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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下半部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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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这儿好大好漂亮!“
外面的一切对于生长在与世隔绝的桃花源中的果儿来说都是新奇有趣的,所以一路上她总是被引得惊叹连连。武渔也被这个单纯可爱的女孩逗乐了,这段旅程间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愉快。他想,大概也正因为如此,他才对果儿喜欢和眷恋至于明知道她说了谎,他们根本得不到允许,仍止不住任性地将她带走。
他也不是没犹豫过,但每次问果儿会否害怕,可曾后悔,她都是毫不犹豫地摇头。她都不怕,他还有什么理由怯懦?
“进了城,就复杂多了。你不谙世事,更要加倍小心,知道了么?”
“嗯,知道了的。”果儿用力点头以示遵从,由得武渔牵了她的手引着她走。
“不过估计只剩一天的路程应该就要到了,不如今天我们不留在城里了罢。不过夜里便可能要宿在野外的,你忍耐一下。“
“哦。”果儿还是顺从。
武渔便暂停了脚步,回过身,轻撩起果儿落在耳际的碎发,为她细心地拨到耳后,然后温柔地抚上她的面庞,“委屈你了。等我们回去把事情处理好之后,我一定立刻给你一个名分。”
“那,你会陪我玩么?”果儿歪着头,眨着眼睛问,倒不在乎什么名分不名分的事情。
武渔失笑,“会的,我答应你。”
正午刚过,他们便出了城,黄昏之时,他们离开了城郊的村寨,到了月亮升起的时候,他们已经远离了人烟,入了一片寂静阴森的树林。见天色已大暗,又考虑到林子里环境复杂,武渔便决定就地安营,过了夜再上路。他们收拾了些柴枝,选了个背风的小坡,在坡脚一棵大树旁生起一堆火,围火而坐,安顿下来。果儿很快便靠着树睡着了,倒是武渔警惕些,只闭目养神,并没有熟睡。
到了半夜,火光渐渐弱了下去。武渔突然听到一阵轻得几乎难以察觉的脚步声,而且那些脚步声似乎正朝着他们靠近过来,如同猎人在围捕猎物。他仍闭着眼睛假装睡觉,但手却已偷偷按上佩剑,蓄势待发。
果然,不出一刻,几道黑影便乘着夜色悄然窜了上来,汇成一个圈,将他和果儿围在圈里。包围圈在慢慢地收紧,他眯着眼瞄向果儿,她却似乎还睡得很沉,丝毫并未察觉险情。
武渔的神经绷得更紧了,仿佛拉满了的弓弦。
黑暗中寒光一闪,偷袭者在瞬间之内主动发起了进攻,五六个人一拥而上。幸而他们的目标似乎只在于武渔,攻势暂时也只向着他。而武渔早有预备,加之身手不凡,倒并不吃亏。然而毕竟是敌众我寡,人单力薄,几个回合下来,渐渐地他便处在了下风,应对开始吃力起来。现如今看来硬拼是绝不可行的了,保全之计未有逃跑,出了树林便是坦荡荡的大道,刺客再不能如此猖獗。
说时迟那时快,武渔转身便去拉果儿,却赫然发现那树头空荡荡的,哪里还有什么人影?
正心急如焚间,身后却忽然传来一声惨叫。他连忙回过身来,但见刺客们已经齐齐躺倒在地。果儿一脚踩在正中间一个的胸口上,愤然瞪住他,“叫你想偷袭渔哥哥!”
