全然不同,嘴角微抿神情倨傲,眉宇间竟隐隐有些戾气。东振林心中一动,看了一眼西锋,只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钟坚锐,脸上满是诧色。
只听顾宁钰道:“不知两位尊姓大名师承何派?今日乃是武林英雄汇聚之日,二位为何掷枪失礼?”
左边那男子笑道:“正因听说今日乃是三年一见的武林盛会,我等才特来赴会,否则这英雄大会少了我兄弟二人,岂不名不符实?”
他这话却将场中所有人都骂了进去,有些年轻气盛的便按捺不住骂出声来,一旁长辈急忙制止,老成些的皆知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的道理,是以都不说话,只看明逊如何处置。
另一边的黑虎门门主盛荣却等不及了,他与潞州骆家本是姻亲,眼见那杆象征骆家荣耀的钢枪兀自立在场中,心中惊怒忧急,不待旁人说话,抢着道:“这杆枪如何会在你们手上?骆清原……我姐夫呢?”
左边那男子又是一笑,他颧骨有些高,右边眉尖有颗褐色的圆痣,笑起来微微颤动,衬着长长的眼睫,竟有股子浓艳的味道,只听他道:“这枪的主人胡吹大气自命天下第一枪,我听着心烦,便将这枪夺了。这枪倒是不错,拿去卖废铁倒还能换点银子。”
盛荣心中一跳,先喝问道:“那枪的主人呢?”
那男子偏头略想了想,有些拿不准似地转头问身边的钟坚锐:“是被我一掌轰成了肉酱还是被你丢出去撞破了脑袋?你还记得……”
他话音未落,盛荣哀叫一声,霍地猱身扑上大喝道:“我杀了你!”
他本是外家功夫的行家,这盛怒之下出手全身骨骼“咯咯”作响,手臂自肘以下竟似陡然涨大了一倍!这双拳之威有若雷霆乍鸣,狂风般朝那男子攻去!那男子一动未动,他身边的钟坚锐却突然双掌一错,硬撼盛荣这一击!只听得“喀喀”两声,盛荣一声惨叫,身如断线风筝般向后疾飞而出,“嘭”的一声重重撞上另一侧的厅壁!只见他人在空中双臂软软垂下竟是已然粉碎,更有眼尖的觑到他双手皮肤焦黑,口中喷出的鲜血后来竟带上了几分黑色!
黑虎门的门人慌忙去救,旁观众人也都大声喝骂起来,一片嘈杂中只听那男子高声长笑,却是满堂哄乱都压不下他那笑声,只见他上前两步握住枪杆轻轻一拔,那枪原本深陷地上,被他似是不费吹灰之力地拔起,他双手一折将那枪杆拗成一个圆环,随后连搓带揉,竟将那精钢的枪杆只做软泥湿面一般拗成各种形状,口中笑道:“现在这些个铸枪的也学会了偷工减料以次充好,这哪里是铁,竟和那面条差不多。可知什么天下第一枪,当真胡吹大气。”
四下原本因盛荣之事群情激愤,然而见他露的这手功夫,那骂声却渐渐小了下去,再过得一会儿,便连一丝儿声也没了。
这当口儿本在外头理事的孟希翰已到了明逊身边,他看了一眼明逊,后者缓缓点了点头,他便上前两步,抱拳道:“不知尊驾怎样称呼?”
“称呼不过是浮于俗世的虚物,为何唤这个名字,为何唤那个名字,兴之所至随意而已。”那男子随手将那已被他揉成一团的铁块往旁边一扔,那百十斤重的铁块被他这随手一抛落到地上,竟似一团棉花飘落地面般悄然无声,“我等今日前来不过是想告诉你们,这世间卧虎藏龙高手辈出,就凭你们这些跳梁小丑,也敢自封英雄开什么英雄大会,哈哈!”
众人听他出言不逊又是一阵喧哗,钟坚锐却似对他这喋喋不休有些厌烦,皱眉道:“说完没有?”
那男子笑嘻嘻地伸手揽住他肩态甚亲昵,笑道:“小钟烦了?那我们便走吧。”还没动的一步,只听顾宁钰厉声喝道:“站住!你二人与魔教是何关系?”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先前还稳得住的人倒有泰半站了起来,只见顾宁钰快步自盛荣那面走回来,也不看明逊,只瞪着眼前两人,沉声道:“打伤盛门主的乃是噬魂功!”
只听人群中一人叫道:“不错!这小子使的正是噬魂功!当日我曾在盛州见过!”他快步步入场中,却是个形容枯槁的干瘦老头,明息认得,正是飞鲸帮帮主陈沐生。此刻他盯着钟坚锐,目光十分怨毒,咬牙道:“小贼!当日被你逃脱,想不到你今日竟敢在天下英雄面前做恶!”
