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的小媳妇儿》古小囡

15、第十四章

　　东宫的八凤殿的四周，都挂上了铃铛。
　　广阔的屋宇下头，两个人显得特别地小，简直缩成两个点。宫灯依稀地亮着。夏天的夜晚，难得的凉意一丝丝地渗透进来。铃铛发出伶仃的声响，太子爷的影子被拉成寂寥的长。
　　“我竟没想到，只有你为我说话。”他的叹息荡漾在风里头。轻轻一吹，就散了。
　　绣团儿的眼泪都要出来了，只是忍不住安慰，“没事的，没事的，太子爷。”
　　“我以为父皇还爱护我。”
　　是啊，他喜气洋洋地去参加端午的宴会，以为多年的努力，终于被伟大的父亲所认可。他的父皇，就像一座高不可攀的山，他那么努力，只是想要近一点，再近一点………只是在此刻，他手心的那把扇子，都像是一个笑话。
　　他觉得自己像是握不住那把扇子，“端明，你不是很喜欢吗？你拿去罢，要不然扔了也成。”
　　绣团儿诺诺，“父皇的赏赐，咱们得好好收着。”
　　她都不敢相信，刚才在麟德殿里那样勇敢地挺身而出的是她。她不是怕到在人前多说一句话都觉得害怕吗？居然敢站在帝后面前维护太子爷。
　　林程乾苦笑，“是啊，得收着。”
　　一时之间，两人竟相对无言。
　　血红的宫灯发着幽幽的光，将他的脸映照得有半边的红，说不出的稀疏寂寥。绣团儿的心一紧，便不由自主地说道，“太子爷不要难过。父皇……父皇让您闭门思过，只是一时的气话。您是父皇最钟爱的儿子，他会发现离不开您的……”
　　他却不语。
　　绣团儿狠狠心道，“就算是德妃……德妃娘娘坏，皇后娘娘不会不管你的。太子爷权且放宽心。闭门思过就闭门思过，那又怎么了？太子爷难得清闲呢。”
　　太子爷依然不动，却是略带自嘲地一笑。
　　他又是这样了。新婚的时候，他的脸上就有着这样淡淡的寥落的神情。那个时候，她并不懂是为什么。在这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抓住了什么。每当他这样表情寂寥的时候，都是他很不快活的时候——可是又有什么能够令他不快活呢？身份、地位、容貌、才干……其他人想都不能想的一切，他生下来就有。他注定是要成为万人之上的——又有谁能够令他不快活呢？
　　她忽然心中隐隐有所感，嘴巴都像没有意识似的，自己说了出来，“父亲！我的父亲对我也非常不好。他被贬官到漠北，却没有带我去，把我一个人留在京城里，却以为我过得很好。一去六年，一封书信也没有。他与我母亲恩爱，却任由我一个人在京城自生自灭，我在大伯家里六年，一个月都难得吃上一次肉。太子爷，不是所有的父亲都是很好的，太子爷，你不要难过，好不好？”
　　眼见着太子惊愕，她又羞又有些恼，恼她自个儿，像是说错了话，又将话圆回去，“您看我在说什么。我……我只是在抱怨呢，不是所有的父母都是心疼子女的，我都觉得自己没错呢，我也挺委屈的，不过委屈着，日子还得过，是不是？不对不对，我又说错了……”她手足无措地搓手。她怎么能够说那么直白呢，骄傲的太子爷，怎么受得了她那样直接的劝解？
　　她歪歪头，心中正是羞窘，猝不及防的，一只手却忽然被抓住。她诧异地掉头，身子却忽然被抱住，那样高大的，带点凉意的怀抱。他的身上有兰草的香气，混合着夏夜里头的凉意一起进入到她的鼻子里。
　　她的心砰砰跳。
　　“……太子爷……”
　　“嘘……不要说话。”
　　他不想让她发现，他的喉咙里有哽咽。
　　就这样，拥抱着一会儿，一小会儿，静悄悄的一小会儿就好了。很快的，他就可以好起来。他是大洪皇朝的太子爷，云端上的人物——他要学做一个好帝君，可是他也那样累，就放任自己一小会儿吧。