这些刺客似乎都被看不见的绳索缚得死死的,动弹不得,而且越是挣扎那绳子便缚得越紧,有得身上已经被勒得出了血,只得哀嚎连连。
武渔震惊得呆滞了,眼里尽是不可置信。
这时果儿好像突然想起什么,赶紧收了脚。她窘迫地杵在那儿,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
待他们顺利离开树林的时候,天都已经大亮了。一路上两人都沉默着。武渔快步走在前头,果儿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两个人之间却总保持着一步的距离,直到又看到村庄的袅袅炊烟才停下。
武渔依然不做声,只是眼神复杂地看着果儿。
果儿呢,望天不是,看地也不是,更怕迎上武渔的目光,视线只能到处游荡。衣角被她攥得皱巴巴的,憋了一阵子,眼圈儿通红通红的,却又不敢哭。
“你作何解释?”终于,武渔开口了。
“我……其实……我……”果儿犹豫再三,终还是狠心一咬牙道,“我和爷爷都是修道之人啦!爷爷的道术高明,我,我跟他学过几招罢……”
武渔狐疑地打量着果儿,似乎并不很信。
果儿心一酸,放声哭了。她扑上去,用力抱住武渔,贴在他的胸膛上哭得梨花带雨。
如此过了许久,武渔轻叹一声,伸出手臂回抱住了果儿。
7
原来武渔坠崖之前在做的事情叫做清君侧。话说当今朝廷,佞臣当道。丞相及其党羽势力庞大以至于只手遮天,肆意贪污暴虐,通敌卖国。而圣上受小人蒙蔽,不知天下疾苦,反倒纵容奸贼横行霸道。百姓苦不堪言,到了要揭竿起义的地步。武渔联合一些忠君爱国之士,本打算利用他们在社会上的影响力和武渔身为大将军的兵权,起兵铲除丞相一党。并且武渔通过多方追查,已经掌握了一些指证丞相和其党羽为害天下的有力证据。可惜武渔中途被逼下悬崖,随后失去主心骨的联盟中的其它大部分成员也纷纷被捕遇害或投敌叛变,事情只能以失败告终。
然而现在武渔回来了。他攻丞相党于不备,一举将其歼灭,为天下除了一大害。百姓将他奉为英雄,圣上对他的智勇双全忠君报国也是大加赞赏,还赐封了爵位。
但这些于果儿来说都是无关紧要的。武渔受了重用反而令她不满,因为武渔的公务缠身使他无暇陪伴果儿。况且果儿还整日被困于将军府的大宅深院中,而武渔淡泊的个性又使得府中长年惯于冷清,如此几日下来,简直把她闷得发慌,以至与武渔婚期将近的喜悦也被冲淡了,只要武渔不在,果儿便终日都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话说这一日,道是城里一个大户人家办喜事。当迎亲队伍浩浩荡荡从将军府门前经过,喜乐响得震天,花轿红得耀眼,那股子热闹劲引得果儿实在是耐不住心痒了,偷偷溜出了府,直奔了去凑热闹。大街上真是一片欢腾呀,沿路人们纷纷高声道贺。原来是那仪仗花队不仅有各式杂技歌舞表演,还不时向围观的人群撒些银钱。而且听说那大户人家已经连派了几天的粮,今晚还要请御前的戏班子到他家院前搭台做戏,全城的人都可以免费去看。
果儿双手各拿了一大串冰糖葫芦,吧唧吧唧吃得津津有味,这种水果的新食法甚得她的欢心。她东瞧瞧,西看看,高兴得可不得了。而所有这些新鲜事里头最吸引她兴致的便是看那些人争相抢夺散落在地上的一个个铜板。只见他们你推我攘,千姿百态,真是可笑极了。桃花源里不通货币,村民们生活所需向来只依靠自给自足或者互相帮助,再不行最多便以物易物,果儿从不知道钱为何物,更加不懂钱到底是有多大魅力,竟引得大伙都要千方百计去争抢。她只觉得大家那副拼命的模样十分有趣。
果儿正看得起劲,却突然听到一阵不搭调的哭泣声。往哭声传来的方向望去,原来是一个身材瘦弱衣衫褴褛的小女孩在抢钱的时候被旁边一个大汉撞倒了,扭伤了脚一时站不起来,又被踩到了手。谁知那踩了人的大汉不扶持安慰不单止,还要捂住她的嘴巴不让她出声。
见到这样的状况,果儿当然是要抱不平的。
“你们怎么可以欺负人呢!”她愤然指责道。
大汉瞧她稚气未脱,连骂人都娇声娇气,嘴角还沾着些糖屑,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大声笑话道,“凭你也来多管闲事?由得这不知死活的小丫头坏了大老爷的喜事儿,责任你可但当得起呀?一边去!”
