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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德炀手札——第三部《离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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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看过去。”
“王爷,我一直记得你和你的兄弟们在一起时的笑脸!”
梦醒了。
唯一能做的事,只有——离京
德炀手札•第三部•离京
当最后一抹血色残阳在秋末的凉夜中消溶时,他困坐在椅中的身躯终于有了动作。
抬眼扫过案上堆积的公文,他的嘴角划过一个怪异的弧度,似笑非笑,秋末的萧瑟一下子倒映在原本清澄的黑瞳中。
伸臂向公文堆中鼓鼓的布袋够去,将之捞至掌中掂了掂,薄唇轻抿,抹去了那犹负感情的弧度,形成平静的直线。
倏地起身,抖去一身秋意,却难掩满腹离愁。拾起椅背上的袍子,用力一抖,他执意地披挂于身,猛地推开房门。
“王爷?”在门外守了数日的宫悬雨见他一身要出远门的样子,不解地出声。
“我要离京一阵。”他深知他的举动瞒不过他,也便不多费心思掩藏。
宫悬雨张口欲言,但未出声。他的视线自他手中的钱袋上停留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抱拳回复:“属下遵命。”
风淮扬了扬眉,看他飞奔而去。不一会儿,宫悬雨已准备好行装出现在他面前。
喉口热乎乎的,他压下满心的热流,严肃地说:“这一走不知何年何月才会回来,甚至有可能永远也不回来了,你还要跟着?”
“是。只要宫悬雨还有一口气在,就誓死不离开王爷!”宫悬雨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重重点了下头,风淮已迈开步子向前走去。
“王爷?还没反应过来的宫悬雨急忙喊着。
“站在那儿干什么?还不快走!”风淮没有回头。
“是!”急急追着跟上,两人一前一后跨出了卫王府的大门,渐行渐远,消失在日落的地平线外。
“呼!终于到了!”一路上舍车弃马,风尘仆仆地直奔沁凉宫的做法让宫悬雨虽是不解,却不敢开口询问,只好在到达目的地时好好喘上口气。
等气都喘了过来,体力补充完毕后,那个静立在树下的身影仍未有所动作。
不对劲!大大的不对劲!
虽说自宫变以来,风淮变了不少,不再多笑多言;但,像现在这样闷不吭声,达数个时辰之久就着实怪异了。这,实在不象那个正直开朗的卫王风淮,倒是和常年板着张死人脸的刺王铁勒越看越像。大大的不对劲啊!
小跑步地靠近,宫悬雨端着张小心翼翼的笑脸问:“王爷,你在看什么?”说着,他顺着他的视线探去,入眼的不是树,就是草。这些在府里会没有吗?搔了搔发,他眼巴巴地看向他渐渐放松的脸部线条,希望他好心地给他一个答案。
“我在看过去。”风淮不知道,此刻他的表情有多柔和。他的唇角轻轻上扬,一脸怀念与心驰神往。
宫悬雨几乎想感激涕零地跪拜上苍。自宫变以来,他不曾有机会看到风淮这样无忧的笑。
“悬雨,你还记得你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时的情景吗?”风淮弯腰摘了一根狗尾巴草,用袍子轻轻拭了下,而后放在唇边,张口含住叶片,轻易地吹出声来。
“记得,记得!那一天,我领了圣旨就四处打听你的下落。知道了众皇子皇女又到沁凉宫避暑后我就赶到沁凉宫向你报到。那时……”
“那时,怀炽正在教我吹响狗尾巴草。“借着廊上的宫灯,他看清了手中青绿色的狗尾巴草,耳边依稀回荡着当日的话语--
“六哥,是这样啦!你这么吹怎么吹得响!”
“怎么办,六哥就是学不会!”
“连八哥都学会了。他那么愣头愣脑不都……”
“臭怀炽,居然骂我‘愣头愣脑’?看我怎么治你!”说着,野焰便向怀炽扑了过来。
“哇啊,四哥,五哥,六哥,救命啊!”
应声赶来的舒河和律滔无奈地加入了战局,一人拉一个。律滔拉起野焰道:“老八,你就让让老九吧!好歹你也是做兄长的!”
“对啊!”正低头为怀炽拍去身后草屑的舒河也应声附和。
“呜--六哥,他们都欺负我!”野焰不平地假哭着。
“好了,好了,都别吵了。老八,是你挑起这场纷争的,所以,驳回上诉!”