　　清宁宫里头，并没有点灯。
　　皇后一个人坐在黑暗里。
　　宫廷里不点灯，并不符合礼制。可是她为什么要遵从礼制呢？她守了多少年的礼？点滴的更漏声，提醒她已经失去的好韶光。她已经老了，可是蓬莱殿里头的那位，比她还要老上那么一岁。
　　“皇后娘娘……皇上……皇上不过来了。”阿玉是她的陪嫁，跟了她二十五年了。见证了她初嫁给他时候的羞涩，陪他打天下时候的艰辛，以及他后宫佳丽无数的隐忍。现在阿玉都这样老了。
　　皇后默默地笑。“我现在只关心太子。皇上……皇上要去哪里，我哪里管得着。就跟他以前一样啊。他以前，不也是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宠信一个新的妃子吗？不过是……现在这个女人，变成德妃而已。我只关心太子，只有太子是属于我的孩子。”
　　“太子爷在东宫还是很安稳的，也没传出打骂下人什么的消息。听说太子妃陪着他。太子爷的心志坚定，以后必定能够成就大事的。”阿玉连忙宽慰。
　　“程乾自然不错，这样的小挫折都受不了，以后也难以继承大统。太子妃也不错，看起来对太子是真心的。德妃最可笑。她那样打压太子，以为太子被打压了，就能够扶晋王上位吗？不要说本宫还没有死了，就算死了，本宫的娘家还不同意！”

　　朝堂里越发地暗流汹涌起来。德妃的出场，实在是出了很多人的意料之外。大家本来以为太子继承大统是板上钉钉的事情，现在忽然出现了其他的响动。不知怎么的，有些前朝的遗老，平时里低调做人的，现在就开始鼓吹晋王身份高贵，身上有两个皇朝最贵的血脉，是天命的所归。连皇帝也开始说，晋王是最像他的孩子。这形势颇有几分令人不安的味道。皇后的娘家长孙家自然是支持太子的，但是以往与太子走得近的大臣，现在也讳莫如深起来，仿佛要重新想想要怎么站队——那些平日里叫嚣着忠心的臣子，真遇着事儿了，倒是真的表现出自己的“忠心”了。
　　太子爷恼，太子妃也恼。谁知道会有这样的事儿？到头来似乎还得太子爷安慰她，“端明，没什么，不过是看清了人心，对我来说，却是好事儿。”
　　他说得轻巧，那双眼又红又肿，又是几个不眠之夜了吧。她想宽慰他，却无从说起，往往觉得自己的无力。
　　只是两人的关系却忽然亲密了不少。最开心的是墨点。在她的心里头，只要小姐与姑爷的感情好，天塌下来也有别人顶着。
　　有时候一件事情真的会改变一个人。太子爷向来顺风顺水的，一门心思只是要向自己英明的父皇靠拢。他对自己要求过分高——因此往往令自己过分老成了些。眼下里父皇这么不圣明，对他来说，却是一种奇异的感觉——原来，他的父皇也不一定是对的。别的他不敢说，忽略自己的母后亲近一个前朝的公主，绝对是不对的。不管那公主多么天姿国色，不过是前朝余孽罢了。留下一条命来已经是宽宏，居然还那样信任。不是令亲者痛，仇者快吗？
　　别的不说，若是她有了复国报仇的心思，这大洪朝就该拱手想让吗？
　　原来他的父皇，也会在女人上头犯错误。
　　这于他是新奇的发现。可是这发现并不令人愉快。他悲哀地想，他宁愿永远都以为父皇是完美无缺的圣人，也不要知道，原来他的心里头，为了一个不值得的女人，留了那样柔软的位置。
　　绣团儿叹气，“太子爷，才一小会儿，你都叹了十八回的气了。”
　　太子爷就闭着眼假寐，“你不也学着我叹气吗？”
　　绣团儿搓搓手，又顿顿脚，“太子爷，我……我既然嫁给你，我……”
　　她扭捏得厉害，他诧异地看她，只见她终于说出来，“我们夫妻是一体的。我去找我爹爹，也许他有办法。”
　　“顾尚书？”
　　“端明，算了，算了。”他叹气，“不要强人所难了。”
　　皇帝只是叫他闭门思过一段时间，没有说那时间有多长，也没有说那时间有多短。何必把不相干的旁人扯进来呢？大臣们的身家性命，也宝贵得很。他都懂得，因而并不强求。
　　何况——
　　“端明，你爹爹，对我是有怨气的吧。”
　　“嗯？”
　　“那一次，让你自己回门，怎么看都是打了你们顾家的脸。要不是君臣有别，我相信你爹爹都要打上来了。”
　　是啊，他嫌丢脸。绣团儿略带些苦涩地笑笑。顾严正对太子爷有成见，谁不知道呢？他是多么恨铁不成钢，自己的女儿笼络不住储君的心。
　　正在这时候，刚刚退下去的墨点又过来了，喜气洋洋的，“娘娘，顾夫人来了。”
　　顾夫人？不正是她的母亲吗？她掉头去看太子爷，稳稳心神才道，“好的，你让她在丽正殿里头等，我这就过去。”
　　“那……太子爷，我去了？”
　　“端明。”他叫住她。自己也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尴尬。“你……不用强求。别让自己为难。”
　　然后，他露出一个清亮的笑容。这笑容有宽慰人心的力量，绣团儿暗暗地想，就是跪下去求自己的母亲，也得让家里帮一把太子。要不然，这样的一个少年，多么可怜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