周围的人听见,也都一哄而笑。
果儿倒一点不介意,只见她狡黠地抿嘴一笑,便走上前去揪住那大汉的衣襟,大喝一句,“看我摔死你这白眼狼!”顺势一甩手,大汉便一下摔到了几尺开外,疼得哇哇直叫,抱成团在地上打滚。
围观的人见状,皆吓得不敢再笑,讪讪然散去了。
“哼!”果儿对那躺在地上的大汉横眉嗔了一句,才扶起小女孩,安慰了一阵,又给她买了两串糖葫芦,还把自己剩下的钱都赠予了她。
送走小女孩,果儿一转脸却撞上了一道冷冷的目光。就在对街转角处,一个人半隐没于阴影之中,直勾勾地注视着她。果儿被看得浑身发毛,只觉一股凉气从脚底直窜上背脊。她下意识转身就跑,慌不择路间逃进了一条狭窄小巷。
巷子里空无一人,冷冷清清的,和外面大街上的热闹形成了鲜明对比。果儿心想,这下该撇开那个诡异的人了罢。虽然不清楚自己是害怕什么,但她就是不喜欢那道冷冰冰的眼光。她低头检视了一遍,确定自己一切正常。不知道那个人为何要这样看着自己?
果儿正寻思着,忽然感觉到身后多了一股沉重的压迫感。抬头转身一看,那人不知何时竟已来了。
“啊——!”果儿大吃一惊,连连大步后退,却撞到了墙壁,才赫然发现原来这巷子竟是条死胡同,生生断了她的退路。
一件灰色的大斗篷,把那人身体和大部分的脸都遮盖住了,只露出一双幽深的眼眸,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尽管如此,还是看得出那人应该是个男子,因为他的身材很高大,比娇小的果儿足足高了两个头,使得果儿不得不仰视他。
果儿试着突围出去,但对方速度实在太快,就像一堵会移动的墙,果儿走到哪他就挡到哪。果儿跑得气喘息息却都是徒劳,便干脆放弃了,站定在那儿闭了眼任由他处置。
然而过了好长一阵子,对方都没有任何动静。
果儿睁开眼睛,不解地望着他。
“归去罢。”他缓缓开口。果然是个男子,而且声音清朗,年级应该不大。“再不走,莫怪我对你不客气了。“
等果儿反应过来,他已经远远离开了。
8
果儿好不容易回到将军府的时候,腿还在打着颤。
在家等得正焦躁不安的武渔,本想好好责训一番的,见她脸色苍白神情凝重,便也不忍心再说什么了,只默默将她送了回房。
接下来的几日,风平浪静。那天的事情除了让果儿心惊胆战了一阵之外,再没有留下什么痕迹,渐渐也就被淡忘了。而且随着果儿和武渔的婚礼越来越临近,果儿天天忙得团团转,什么都不懂的她被仆人们摆弄得晕头转向,根本无暇顾及其它事情。
就这样,成亲的大日子终于到了,就在明天。
果儿怔怔地坐在梳妆台前,仍未从巨大的喜悦中回过神来。过了明日便可以和渔哥哥长相厮守,梦寐以求的幸福突然降临,让她一时难以置信,恍惚如在梦中。但就算这只是一场美梦,她也愿意沉沦。
她那一颗跃动的心,她这一生全部的爱,沉甸甸的,都交予这个男人了。
“你以为你真的会得到所谓的幸福么?”冰冷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
“啪”的一声,梳子从果儿手中滑落,直线掉落到地上。
镜面上倒映出一件灰色斗篷。
“是你!”果儿猛然起立,怎料又撞上桌角,镜子摔落地面,顿时碎作齑粉。
“你是怎么进得来?你是何人?你到底要做什么?”她惊慌地喊道。
“上一次为何不走?”他不答反问。
“什么走?你到底是想我怎么样!”果儿有些竭斯底里了。
他看着果儿,那眼神仿佛能洞穿一切,良久,语气淡漠地说出了一句让果儿心寒如冰天雪地中冷水浇顶的话:“我知道你的秘密。”
犹如一声惊雷炸响,果儿顿时面如纸色,双唇颤抖,哑然无语。挂在灰斗篷男子身后墙壁上的那套嫁衣,忽然红得很刺眼,晃得她头昏。
“现在就走罢。”他说。
“不!我不走!“
“明知不该,你又何苦死死纠缠。”他的语气依然平淡,话语中却已带了逼迫。
果儿只是用力地摇头。
“既然你不听劝告,便休怪我不手下留情。”
冷冷说罢,他扯下斗篷,那一直隐藏于斗篷下的,竟也是个出色的男子,只是神色清冷,目光锐利,叫人不敢接近。却道他的右手原来一直握着以一支木杖。那木杖要比常见的短了近乎一半,并且杖尾被刻意削尖了,可以当利器使。全杖由紫檀原木雕就,纹饰简单,顶端是一团风暴的形象,风眼处镶嵌着一颗奇特的宝石,泛着淡蓝色的微光。
他极敏捷地提了杖便向果儿刺过去。果儿闪躲不及,反而绊倒在地。一不留神,杖尖便对准了她的心脏。
但他并没有刺下去。
“瞒不住的,你的秘密必定会暴露。莫忘了,纵任你拜得过堂,也喝不下那交杯酒。他亦不过是个凡夫俗子。”他冷笑一声,“我愿和你打赌。”
“我才不怕。”果儿倔强道,“赌什么?”