那男子笑道:“哟小钟,这老儿你可认识?”钟坚锐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微微摇头。他便又笑道:“走吧。”
顾宁钰与陈沐生同时喝道:“哪里走?”二人身形一错,一掌一剑拦住二人去路!那男子牵着钟坚锐的手脚下不停,二人只觉眼前一花,再定睛看时两个身影竟已到了厅口,紧接着“砰砰”两声,一人“咦”了一声,另一人却颇不耐烦地道:“滚开!”与此同时一声闷哼一记低喝,众人只见厅口人影晃动,待得顾宁钰与陈沐生赶去,那二人竟已去的远了。
远远的只听那男子高声笑道:“天一教与宗明府果真名不虚传,只可惜……哈哈哈哈~~”
众人这才发现厅口除了赶去的顾宁钰与陈沐生之外尚站了两人,一人高大威武,一人冷淡清俊,那高大威武的众人大多认得正是宗明府的外三堂统领孟希翰,那冷淡清俊的大多却不认得,但听那男子话中之意,当是天一教的高层。但见他二人身上虽未见血面色却各各不豫,那面貌冷俊的更是面沉如水,也不理会他人,转身便朝外走,一个书生模样的急慌慌地从人群中奔出来一面追一边叫:“阿林等等我!”
顾宁钰在后叫了一声追赶不及,呆了一呆,转看孟希翰,后者皱着眉冲他摇摇头,一时间偌大的厅中鸦雀无声,众人面面相觑,心中都道这算怎么回事呢?
东振林一走,墨让便带着明息离开了二楼。
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回到自己暂住的院中,墨让第一句话就是:“你马上回北疆!”
明息吃惊地看着他,兄长的神情前所未有的凝重,他突然心中一慌,一把抓住他手,下意识地摇头。
墨让甩手给了他一巴掌!
明息雪白的脸颊上立刻泛起五根指印,但他一动不动,攥着墨让的手道:“我叫黄秤回去。”
“不行!”墨让沉声道,“你马上回去北疆找军方,忻晚不在就找□□,他知道给你什么。然后立刻回转宗府,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首先要做的都是先把宗府和北疆守住!”
“大哥!”明息打断他的话,“你不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我不会走的!”
“那你就等着给我们收尸吧!”墨让甩掉他的手,冷冷地道,“我原以为这半年历练能让你有所成长,看来是高估你了!”
明息虽在竭力控制自己,但声音仍是止不住发颤:“大哥,你在这里,府主在这里,还有坚锐……我怎么能走?”
“你若不走我也不勉强你,你愿放弃所有人唯一的生机留下来给我们收尸,你愿大家死在一处那也由得你!”
明息心中又惊又疑,不由自主地反问了一句:“唯一的生机?”
墨让看看他肿起来的半边脸似乎终于感到些懊悔,脸色稍稍和缓下来,道:“小息,如果我猜的没错,这里很快便会掀起腥风血雨。天一教我不敢指望,甚至连我们自己我也不敢完全相信,若当真出了什么意外,北疆和宗府将是我们最后的退路!你明不明白?”
明息迟疑了一下,道:“就算魔教再强,有我们和天一教联手,难道它竟能同时一口气灭掉两大势力不成?大哥,你是不是想的太严重了?”
墨让摇了摇头,道:“小息,魔教今日敢在英雄大会上公然挑衅,必有不为人知的用意。如今敌暗我明,太过自信必遭惨败。”
明息心中踌躇,道:“但你……你留在这里……要不你和我一同回北疆!”他突觉自己找到了两全的佳法,精神一振,疾道,“大哥,北疆你最熟悉,你跟我一同回去,找忻将军也好王副将也好,可不比我去方便?要什么东西你不是更清楚?你……”他见墨让不答,心中不禁一阵慌乱,声音越说越小,终于慢慢地低下头去,慢慢地松开他手,唇角泛起一丝苦涩,低声道:“你不信孟希翰。”他又疾道,“那叫府主与我们一道走!”
墨让淡淡地道:“府主不会走的。”他道,“连你都认为我想的太过严重,站在府主的立场更不会相信。何况就算他信,他也不会走的。”说到这他扯了一下嘴角,自言自语似地道,“至少在这种时候,他和前府主是真正的兄弟。”
明息听他提到明进,不由自主地沉默。
墨让望向窗外,已是三月,桃花已绽出了极小的花苞。
他突然道:“前府主去世的时间,似乎也是三月。”
明息脸上闪过一丝哀痛,缓缓点头,低声道:“义父是在英雄大会之后没几天去世的。”
墨让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一只麻雀在树枝上跳动,小脑袋一点一啄,全然不将近在咫尺的人类放在眼中。
“我从小就教你们做人要恩怨分明,你二哥很好。”
明息低头道:“是。”
“希望你也一样。”墨让顿了一顿,冷淡地道,“去吧。”
明息没有说话,却突然从背后一把将他紧紧抱住,他抱的那样紧,以至墨让有一瞬间产生了窒息的错觉。
然而他一动也没动。
明息紧紧地抱了他好一会儿,然后板过他的下颚,不由分说地吻上他的唇。
他身高原本只到墨让肩膀,这半年来竟长高了好一截,是以这个吻竟是难得的墨让没有低头迁就,只他满心凄苦纠结,这个吻中便充满了苦涩之意。
墨让并没有挣扎,亦没有如平日般抢过主导权,先前还只是柔顺地接纳,后来便渐渐带上些安抚的味道,反过来与他辗转缠绵。
明息只觉心中的不安慢慢消失,代之而起的是满满的温暖,等到这个吻结束的时候,少年的眼神已变的柔和坚定。
“大哥。”他轻声道,“我等你。”
墨让微微地笑了。
这个在三月薄的近乎透明的阳光下绽放的笑容深深烙在明息的脑海里,化作很长一段时间内一夜又一夜的美梦。
然后梦醒,痛彻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