律滔和舒河对视了一眼,动作整齐划一地朝天翻了一个白眼。才去刑部就已懂得学以致用!而怀炽,则得意地叼了根狗尾巴草,在舒河怀里对着野焰作了一个鬼脸。
野焰气不过,偷偷伸脚绊了律滔一下,结果在绊倒怀炽,祸及舒河之余,自己一不小心也退了一步,踩上了律滔的脚。于是,四人跌成一团。
他只当看戏似地退到树荫下,躺着试吹着口中的狗尾巴草,一点儿也不意外草地另一头的四人从地上爬起来混战成一团。在终于有声音自叶片的颤动中发出后,带着一脸自得的笑,他渐渐陷入梦乡。
半睡半醒之际,他听得宫廊里传出卧桑的声音:“太傅,让我去叫醒霍鞑!”
恩,三哥应该又中暑了吧!他呀,总是这么不经热。亏他母后南内娘娘还来自南方,他怎么一点儿也没得到她耐热的遗传啊!
远处又传来阵阵轻灵的笛声。那应是小妹了。她总喜欢一个人在水榭花台里吹笛。还好,有二哥陪她。或者应该说,还好,二哥有小妹陪他?
正再欲入梦,鼻头却似被什么东西拨弄着,刺刺的,麻麻的。一挥手,抓住那个东西,他闭着眼继续睡。
一声轻叹入耳之后,不意外地听到朵湛轻快的声音:“六哥,醒醒!”
无奈地睁开眼,看向手中之物,竟是根狗尾巴草。远处,怀炽等人已休战轻笑。不用看也知道,此时他们四人有多狼狈。
“六哥?”一只张开五指的手在他眼前晃了一下。
“我醒了。”伸指拍拍朵湛的头,他撑起身子坐了起来。
“六哥,明天我就要回宫去了。“朵湛开心地对他说。
“这么急?”他有些不解。
“二哥也要回去,我跟他一起走。我得抓紧时间好好学习朝中世务。父皇已经答应,半年后就让我到刑部见习了!”满怀理想,充满抱负的朵湛只想再学得多一点,快一点。
“好!我等着你!”重重地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他看他也重重地向他点头。
待朵湛走远,一回头,面前却是一张放大的犹带着一丝稚气,仍有点圆圆胖胖的脸。
不顾他一脸受惊吓的表情,来人摆出一个自认极为可爱的笑脸,露出一口白牙道:“请问,你是六皇子风淮吗?”
有些疑虑地看着这张与他差不多年纪的脸,他答:“我是……”
“太好了!”来人的欢呼又一次吓着了他,看他一脸的防备,来人以一个滑稽的姿势跪在他面前,拾起他的一片衣角,俯身亲吻,而后开心地抬头,大声宣布:“我叫宫悬雨,是六皇子的贴身侍卫!”
“王爷,我一直记得你和你的兄弟们在一起是的笑脸!”宫悬雨那一口白牙让风淮自欺地认为,一切都不曾变过,一切都如从前一般。
忽起的秋风卷起阵阵尘土向立着的两人袭来。
“王爷,这里风大。而且秋深露重,咱们到廊下去吧!”
缓缓点了点头,风淮让他拉着自己步入宫廊之中。他背对着忽来的大风,自顾地陷入记忆的长河,不愿醒来。
浓重的夜色带来无边的睡意伴他入梦。梦中,兄弟们的欢笑不曾远去。
当第一缕晨曦落下时,他也渐渐醒来。触目即是抱着墨阳剑背倚着廊柱睡得正香的宫悬雨。心中忽升一股愧疚,伴之而来的是一抹迟疑。他这样轻易下了离京的决定,是对是错?或许,或许事情还没有这么糟糕;或许,或许他还有办法去阻止。沁凉宫的景物犹在,他不信他的兄弟们哈他们虽淡却坚的手足之情遗忘殆尽。也许,也许他并不是非走不可!
他站起身,忽觉什么东西自他身上滑落。垂目看去,是悬雨的外袍!俯身捡起,拂去灰尘,踩着愧疚的步子向他走去,为他披盖外袍,不忍吵醒伴他任性而无怨无悔的他。
轻轻转身,他带着满怀希冀的微笑面对升起的朝阳。那柔和泛白的晨光照亮了他的脸,照亮了他眼前的景,照出他--
隐去的笑容。
一夜之间,沁凉宫的庭院里遍布落叶。
不可置信地踩着踉跄的脚步,捂着耳朵,假装脚下枯叶碎去发出的清脆之声不曾存在,他在庭院里奔跑起来。飞扬的尘土遮住了他迷离的视线,却遮不住他渐渐清醒的心。
昨夜的蓊郁翠林,是梦吗?