“就赌……你的命。”
眼前一黑,果儿便失去了知觉。
9
“啊——!”
正是午夜里,将军府中突然传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果儿从迷糊中挣扎着转醒过来,却见自己横躺在地板上,灰斗篷男子早已不见踪影。而房门大开着,一只脸盘盖在门口,还哐当哐当打着转,水泼了一地。
房间里弥漫着浓郁的酒气,这使果儿头脑发胀,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却也使她的意识猛然清醒过来。
她扭头一看,当下猛打了个激楞,一颗心笔直坠落万丈深渊。
一夜之间,一个可怕的留言传遍了整座城。大街小巷中,人们纷纷议论道——将军府有妖怪。据说是府中一个丫鬟亲眼所见,准将军夫人长了一条狐狸的尾巴。
这下许多疑案便迎刃而解了。走丢的牲畜,失踪的人口,找不到罪犯的凶案,哪怕是在这位准将军夫人狐妖远未到来之前发生的,通通都被算在了她的头上。就连平日里十分喜爱这位准夫人,口口声声赞她心地善良平易近人的将军府的下人们,也突然倒戈,激愤声讨起来。在人们眼里,异类便代表了邪恶,这是亘古不变的定律。
不到天亮透,将军府前便已被群情汹涌的老百姓们围了个水泄不通。几乎全城的人皆高呼着处死妖怪,蜂拥而来。
“烧死她!烧死她!……”人们一边呐喊着,一边往将军府里冲。
书房里,武渔急躁地来回踱着步。每听到一句这样的呼喊,他的头就像被针扎了一下那样尖锐地痛一次。
他真的不愿意相信果儿是妖,所以他一遍又一遍地质问着那个自称看见了果儿露出狐狸尾巴的丫鬟。但是得到的答案都一样——
“奴婢确实看见了,碗口粗的尾巴,在那儿一晃一晃的。”
他回忆起与果儿相遇以来发生的所有,这一路又的确是很玄的。与世隔绝的桃花源,莫名其妙的道术,事发以后,果儿又不知所踪,其中实在有太多太多的说不清道不明。
想着想着,他也不禁怀疑起果儿的身世来了。然而他还是深信,就算果儿真是妖,也绝不会为害人间。
“将军,百姓们冲进来了!”他的副手匆匆来报。
还不待他作出反应,百姓们已经来到书房外。有几个急性子的耐不住,一把推开了房门。但他们并没有恶意,见了武渔还都纷纷行礼。
“将军大人,”一位老者被推举上前,“但请原谅我等莽撞!我们既是心急擒拿妖怪,也是怕那妖怪伤害了您罢。”
“乡亲们稍安勿躁!”武渔朗声道,“此事当中怕有误会……”
“将军大人莫不是舍不得,要袒护那妖怪罢?”人群中突然冒出一句。
“怎么可能!”马上有人站出来为他辩护道。大家也都纷纷表示认同。武渔在百姓心中是警恶锄奸的大英雄,又怎会包庇那大奸大恶的妖物?
