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凯贝奇日 ...
-
每到凯贝奇日，凯一家的院子前面总是会充满了推着小车的菜贩子：衣衫异常整洁，头发不那么乱蓬蓬的，说着千篇一律的推销词（先生，给这位漂亮的小姐买一棵卷心菜吧……好嘞，丝带给您捆上了。谢谢光临。凯贝奇日快乐！）；每到凯贝奇日，凯一家的房子通常不得不在晚上六七点时忍受一次小小的争吵；每到凯贝奇日，凯先生和凯太太必定会产生意见不合，并且总是在他们的晚餐桌上。而今天又到了这个日子。
“我就不能不吃这玩意儿么？”凯先生用叉子拨弄着汤碗里粘糊糊的东西，嘟哝道。
“不能。”凯太太毫无通融地说，她的双手插在油腻腻的围裙的口袋里，眉头高耸，神情有些可怕。“‘这玩意儿’可是我辛辛苦苦做出来的，并且——按照传统——是你送给我的。就在今天早上——不要告诉我你已经忘了！”
她双眼圆睁，头发蓬松，看上去咄咄逼人。
凯先生在这样的神色面前退缩了。“是的，亲爱的，我当然记得……当然……每年今天我不会忘记送你这个……已经十几年了！但是，”他喘了一口气，吭哧吭哧地恳求道，“亲爱的，你看，昨天晚上……还有前天晚上，一道是色拉，一道是菜肉卷……你看……”
“所以今天我换了个口味。”凯太太说，紧紧盯着凯先生的眼睛。“你对菜汤有什么不满意……还是嫌它熬得不够烂？”
“不，不……”凯先生惊慌地否认，他嗫嚅着，随即决定转变方针。他转向自己的女儿，希望求得帮助。
“罗丝，亲爱的……”
相对于父母，年轻的罗丝·凯——她还是个小孩——显得冷静而意志坚定。“我一口也不会动。”她宣布说。
凯先生露出发现支持者的喜悦神色；凯太太的面容突然舒展开来，露出一抹最体贴、最和蔼的母亲的微笑。
“不，宝贝儿，你不需要吃。”她说，“这——”她指着菜汤，“——是我和你爸爸的事。”当她的头扭到她丈夫那边的时候，又恢复了先前的样子。凯先生又开始愁眉苦脸。
罗丝用汤匙舀起一丝绿色的蔬菜。它已经失去了原有的植物光泽，变得皱巴巴、湿乎乎，正在成为威胁她父亲的利器。
“今天我前所未有地讨厌卷心菜。”她闷闷地说。
“宝贝儿，你真的不用把你碗里的东西吃完，如果你不想的话。”凯太太温柔地说，“只要……”她的眼神倏地转为凌厉，“只要你爸爸做到这一点。”
“好吧——那么说实话我已经饱了。”罗丝耸了耸肩说。她离开了餐桌，回到她自己的房间，除了甜点几乎没吃什么东西；而她的父母的注意力显然不在她身上：背后她可怜的父亲正充满嫌恶地瞥着浓浓的卷心菜汤，她的母亲正试图迫使丈夫把那些惨不忍睹的成品统统咽下肚（“你有多爱我？”她抽动着嘴角问）。
和往年不同，罗丝没有帮她父母中的任何一方。一方面是因为她丝毫不认为他们的感情会由于卷心菜汤而受到什么影响；另一方面，她此刻非常不愉快，因为上午在学校，有人嘲笑她的名字。
众所周知，“罗丝”（Rose）是卷心菜的别称，或者说是古语对那种蔬菜的叫法。她的父母为她起这个名字大部分是因为它短小且琅琅上口；他们没有去特别考虑过它的含义。但是今天，班上的佩耶妮（Peony）毫不留情地讽刺她，说她——红色头发、褐色眼睛的罗丝，根据她的名字，本应该长成一个“绿色卷发、绿色眼睛，绿色皮肤干巴巴发皱的人”。
罗丝摇了摇头，尽量把那个可恶的女孩从她的脑海赶出去。她打开书本，胳膊肘撑着桌子，开始做作业。对了——她又想起来——上社会课时，她气鼓鼓地把心思放在如何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佩耶妮上，于是没能回答出老师的问题，被罚抄一遍课文。她咽下一股怒气。
罗丝很快地翻到那一页。“古老的传说：凯贝奇日的来历。”她读道。
啊，关于这个日子，有谁能比罗丝·凯知道得更多呢？毕竟她的父母每年都要为此闹别扭，虽然他们总是很快就和解。但是她必须完成她的作业。