难道,那只是他一人的梦?
俯身捧起一把枯黄的落叶,他低低地笑。凄怆的笑声惊醒了宫悬雨,他揉了揉渴睡的眼,使劲睁开,却见风淮在遍是枯叶的庭院里疯了似地捧起一把一把的落叶向空中抛去。
“王爷!”急急忙忙翻身跃下宫廊,却又不敢阻止他。
“长回去!”风淮大吼大叫着把夹杂着尘泥的落叶向上抛掷。
“长回去!你们都给我长回去!”
“王爷!”看落叶从他手中散开重又轻飘飘地坠地,看尘泥洒了他遍身,宫悬雨不管是什么原因,只是不忍他这样自残的做法,飞扑过去抱着他的膝,苦苦哀求:“王爷,求你不要这样伤害你自己!”
风淮被他抱住,不能俯身,只是面朝天地喃喃自语:“为什么,为什么?”
“王爷,求你不要这样,求你不要这……”宫悬雨仰头哀求,却在唇边沾上一滴湿咸的水珠后睁大眼住了口。
在他上方,风淮仰起的面庞上有一条晶亮的水迹,那双紧紧闭着的眼睫上闪着晶莹的泪光。这般脆弱的风淮是他不曾见过的。相信,这般脆弱的面貌风淮也不愿展示于人。宫悬雨防开手,站了起来,默默地退开去。
没了宫悬雨的抱持,风淮脚一软,重重跌坐在地。
梦醒了。
在今晨目睹了满院的落叶时,他就明白,他的梦已经醒了。
他只是,不甘心。
不甘心于昨夜故地重游时的物是人非,不甘心于昨夜梦中的旧事重现,不甘心于现在的人事全非。
他只是,不甘心!
尽管他没变,但,与他分享这个梦的兄弟们一个个都变了。首先,是他全心信赖,全力辅佐的卧桑。在让他怀着与兄弟们一心一意共同佐之共同打造天朝崭新未来的梦想后亲手打破他奉为信仰的梦;再来,是一心理佛,不问政事的朵湛以白虎之姿雄踞西内,一反慈善之相,手揽权势,翻云覆雨;再后来,与他自小亲近的律滔,为了争那个位子,不再顾虑他的感受,亲手揭下伪君子的面具……他们,都已经变了。
一个个,迫不及待地甩脱过往,甩脱他这个手足!
他们一点儿不顾念兄弟情分,甚至不惜挥剑相向!今日,他们可以毫不在乎地同室操戈;明天,又怎会停下挥向手足的屠刀呢?
他,根本就阻止不了!
手心的两道刀痕一再提醒他兄弟阋墙的预言成真,他却无意去当那条神龙。他连一个小小的心愿也达不成,这样的他,对自己的未来还能抱有什么希望呢?
唯一能做的事,只有--
远离这个伤心地。
眼不见为净!
“悬雨。”风淮抹了把脸,唤道。
“王爷,你不先整理一下仪容吗?”宫悬雨担心地问。
“不了,再耽搁下去就走不成了。”天色渐亮,再过不久,人人都会发现他出走了。
“是。”不再多问,宫悬雨紧随着风淮步出了沁凉宫,行色匆匆地出了皇城的玄武门,直奔京城的北城门。
一路上,民道旁的林木在秋尽时的朔风拂过后只留下光秃秃的树叉。清白的秋霜斑驳地错落其上,似是点点离人泪。
出了北城门,风淮定了定,终是微微侧过头,扫了一眼门内的京都,不再留恋地向前走去。
“王爷,咱们这是上哪?”看风淮那回眸一瞥,宫悬雨已明了,短时间他们是不会回去的。
“上哪儿是哪儿。”只要不要让他看到他不想看到的人,事,物。
无意中看到衣袍上沾上的枯叶,他用力掸去,让最后一丝回忆坠落,化为尘泥。他最后一次许他的兄弟们掠上心头,却只能告诉自己,漫天飘飞的回忆终将化为尘泥,他们每个人,是风中必须分离的落叶,是散是聚都由不得他。
脚下的路通向未知的前方,身后的脚印已被落叶覆盖,迎面的朔风阻止不了他的步伐,只因他的过去已随秋天淡去。
冬天,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