武渔不作声,他的心却在砰然猛跳,竟然是一种心虚的律动。
确认妖女已经不在将军府中之后,人群又退潮般涌走了,却并不是要放弃。他们分散成无数个小队,在城里以及城郊附近一带大片区域内继续搜寻潜逃的狐妖。
其实果儿就躲在城外一座废弃的庙里,在那原本用来安放神像的石台后面,哆嗦着,小小的身子蜷缩成一团。她的尾巴还露在外面,灰斗篷男子一定对她用了很多很烈的酒。是那个人破坏了她的婚姻,是那个人夺走了她的幸福,是那个人害她一下子从天堂堕落到地狱,沦落至如斯地步,果儿生平第一次生出了恨意。而这种恨意每添一分,她狐的体征便显一分。不过几个时辰,她的耳朵、爪子都慢慢显现出来了。
她知道自己逃不掉。狐耳的灵敏使她早就感觉到了纷沓的脚步声,仅在几里之外,正从四面八方一点一点向着自己的藏身之处围合过来。他们尚未找到,但他们马上就会找到的,而她则穷途末路。她也并不想逃,她还期盼着她的渔哥哥会来拯救她,会牵着她的爪子告诉大家,她是无害的,果儿是只好狐妖。
桃花源的村民们本就都是一心向善的狐妖啊。只可惜狐狸一族自古便莫名其妙地背着个不好的名声,不仅招人嫌恶,连妖界都排挤他们,所以他们这决心从善的一支的祖先才不得不携家带眷迁入桃花源,在这极尽偏僻之地建村定居。一来是避了世俗的烦扰,二来也有助于族人断去杂念专心修炼。他们从此便世代隐居在桃花源内,斋戒辟欲,潜心修仙,期间也不乏成功飞升的,所以到了果儿这些后代,多少都有了些狐仙的血统。尤其是果儿,父母都是得道狐仙,也是因此她才不得不留在凡间由爷爷抚养长大。她根本不是民间传说的那些最卑劣的,吸食人精以增加修为,以玩弄迫害世人为乐的狐狸精。
其他人可以不懂,但她的渔哥哥一定会懂的。
如此等待间,一天过去了。
到了逃亡的第二日,果儿半睡半醒间,听见了一阵嘈杂。张开眼睛,一把利剑顶在喉间,原是已被手持刀叉棍棒的百姓们团团围住了。等不及武渔出现,她却已经被捕。
狐妖匿藏于寺庙之中,分明是亵渎神灵,冗长的罪行之列上又增添了一笔。
果儿被押解游街的一路上,天空一直飘荡着小雨。人们恣意地往囚车里扔石头、吐口水、泼烈酒,尽情地辱骂、欺凌着她。她的求救声被人们人群震天的烧死狐妖的口号彻底掩盖住了。任它哭哑了嗓子,也根本无人愿意理会她一下,听听她的申诉。
无需审讯,她直接被判处了无可否决的死刑。
人们很快便在城中央砌起了刑架,并且在刑架下堆起了一圈木柴。
果儿除了是一只白狐,其实与普通少女并无多大分别。她的修为尚浅,那些雕虫小技压根儿上不了台面。况且她沾了酒,破了戒,又遭虐打狠砸,元气大伤,还未恢复过来。如今她真是完全的无计可施了,只能困在牢笼之中等待被火焚的命运。
渔哥哥,你到底在哪里?
10
武渔在家,在他们的新房。
不过片刻之前,他亲眼目睹了果儿的狐相。尖尖的耳朵,尖尖的鼻子,尖尖的爪子,还有那条雪白的,碗口粗的尾巴。自始至终没有改变的,唯有那一双黑白分明晶莹透彻的眼睛,眸子依旧像那天上的明星,即使身处黑暗之中,仍挡不住要发光发亮。
她的目光一直在锲而不舍地巡视着,他知道她是在搜寻他的身影。
然而就在那一刻,他却畏缩了。他竟然就是不敢踏出那一步,不敢站在众人面前,牵着她的爪子告诉大家,她是无害的,果儿是只好狐妖。
是他其实也畏惧狐狸果儿,抑或根本只是忌惮人言世语?任英雄如他,也想不透辨不清。
但原因到了此时此刻已经不再重要。当怯懦势如破竹地攻陷心灵,他选择了退却。
落荒而逃回到将军府,他将自己锁进这间精心布置过的房间里。满目喜庆依旧,却已物是人非。
果儿绝望的眼神刻在了他的脑海里,一直一直地注视着他。
11
“果儿,果儿……”有人在轻轻叫唤着她,那声音轻得似乎只有她的狐耳能听到。
果儿顺着声音的来源望去,竟然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混在声讨她的群众当中。
“吖六!”果儿像是抓到了救命的稻草,一时激动,哭得更凶了,“救救我……”
吖六暗比了个噤声的动作,示意果儿压低音量,莫要引人注意了他。只见他不着声色地挤到囚笼边,先是确定了果儿尚无性命之虞,然后便咬着牙恨恨道,“呸!早知那伪君子假仁假义的定不可靠,却不知竟还是个无胆匪类,到关键时刻却没了影踪!这些个披着人皮的禽兽,还远不如咱们真妖怪!”
