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空蝉之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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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的月光有些亮得吓人。
无缺的圆月挂在高天，便是一个月之后的中秋也大概是这幅模样吧。
但是，地上所映照出的景色是如此骇人。随处可见焦黑的断壁残垣与已成炭条的树木，那种纠结曲折的模样，仿佛还能散发出余热一般生动的很。
“这幅模样……倒也真可惜呀，野宫府。”
一身摩登打扮的女孩子自言自语着，月光下，那一身珊瑚红滚边的象牙色束腰裙似乎也惨淡了许多，几近苍白。
就像那褪去繁华外衣，竭尽全力暴露出死亡本质的野宫府。
仿佛下一秒，就能听到鬼哭一般。
仅仅是几日之前的一场大火，就彻底摧毁掉了这座华族宅邸。
连带废墟中的五条人命。野宫家年轻的老爷和小姐也在其中，同时，还有管家等一干三个仆人。
是头条的新闻呢，到现在也是，几乎所有的报纸都报道了这件事。
当然，这种惨剧还吸引了不少如秃鹫般的家伙。毕竟是华族的宅邸，以常人的想法揣测，自然藏有不少好东西。纸钞字画不去管它，古瓷器与黄金之类，总不会被烧得只剩下残渣吧。但神奇的是，几乎所有人都空手而归。这倒是印证了之前小道上流传的关于野宫家“破产”的消息。
不知这位打扮体面的摩登女郎，来这儿所求为何？
“和泉，你怎么在这儿？！”
“呀，树人哥哥，今天回来得真早呢。您的事情…处理完了吗？”听到这声有些严厉的质问，被称为和泉的女孩子回过头，仿佛没有感受到对方语气中的魄力一般，用有些活泼的语调回答着。
身穿黑衣的高大男人背着手走到她身边。
“你喜欢这所宅邸？”他的声音很低沉，就算放温柔了语气，也轻快不起来。
“以前……稍微有一些。”
以前路过的时候，总是会被那别致的园林与被浓密树木包围的三层洋房吸引住。
住在这种地方，应当是所有庶民女孩的梦想吧。但是，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这是不可能实现的。
“这座宅邸被小栗原拿去了。”
“啊。”
“……没办法，”树人挠了挠头，他这么高的人做这种动作，总显得有些滑稽，“当初老大是让他出面给野宫家放高利贷的，现在借据也在他哪儿。我知道你喜欢这个地方，我要向你道歉。”
和泉看着兄长收敛表情的样子，笑了：“我只是想想而已…这种地方，不太平哟。就算没有烧掉，我也不会住的心安的。那个小栗原说不定也要带神官来先驱驱鬼呢。”
兄长的眼环视着这块月光下焦黑的土地，和泉注意到，他似乎有什么话就在嘴边。
和泉说的，的确是事实。
野宫子爵家，是被诅咒了啊。
从这个初夏野宫家原先的家主被一群流氓在女儿的生日宴会上杀死，到之后当家的女人得病死去，夏天还未过去，又遭受了火灾，变成了这幅无人烟的样子。
但，这接二连三的祸事，并非是上天的报应。
这是他的老大，真岛芳树所作的决定。
贷款他虽然交给了小栗原这个财主去办，但是，组织流氓大闹野宫大小姐的生日、向那个不中用的新老爷催逼贷款、逼迫他们二位贵人去地下俱乐部用身体还贷的事情，他可一件也没落下。
如今真岛芳树已经死去，他尚不能理解他所秉持的执念。
到底是为什么。
野宫家与青帮并无利益纠葛，从那虽大却无当的家中，任是树人也没觉得究竟还剩下多少家产，它那整日泡在花街的老爷与终日不出门的小姐也不见得能成什么气候。
但是，老大居然为了这种家族亲自出马，甘心当他们的庭师以亲自掌握情况，这种不顾青帮未来的执念，究竟是为了什么。
树人从十几岁时就在真岛芳树的身边做事，那时，真岛芳树也不过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年青人，这五年过来，他始终未能理清其中缘由。
唯一合理的，是猜想真岛在过去许是遭到了来自野宫家的恶意。
正因为还小，所以才会让这份恶意牢牢刻在心底，终究成为连日月也吞噬的怪物。所以，那位大人才能深入这连他也惊诧的黑暗之中，在清廉正直的外表下抱着一颗无情的心到处扩张势力。
对着青帮有深厚感情的树人，只能把这份对于真岛芳树近乎疯狂的报复心的不满压在心底，然后完成他交付的任务。
