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蒙的当铺》子龉

3、第02篇

　　「噢，上帝！」Simon 情不自禁叫道。
　　这片突然出现的湖泊系统，是林深水险的热带丛林中的一段柳暗花明。湖的四面，高大的凤梨树和其他各种热带常见的乔木花种交错站岗，围成了色彩斑斓的丝绒花边。周围潮湿密集的深林，流露着原始的粗糙气息，愈发衬得其精致可人，却又瑰怪壮丽。
　　「果然艳丽，果然多刺……」Simon想到刚才林子里的食人花，再看着眼前的凤梨树，感到哭笑不得。不过，他的注意力很快被湖边某种萌物吸引过去了，开始四处单脚蹦跳追逐。
　　「当心你的伤脚，S！」跟在后面的Gerald高声道，一脸紧张。Simon置若罔闻，凭着一条腿到处追赶四条腿的小动物，很快累的气喘吁吁。他在湖边坐下来，望着前面那颗硕大的蓝宝石喘气。Gerald在他身旁坐下，笑眯眯地注视着他。
　　「喜欢吗？」
　　「你是说这枚别在大地胸膛上的巨大的华贵胸针吗？」Simon喃喃地说，双眼雾蒙蒙的，有些神不守舍。
　　「我倒觉得，它更像另一样东西。」Gerald微笑着说。
　　「像什么？」Simon偏过头，直直盯着对方，目光突然变得锐利。
　　「这泓湖水，就像你的眼。」Gerald回望，烟波欲袅的眸子里盛满认真，「一样的深蓝，一样的美丽。」
　　Simon愣了愣，很快又垂下眼，用几乎低不可闻的声音说：「我妈妈画过这样的湖。」
　　Gerald听了，一语不发，只是轻轻将他揽在怀里。更小的时候， Simon时常会想起他早逝的母亲，然后在巨大的悲愤中偷偷哭泣。那些时候，总是Gerald在漆黑的地下室里找到他，轻轻抱着他，陪他一起难过。他从来不说原因，Gerald也不问，可是十几年的默契让他觉得，自己最信任的Gerald是知道的——至少知道是为了谁。
　　Simon很快平复下来，冲Gerald笑了一下。已然西斜的太阳映在水面上，金光粼粼的柔软，就像Gerald的目光一样温柔。那一刻，Simon觉得自己是幸福的。

　　「S——G——」盛装一身的女孩急急忙忙朝两人奔过来，脸上是灿烂的笑意。
　　「噢，我亲爱的A！」Simon接住扑向自己的人，紧紧拥抱了好几秒才放开，在她脸颊上吻了吻，感到一片润湿。
　　「我的甜心，不要哭啊。」Simon一边说着，一边帮女孩擦着眼角。Anjali微微笑了一下，又抱了抱旁边的Gerald，柔声道：「我很担心你们，父亲告诉我以前从来没有人离开过那里，我真害怕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我可爱的女孩，我们不是平安回来了吗？你看，我们没骗你，对吧？」Simon笑道，捏了捏她的鼻子，Anjali似乎有些害羞地低下了头。
　　「这段日子还好吧，A？」Gerald软声问，轻轻拍了拍女孩的肩。
　　女孩点点头，张口还想说什么，Gerald的司机唤了声「Gerald少爷」，Gerald挥挥手应了声，便与二人作别。临走时，Gerald望了Simon一眼，Simon回了一个甜甜的笑容。目送Bonanno家的房车走远，直到车扬起的轻尘飘散，Simon才收回视线，一扭头便撞到A的目光。
　　「怎么了，A？」Simon问道，内心有些忐忑。
　　「没什么。」女孩绽开一个略嫌勉强的笑容，「Fred还在等着我们，先进去吧。」
　　Simon拉着A进了庄园的大门，一脸平静，心脏却挂到了教堂年久失修的钟摆上，步调紊乱。
　　「我们来了，Fred。」A在大厅入口站定，朗声唤道。不到片刻，二楼的白色镂花木栏后现出一个被宝蓝色睡袍裹着的高大身影，Simon抬眼望去，正好对上那人没有温度的目光。在Simon的意识里，他们两人的视线应该像冰与火交接，周围的人都能听到火星四射的声音。然而，他的目光却像是被对方吸进了黑洞里，连影子都变的彷徨。