吖六的话,字字如钢针,句句似刀刃,扎在果儿的心头上,疼得她窒息。却是因为他的直白,逼着果儿不得不去面对她最不愿承认的事实。一直竭力装作不闻不问不知,便是割不断那份用了生命去信任的情谊。即便事已至此,她仍想替武渔找到籍口来反驳吖六的指责。然而她终是找不到,只得无言以对。但她还是摇头,要为心中那份完美的爱情作最后的挣扎。
看着固执的果儿,吖六真后悔当初用上献血祭灵的禁忌之法,宁愿牺牲三十年修行都要为她解开爷爷的咒语锁,还纵容这傻丫头用她的血解开缚仙索,才让她越陷越深,以致于今日深陷囹圄危乎性命的地步。
莫非一切真如爷爷所言,都是命运罢?如果武渔是果儿命中注定的劫数,那么果儿便一定是他吖六今生的劫数了。吖六凄然一笑。上天要他情不自禁地跟随果儿至此,不就是要他应了这个劫么?
“别怕,我会救你。”他平静道,“待会儿我会制造混乱,趁机打开囚笼的锁。你逃脱后便一路向西,那边的城墙有处缺口。走的时候小心莫叫人发现了。出了城,仍是往西,不出十里开外便是一片密林,人迹罕至。你入了林,找一块有我爪痕的大石头,那下面压着一颗爷爷的药,用桃叶包着的。服下药便能恢复法力。然后你马上用遁术回桃花源,一刻也不要耽搁。”
果儿听着,觉得有一丝不妥,却又说不上是什么。仔细想了想,才终于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了,“你呢?你怎么办?”
“我掩护你,随后便会追上的。”
“不!”果儿立即反对,“要走一起走。”
他示意果儿冷静些,才道,“你这么虚弱,又失了法力,留下来只会连累咱们两个都出不去。”见果儿还不肯,又道,“我的修行比你高,又没有受伤,放心罢,不会有事的。”
果儿仍旧半信半疑,然而形势容不得他们多想。一个城里德高望重的官绅正在发言,待他说完便要行刑了。
吖六深深看了果儿一眼,嘴唇微微蠕动,仿佛要说什么,却又始终没有发出声音来。然后他便低下头,隐回人群之中,消失不见了。
不一会儿,只听那头官绅一声惨叫,随即有人大喊:“不好啦!大老爷出事咯!”大家便轰轰的纷纷聚过去了。
混乱之中,一道身影飞快掠过囚笼。“咔嗒”一声,笼锁便打开了。
果儿强忍着眼泪,迅速钻出囚笼,便照着吖六的吩咐直往西奔。
这条出城的路竟然异常安全。果儿一路穿过半座城市,找到城墙上那个隐蔽的缺口,直奔入树林,吃下药,沿途才不过遇了那么十来个人,而且都并不十分警戒,只是往着刑场去。
只差最后一步,她却犹豫了。顺利得诡异的逃亡之路令她的心很不安。就算吖六的计划再周详,丢了狐妖,人们也不至于完全没有行动,更不可能毫不察觉的。城虽大,可人也多,只要他们动手搜查,就不可能这么许久还找不过来,除非……不!不会的!她马上否定了自己的揣测,却忍不住担心。踌躇再三,终于还是决定折回去看看。
怎料果儿刚回到城外,又遇见了那灰斗篷男子,仍是披着那件灰色的大斗篷,就堵在那城墙缺口中。
“你输了。”他冷然道。
果儿不应他,一心只想着进城去找吖六,却又被他挡下了。
“走开!”果儿大叫。
“蠢狐狸!”总是波澜不惊平静如一潭死水的他,这回竟然被激怒了,对着果儿便喝斥道,“不然你以为你是怎么出得来?”