他始终不能忘却，真岛芳树，才是整个青帮的灵魂。
即使他已经死去。
“哥哥…树人！”和泉在一旁看他出了神，轻声叫他，树人一震，回过神来。
“……哥哥，您…是不是提前出来了？”
“啊，麻烦得很。老大一去，整个帮里就乱得不成样了。从早到晚一直电话电话，到晚上又被那帮家伙缠着分什么东西。青帮恐怕是要洗牌了哟！”在略微知道青帮情况的妹妹面前，他也不隐瞒什么，把自己的不满都笼统地倒了出来。当然…那些复杂的人物关系，他还不想让她白操这个心。
“嗯，我看哥哥最近也没有睡好，眼里都有红血丝了呢，记得少喝酒哟，”和泉点点头，“……洗牌什么的…那位大人，真的…死了吗？”
静静的夜中，这句话传得很远。
是啊…真的死了吗？以真岛芳树的能耐，就算下一刻从这废墟上站起来，树人都觉得自己不会怎么惊讶的。听着妹妹的话，树人不免觉得，在这夜里，一定有谁正竖起耳朵听他们两人的对话。
这位大人，实在令他又畏又敬。
“是呢…死透了，现在他的尸体正跟别的人一样停在警（和谐）察局呢。你不要怕，什么都不要怕。”
这即是，现实。
“嗳。”和泉炸了眨眼，似是不信。
“洗牌的事，你也不要担心，我不会让你也被牵连进去。”
“那……哥哥也…？”
“啊，我向你保证。”
我们都会平平安安的。
和泉从未阻止他加入黑（和谐）帮的事，但是，树人知道，她心里仍是非常担心的。
没有办法，当时是生计所迫，他可没想到如今它已变成了不那么能脱身的泥潭。
叹了口气，树人让和泉把手搭在他的手臂上，两人慢慢踱回了家。
这本是极适合散步谈心的夜晚，但忍受不了那种热气熏人的回忆的树人逃了出来。这个分（和谐）赃会实在也太不应景了。
但是，这种任性的举动，让他自己都起了一身凉意。
自己到底怎么了？
……或许，真的累了吧。
家所在的地方，离野宫府并不远。当野宫府还完好的时候，甚至从家门口就能远远望到那被重重绿荫环绕的野宫家洋房的屋顶。
这本是真岛芳树的意思，让树人监视着野宫家，并为他提供一些便利的东西。他极信任他，这让树人有一种成就感。
但是，现在，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兄妹俩很快脱下帽子和衣服，换上家居的浴衣。和泉去烧热水，他则看着小火煎熬的药炉，那副蹲在药炉前面的模样，哪有一点黑（和谐）帮头领之一的样子。
和泉的身体，自从母亲生下她来就不好，在小的时候还常挨饿，落下了体虚的毛病。正是在中除了活着就身无一物的情况下，他才有了咬着牙在青帮里向上爬的意志。幸而青帮的回报还算不错，自从他加入以来，一直都有余钱供妹妹上学、买些补药，和泉到现在也终于能自食其力干些活了。
虽然总说着就算不干活也要养她一辈子，但是，这样独立的妹妹，是他的骄傲。
树人心中突然浮现出了搬家的念头。
……这个房子的光照还是太差，如果想让和泉更健康些，还是换个好点的房子住会比较好。
和泉这时候已经走了过来，等着吃药。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药味。
她一直是个不怕苦的人。今晚也是一样，一边看着报纸，一边仿佛喝茶般喝下这浑浊棕黄的中药汤。
“呀…”和泉突然感觉到鼻子有些刺激，一低头，却发现鼻血滴到了报纸上。树人急忙上前，帮她扶着头。
和泉从手里拿出手帕，抖抖索索地擦着自己有些狼狈的脸。
“哥哥，药是不是太补了？”
“……不太清楚，明天我们去问问中医好了，这付药吃的也够久了。”看到和泉擦完了脸还擦起了报纸，他笑道，“报纸有什么好擦的？”
“……还没看完，觉得怪可惜的。”和泉轻声回答道。
“好了，别说话。我袖里还有一块手帕，你可以拿去用。”
说不定，这是和泉身体转好的征兆之一呢 ，树人心里升起一丝喜悦。
和泉“唔”了一声，她的短发发梢略略触到树人的脸颊，软软的，像是他的手。
…那双梦中的手，纠缠的双唇，还有柔软的躯体……
树人松开了手：“好了，血已经止住了，你去洗澡吧，早点睡。记得别用太热的水。”
他向来不是什么温柔的人，这一声有些连他也意想不到的低沉与冷淡。
“嗨嗨~~”和泉点点头，开始收拾报纸与碗。
……为何，和泉依旧能用微笑对待他呢？
心底有着这般丑恶到不可思议幻想的他…
她是一直不知道这件事的啊。
树人转过身去，他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处理。青帮的事情……