　　「很好，你回来了。」那人沉声道。每次例行公事，他的嗓音都像极了庄园里的古钟，常常让Simon感到头皮发紧。如果可以，Simon宁愿听到那个人痛哭流涕的声音，可惜这样的情景即使不是已经像恐龙一样绝种了，也跟中国的大熊猫一样稀有。
　　「是的，我回来了。」Simon淡淡地答。为了在这一天用这种听不出温度的语气跟这个人对话，他暗地里练习过许多次。很快，他看到楼上的人蹙了蹙眉，并且低低咳嗽一声，心里突然充满了快感。
　　「父亲还有事找我，我先告退了，Fred。」Anjali冲着楼上得体一笑，转而轻轻拉过Simon，耳语道：「有事好好商量，千万别跟他起冲突。」
　　Simon含笑微微点头，待Anjali出了大厅，又换做冰冷的脸色。
　　「刚刚结束的亚马逊之行，便是你最后一次训练。」Simon闻言一惊，未及发问，那人又道，「从明天开始，你就正式接管Genovese家族名下百分之三十的企业。」
　　果然被自己猜中，Simon心想，什么磨砺锻炼，不过是让自己成为其无偿傀儡的借口。目前这三成股份，也仅仅是绥靖政策的一部分。这个冷血的老头，何时会让自己好过？
　　「我才15岁，不论经验和能力都无法服众。你这样贸然把家族企业交给我，不但会为自己找来徇私的骂名，也会给我带来麻烦。」Simon面上平静，心底御洪的闸门却在不断震颤。
　　「你倒是直言不讳。」对方沉声道，「不过，一个6岁就会使枪，12岁就接受军事训练，14岁就熟悉秘密实验，在企业管理和金融市场方面的本事都炉火纯青的人，有什么理由说自己经验和能力不足？」
　　「因为，他学习这些所谓的本事，都是被逼的。」说到最后几个字时，Simon心中的怨愤终于泄闸，尾音都不禁扬了起来。
　　那人目光渐冷，抓着栏杆的手愈发用力，Simon几乎能看到他发白的骨节和微微发抖的颧骨。他又低咳了几声，然而并未收手为自己平抚胸口。
　　「生在这个家族，注定要承担这样的责任……」
　　「生在这个家又不是我选的，为什么要我承担？」
　　「就因为你叫Simon J. Genovese！」中年人终于爆发了似乎隐忍很久的脾气，眉毛飞到空中作了张牙舞爪的旌旗。
　　Simon脑袋一炸，顿觉头晕目眩，恨意几乎将仅存的清明噬尽。可是，看着眼前那个颤着手给自己顺气的人，看着那变作一张凹凸不平的纸的脸，他又感到快慰起来，心中坍圮的城垣又一一重建。不到片刻，Simon抖了抖自己的衣领，冷哼一声，转身出门，眼眶已红透。
　　「明晚7点，你的接管仪式，不要迟到。」

　　夏末秋初的风是柔和的，天空被一抹抹洁白抚过，也像水洗过似的。Simon眼见着那样的干净，突然嫉妒起来，嫉妒那些与苍穹相距极近的人，比如飞机上享受片刻悠闲的人，比如每一颗星所代表的已逝的生命。而他自己，只能任青草的尸体挤进自己的视野，任墨绿色的血腥味钻进自己的鼻腔，怨愤却无奈。他展开双手，让风将自己的宽大袖摆鼓了起来，暂且装作一只羽翼渐丰的鸟。
　　「S——」
　　他转过头，便见到Anjali提着长长的雪白裙曳向自己走过来。Anjali的脖子十分修长，使本就优雅的她更像一只高贵的天鹅。此刻，她脖子周围繁复的蕾丝花边被风扬起，成了天鹅美丽的手臂。
　　「你看上去不开心，A？」Simon轻轻握着她的手，柔声道。天使即使哭泣也是美丽的，可是天使的微笑对他而言更为重要。
　　「父亲让我今晚参加Patriarca家的雪花舞会。可是我不想去，S。」A望着Simon的眸，目光染了层梅雨后的秋水。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Simon思忖片刻，惊道，「老Salerno想让你跟Patriarca家族联姻？」