果儿当场浑身一震,呆若木鸡。其实并不是猜不着,只是不合乎自己意愿的便赖着不肯承认。人,狐,万物皆是如此罢。然而由别人来强行通知实际上还更加难以接受。
抬头眺望,城中央不知何时已经升起了一道冲天的浓烟。过一会儿,便听见人们一浪接着一浪的欢呼:狐妖死了!狐妖死了。
果儿的耳畔不停回荡着临别前吖六说的那句话。他的声音的确轻得可以被忽略,然而她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我喜欢你,喜欢了五百年。
而果儿不过刚满五百岁。
果儿记得他们的相遇是在她的满月宴上。果儿却从不知道,当小灰狐好奇的探视不小心碰上了小白狐清澈明净的双目,那双眼睛便从此刻进了他的心底。
“吖六,吖六……”果儿念着他的名字,由轻渐重,渐而至于声嘶力竭,“臭吖六!”叫骂过后便是恸哭,泪水好像决了堤般倾泻下来。慢慢的又转变作啜泣,“你说不会有事的……说话不作数……大骗子!”
最后一句是无声的呐喊。
灰斗篷男子一直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一只狐狸的伤心欲绝。
“归去罢。”他轻叹一声,“莫要再迟疑了。”
果儿却木然道:“我是狐。而且我们的打赌,是我输了。”
“众生平等,万物都该有从善的机会。我之所以三番四次放过你,便是见你本性真善,虽然修为不高,却已颇有仙气。相信桃花源里的狐儿们都是向善如流罢。这世俗容不下你们,就如同黑里掺不进一点儿白。”
“那渔哥哥呢,是黑是白?”她问。
他却并不作答。沉默半晌之后是一声叹息。“那份心不灭,终归是不得解脱。只怕你郁结积怨以至于祸害人间。既然如此,我便再放你一次。”他侧身让出缺口,“明天日落之前,必须回到桃花源。”
果儿便过城墙,走了几步,回过头来,“就不怕我逃了?”
“你不会的。”他笑。
12
武渔没想过竟然还能再见到果儿,也没料到再见面却是相对无言。
最后还是果儿先开的口:“渔哥哥,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你。”也不等武渔答应,她便迫不及待问道,“你可有尝试过救我?”
“我……”武渔想起自己的懦弱,想起在那关键一刻的退缩,大为窘迫,张着嘴却对不上话来。
果儿却步步逼近着,继续追问道:“那么想呢?可曾想过?”
武渔被逼得频频后退,步履踉跄。果儿希冀的眼神犹如一把烈火般烧灼着他的心。直到他退到尽头,再也避无可避。
“是我对不住你!”他大声地喊,好像要将心底的压抑统统释放出来。大喊过后,却是一阵虚空,身体一晃,险些支撑不住而瘫倒在地。
然而他意想中坦白的后果却并没有如愿而来。他其实更希望果儿怨恨他、报复他,这能让他心里舒畅一些。可是果儿什么都没有做。她非常的平静,只是一直凝视着武渔的眼神由热切变成冷漠,由期待变成疏离,仿佛她根本就不认识眼前这个男人。
时间在长久的静默中慢慢流逝着。
终于,“你说过的,不离不弃。”果儿淡淡道。不是质问,不是埋怨,只是一句不带情绪的陈述。
“原来,那些梦都是真的。”武渔苦笑。
“不,梦只是梦而已。但我是真的爱你。”
武渔的眼睛濡湿了。刹那间他明白自己亲手丢失了什么——是他一生再不可能重遇的美好。
他捉住果儿的手,但是果儿把手抽了回来。
“忘却罢。”果儿决然道。这是她对武渔说的最后一句话。
武渔梦醒的时候,男儿泪早已浸湿了枕头。
后记
大将武渔,高尚士也,少年而成英雄之名。世传毕生觅之桃花源,曰寻妻也。然终未果,抑郁成疾,遂病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