是的，该是一步步脱手的时候了。
他匆匆地在纸上写下他所负责的范围，排除轻重程度与可靠的候选人。利益、能力、安全，一样都不能忽略。
他一直都没有忘记，倘若再身处在这种黑暗之中，终有一天，他将无法保护好和泉。
树人自问自己绝对做不到真岛芳树那一步。虽然这五年中，他把许多事情都推给了他，以致于他看上去比大他几岁的真岛芳树还老成一些。但是，他也的确不是那块料。
他有着羁绊，他是没法像真岛芳树那样做出冷酷果决的决定来的。
而这却是必要的，在这个修罗场里。
他不甘心自己的一生都要在黑（和谐）帮中周旋打转。他还很年轻，许多与他同龄的人在这个年纪才刚结束泡咖啡馆的生涯。
所以……！！！是时候结束了。
无论今后干什么都可以，只求他这个决定能保护好和泉…
这个年轻的男人，默默地向上天祈祷着。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草草拟就一份还算看得过去的名单。
月已上中天，就算是在窗口仰望，这低矮的房子里也绝无看到它的可能。
树人站起来，一边想着也许打扰了和泉的休息，一边却又人不这拉开了她房间的纸门。
一会儿也好，想看着她平静的睡脸。
但是，和泉却只盖了条薄毯，连衣服也没穿地侧卧在榻榻米上，手里拿着报纸，身边还点着一盏油灯。
树人一进门，就看见她光洁的背。
“至少也要把肌襦袢穿上，这像什么样？！”
“嗳？哥哥？！”
稍微缓和了语气，他终于想到，无礼的人应当是他：“晚上的风还是有些凉快，这样睡着会感冒的。”
和泉让他背过身去，他立即照做了，身后传来妹妹穿衣服那窸窸窣窣的声音。
“好了哟，哥哥。这么晚了，还没睡吗？”
“你也是。这张报纸看了那么久，有什么好看的？”
“……这个男人，野宫瑞人。我曾经见到过他哟。”
“…什么地方？”
看着和泉纤细的手指着报纸上那模糊的照片，树人有片刻的失神。
从一听到名字起，就知道肯定是这个男人。
这个男人……他曾逼迫他代替那个不知世事的妹妹，以男（和谐）娼的身份还贷。
……这种事，树人怎么可能忘得掉。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比女人还漂亮的男人竟然会答应这种事。
更别提，他在警察局的停尸房里看到了他的尸体。
那是，两个人的尸体。
他与他的妹妹，那位在□□里盛名的“百合姬”。如今这对兄妹只剩下两句手握在一起的焦黑尸体。什么香味，什么美貌都不复存在。
只是握着手而已。
树人想，他是明白的，那个名为野宫瑞人的兄长的心意。因为就连自己也……
“这个男人，曾经来过我们的咖啡馆哟。”和泉像是想着什么美好的事情一般，带着有些虚幻的表情，“他是来教真由美花道的，说是真由美的兄长这么拜托他。那日看到他坐在那里时这么温柔的神色，还有那么有意境的作品…我就在想，这个人，必定也是对待身边的人非常温柔的男人吧。今天报纸上说，野宫家的家业就是花道，果然，真的是这个男人。那个家伙没有从妹妹身边逃走，兄长，总归是对妹妹好的呢。”
“啊，当然的。身为兄长，怎么能看到自己的妹妹深陷痛苦却不管不顾呢？”
所以，那尸检报告中，两人所服的同一种毒药，便是这种爱的证明。即使在大火之中，也要最终掌握哪一点主动权，不让妹妹被那疯狂的恶意污染到吗？
这种爱，倒也深沉得可怕呢。
但是，从尸体一点也没有挣扎的迹象来看，那位“百合姬”也是知道了兄长的心意、平静地一同赴死的吧。
这，应该是那万般不幸中的唯一幸福。
“你还不睡吗？还是说…要我给你念一段故事、像小时候那样？”
“呀，那太好了。”和泉露出了笑容。
“你想听哪本书？”树人走到和泉的书架前，上面堆满了她上学时用的教科书、目前在学的他看不懂的法语书还有许多爱情小说。
他的妹妹，也到了这个年纪了呢。
那么，去传说中浪漫的法国怎么样？听说南部的光照也非常不错呢。
反正要搬家，考虑得远些……也无妨吧。
“ 爱洛…绮丝 ，还是《源氏物语》？”从书架里费力地抽出这两本书来，树人问道。
“源氏好了，上次我刚把帚木看完，接下去，就是空蝉了吧？”
是了，那即是…身形不复、却依然存在的空蝉之恋。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空蝉之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