　　「我不想成为家族的政治工具……我只想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想要和他离开这个肮脏的世界……」A濡湿的睫毛颤动着，Simon看着它们，似是看到了濒死的蝶的双翅。
　　「别怕，别怕，A……」Simon拥住女孩，轻轻拍着她的背，手掌触上两片蝴蝶骨，仿佛碰到了寒冷彻骨的坚冰。
　　那一刻，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命运已经不只关乎自己了。一直以来，他都是一只背负仇恨的火烈鸟，而从现在开始，他起飞的跑道又加上了长长的一截。
　　「我会让这些人闭嘴的。」Simon字字坚定地说。

　　庞大的落地穿衣镜前，Simon细细整理着脖子上的黑色丝带，很快系成一个漂亮的蝴蝶结，在衬衣前胸花俏的褶子上张扬着。他的双手沿着绸缎衣领缓缓下滑，经过腰间的黑绸横褶宽腰带，黑色小礼服的下摆，尔后分开，手沿着西裤两侧的黑缎抚下去，及至膝盖上方。
　　对着镜子里的人笑了笑，他扣好法式袖口的扣子，转身往门口走去。门一开，楼下的喧嚣便生生挤进他的脑海，似是自由女神像前永不停息地疯狂舞动的旗帜。而看到这些旗帜的他，马上就要离开“弱者”号，登上一片全新的大陆。
　　「S——」Gerald高举酒杯，冲着刚迈到楼梯口的人微微一笑。他今晚也难得地换上了西服，打着整齐的领带，还配了副金边眼镜，一眼看去很有高级金领的派头。Simon勾起一个魅惑的笑，步履优雅地走了下来。他周围的宾客闻声也望了过来，无不呆了片刻，才挂上自信稳重的笑容。原本和几名高层交谈的中年人也发现了Simon的到来，深沉的目光探照灯般打过来，望了他一眼，嘴上却未停。
　　Simon面不改色地踱了过去，到他身旁时，优雅接过侍者递来的香槟，打量了几眼中年人身上的手工定制西服。这衣服是崭新的，因为穿在近几年愈发瘦削的中年人身上并没有显得不合身，看来他的确很重视今晚的“宴会”。
　　「Fred。」Simon淡淡道，口吻里染了分亲昵，却寻不出刻意的痕迹。有时他会觉得，镜子真的是世上最有魔力的东西，连发音练习的效果都胜过录音笔。
　　「这个男人，」中年男人突然朗声道，大厅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似乎都在凝神细聆，「他即将成为我的接班人。从现在开始，Genovese家族属于我的百分之六十的股份，其中一半就交给Simon J. Genovese打理。」
　　众人屏息，大多数人脸上满是讶异，其他人则波澜不兴，似是对这场权力交接早有心理准备。Simon面色不改，慢条斯理喝着手中的香槟，然后用指尖轻轻拭了拭嘴角。他甚至有空心想，这酒还不错。
　　「Simon J. Genovese！」人群中突然有人高声叫了一句。
　　「Simon J. Genovese！」大家应和起来。
　　「Simon J. Genovese！……」一遍又一遍。
　　Simon对上中年深潭般幽黯的眼，目光便糊了层轻纱，脸上依旧笑着，仿若精心描绘的搪瓷面具。

　　「Fred会生气的，S。」Gerald转过方向盘，不急不缓地说。白色法拉利驶进了一个人烟稀少的街区，高压钠灯射出的白光挂在街头，成了跌落人间的皓月。
　　「他生气是他的事，与我无关。那种违心应酬的场合，人人都带着微笑的面具，心里却不知打着什么算盘，想起来就恶心。」心中一阵厌恶，Simon便松了松领结，好像这样可以更为容易地吐出那些恶心感。
　　「应酬总是会有的。」Gerald转头瞅了瞅对方，一脸认真，「你知道，今天的痛苦，是为了明天的伟大。」
　　车子已经到了街区的尽头，开始平稳转弯。
　　「这是什么？」Simon指着后座上的包问道。
　　「美国第二大赌场的门票。」