“人们口耳相传，凯贝奇是一位高贵的圣徒，”罗丝慢慢地读着，她的铅笔沙沙地在纸上行走。渐渐地，她的思绪被导引到了一千多年以前：那时一位凶残的君王禁止人们举行婚礼，以获得更多的军力；但是在暴君的国度里住着虔诚的圣凯贝奇，一位慈祥、睿智的贤者；出于善良和怜悯，他秘密赐予情侣们上帝的祝福。
但是，由于君王的苛政和残暴，年轻的新婚夫妇往往陷入饥寒交迫的境地；于是圣人张开双臂对上帝呼喊，祈求他再次发慈悲，降福给他的子民；祈求他们不仅仅能够从暴君的手中、也能够从饥饿之神和死亡的手中逃脱。万能的上帝听到了他的请求：一种开在圣人简朴的小木屋周围的花儿开始发生奇妙的变化。它们的茎叶萎缩，花朵则膨胀变大，鲜艳的衣裙褪色变绿——终于成为了一种全新的植物。它成长很快、营养丰富，即使生吃也容易消化。
卷心菜就这样来到了世间，它填饱了无数对夫妇的辘辘饥肠；圣凯贝奇的名字被用以命名这种神圣的蔬菜（Cabbage），而那种花朵的真实名称，则湮没在历史的泱泱卷轴中。后来发现此事的暴君愤怒地将圣人处死，那正好就是几年后的同一个日子；即使不能抛头露面，一对对夫妇们依然流泪祭奠这位伟大的圣人，卷心菜的叶片上也是露珠滚滚。
再然后，在暴君和他治下无数人一样归于尘土之后，他的名字和权力逐渐被世间忘却；但是人们不会忘记圣凯贝奇：他和他的卷心菜曾拯救过那么多无辜的生命。为了纪念，人们把那一天——卷心菜出现，及圣人慷慨赴死的日子——称为“凯贝奇日”。在那一天，所有的男子赠他们的情人以卷心菜，她们则把它们做成美味佳肴，以此怀念那位仁慈、勇敢，笃信上帝，无所畏惧的圣人。
故事就到此为止，但是在罗丝的书后还附了几句编者的话。“在现今这些忙碌而喧嚣的日子里，上帝的礼物有了更多的意义。”他们认为，那些卷心菜的存在时时刻刻提醒着年轻和年迈的夫妇：提醒他们时刻不忘珍惜爱人、重视家庭；提醒他们爱会存在于每一个角落，即使是在油乎乎的厨房灶台前；也提醒他们不要忘记，生活与爱，这两者紧密结合、相互促进，不可因为其中一者而将另一者抛弃。他们说，这些就是上帝和圣凯贝奇赐予人们卷心菜的真意。
罗丝无法完全理解这些话，虽然她一直很喜欢那个故事；毕竟她才只有十岁，对爱情啊夫妇啊这些东西的深层含义几乎完全不了解。但是她依然用工整的字迹把全篇文章抄了下来。她又细细地检查了一遍，没发现什么错误。这很好。她依旧是个好学生，老师会夸奖她，这样——确定无疑——可以把骄傲自大的佩耶妮气个半死。
罗丝把书合上，双手架着脑袋，开始发呆。她无法完全忽视佩耶妮的那些嘲讽的话。这时一个新鲜的念头突然像泉水一样涌入了她的脑海；虽然已经多次听到这个传说，也无数次地被告知那不是真的，她禁不住开始想像，在变成卷心菜之前，那些上帝的花朵该是个什么样子。
“我知道它们不可能存在——我只是想一想！”罗丝悄声对自己说。在她的心目中，那些花儿不像佩耶妮花那么大；它们要小一些，但看起来非常甜。它们开在花园，也开在褐色和绿色的荒野；它们盘绕在每一家的篱笆上。
“那些花，”她梦幻般地自言自语道，失去焦距的眼神对着灯火点点的窗口。“有红的、粉红的、黄的和白的花——火一样的红色，脸蛋儿一样的粉色，阳光一样的金黄，雪一样的洁白；它们长着柔软的茎，和深绿色、卵形的叶子。它们在白昼开放，花瓣反射阳光；当微风刮来时，散发出迷人的芳香，像蜜一样甘甜；它们的茎叶非常柔软，在风里一晃一晃，日复一日地晃啊晃。”
凯贝奇日的夜晚降临，凯家的房子安静下来。院子门口的小贩荷包鼓鼓，志得意满，吹着口哨推着空空的小车离开了；房子里，罗丝在自己的房间沉思默想；凯先生在餐厅大口吞着他的最后一点儿菜汤——无论如何那是他的妻子用他送给她的卷心菜做的；凯太太在一旁陪伴着他。
END
2009.2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凯贝奇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