　　「为什么不去最大的赌场？」
　　「最大的已经关门了。」
　　「拉斯维加斯可是不夜城，」Simon半信半疑，「况且哪有赌场不喜欢夜里做生意的？」
　　「你知道全美最大的赌场在哪里吗？」Gerald笑着说，「百老汇大街18号。」
　　Simon顿觉又好气又好笑，正想发作，车却猛地停了下来，他的身子也不由地往前猛力一冲，皮质的安全带勒得胸口生疼。
　　Gerald盯着前面突然横出来的黑色保时捷，Simon看到他一脸警惕，心里也有着相同的不安。为了摆脱F的监视，他冷着脸拒绝了保镖的护送，此刻对半小时前的决定有些后悔。
　　果然，不到两秒，对方的车窗一左一右伸出两只手来，同时探出来的，是冷冰冰黑漆漆的枪口。
　　「小心！」Gerald大叫一声，扑到Simon身上。下一秒，Simon只觉胸口一热，忙伸手去推，却怎么都推不动身上喘着粗气的人。心底一寒，Simon拔出身上的转轮手枪，正欲开火，却听到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临近。Simon心中一动，停了推Gerald的左手，右手却暗暗攥紧了枪。
　　对方不知用什么砸开了窗玻璃，然后好几秒没有动静，似是从外往里查看着。Simon闭着眼，想等对方靠的更近时再动手，却发觉身上人的气息已微弱到自己几乎听不见，自己的衣襟也湿的彻底，心中一紧，随即扣动了扳机。
　　右边一人应声倒下，左边那人正欲开枪，Simon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抽出左腿，一脚踢飞了对方的手枪。对方只呻吟了一声，Simon的手枪又冒出了火花。
　　他喘着气，往车外瞟了两眼。一左一右两具尸体，就像鸿鹄被钉在牢笼中浴血的翅。他这才松了口气，赶紧推了推身上的人。
　　「G……」
　　没有回应。Simon又推了推他，他却像卸了螺丝钉的机器，沉重地压在Simon身上，没有温度，没有声息。
　　瞬间，Simon的心便扎了冰棱无数。他颤抖着手打通Genovese家族医生的电话，挂电话后几乎脱力，发车的时候却险些把钥匙拧断。他在心底不断告诉自己，宙斯不但会活下来，而且能成为众神之王，统治众生。就在这样的自我暗示中，他等来了急急赶来的Anjali。
　　「G怎么样了？你有受伤吗，S？」
　　在看到Anjali之前，Simon一直以为他的天使可以再次给予自己力量，就像当初他和Gerald同赴亚马逊接受生死考验前一样。然而当他看到她面庞上淡淡的水痕时，突然醒悟，牧羊犬指望羊羔来救赎自己，实在是一件很可笑的事，哪怕羊羔和耶稣都穿着白衣。
　　Simon没有回答，只是耷拉着脑袋，长长的双睫垂成了凋零的菡萏。被弹头擦伤的肋骨没有做任何处理，他也不觉得疼。Anjali看着断线木偶般的人，看着他衣襟上均匀渲染开的深红色，没有再说话，只是在他身边安静地坐下来。
　　「姑且算作幸运的是，子弹并没打中心脏，Gerald少爷不会有生命危险。但是弹头伤及肺叶，严重损坏了呼吸系统，以后最好不要剧烈运动。他现在暂时不会醒，需要安静休养一阵子。」
　　椅子上的Simon依旧垂着头，一动不动，声音像雨夜中浑身湿透的燕：「你回去吧，A。我在这边就好。」
　　「不用担心了，S。G会好起来的……」Anjali柔声说，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她又站了一会儿，张口想要说什么，终究轻轻叹息一声，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Simon捂住眼，感觉到湿热的液体一点点淌过指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