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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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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梦枕从没有想过,生活还会有这样的变故。
女人躺在床上对他浅浅地微笑,我们回家去吧。
那时的她的病已不可治,癌症到了晚期,病魔折磨着她的形容。苏梦枕看着妻子瘦弱的手臂上已是满布的针孔,血管因为长期输液在皮肤下凸显出来,蜿蜒曲折。
他走过去抱住她。
妻子在生下女儿之后身体便一直不好,可谁也没有料到居然严重到了如此。
最后一段时间,女人坚持不继续住院,要他接自己回家。温柔的妻子少见有如此强硬的时候,他于是只能遂了她的意思。
其实他们都知道,到了这个地步,哪怕继续住院也是毫无作用了。
他抱她回家,跟女儿一同守在她身边,陪她聊天,三个人有时候还打牌,看着女儿跟他为了一张牌争执,女人会笑出声来,虚弱地,拉扯着有气无力的全部器官。
女儿在私下里扑到自己怀里流眼泪,不敢出声,怕妈妈听见。
她说,为什么像妈妈这么好的人会死掉?为什么?!
他没有办法回答。
苏梦枕看过了太多的生死,然而还是会为女人感到心疼。
那种疼混杂着愧疚,他们在一起十五年,他自问是个合格的丈夫合格的父亲,可是他知道,自己并不爱她。
不,不是他不想,他努力过了,他想要说服自己好好爱这个为了自己全心全意的女人。
可是,不行。
他的心早在很久之前就被填满,里面放不下另一个爱人。
她是他的妻子,他孩子的母亲,他的亲人。
不是他的爱人。
他想,她不是不知道这一点。
一个人的心放在哪里是看的出来的,女人是天生敏感的动物,对着自己爱的人,她们轻而易举地就能得知,自己是否拥有他的爱情。
苏梦枕的妻子是不幸的,也是幸福的。
在家的时间只有三个月,病魔终于耗尽了她的生命。
她几乎每天都在昏睡,鲜有清醒之时,一旦醒来,便会寻找他的身影,攥着他的手,久久不愿松开。
他一直陪在他身边,日夜照料,握着她的手为她念喜欢的诗,无论是否听得见。
那是一个暖洋洋的下午,女人的情况突然好转,坐起身,看了他半晌,然后贴上他的唇角。
以后,小蘅就交给你了。
很多天没有进食,她的声音细若蚊咛,他抱住她,撑着她的身体,点头,你放心吧。
嗯~
她靠在他的肩膀重重地喘息。
梦枕,我走了之后,去找你爱的那个人吧。
……
他感觉全身都僵硬了,多少年没有被触动的心事此刻突然翻涌起来,女人的声音炸在耳朵里,连带着血液一同沸腾。
我知道的,你爱的人不是我。
……对不起。
别跟我说对不起……如果没有得病,我不会放你离开。
女人停顿了好久。
这么多年,被你一直爱着的人,好想看看呐……
……
人一生能活多久呢……你为爸妈,为我,为小蘅牺牲了这么多……不年轻了,想爱那个人,就去爱吧……
……
我不后悔做你的妻子,只是,太短了……
……
要记得照顾好自己……别只顾着工作……胃药记得吃……小蘅喜欢……告诉……爱……们……
他低头吻她还温热的唇瓣,最真挚的一次。
然后作别。
人的一生,得到、失去、爱、恨、离别、希望、痛苦、幸福……也不过一袅轻烟,一副白骨。
不过如此罢。
两年后,苏梦枕在多方打听下,找到了定居美国的白愁飞。
就像很多年前他坐了三十多个小时火车找到他一样,这次,他站在异国他乡,站在他的门前,等待那个放在心底近二十年的人,重新出现在自己面前。
门打开了。
眼前的人依旧穿着白衬衫,不服帖的头发反方向翘起一根,光线下看得到他眼角细细的纹路,鼻翼加深的法令纹,眉目间的冷淡和沧桑逐渐被一种震惊所覆盖……所有的一切,跟脑海中的记忆重合。
是他。
他无法按捺自己心中的冲动,像是喷发的火山,撕裂的伤口,赤裸裸地让整个身体从内到外,从心脏到双眼,狠狠疼痛。鲜血汩汩流出,拍和着脉搏的跳动,声声不息。
他抱住他亲吻,进门,疯狂地掠夺他的气息,无论怎样都不够,怎样舔舐怎样深入都不够弥补分离的那些年。
白愁飞的手指扣进苏梦枕的脊背,平整的衬衣皱成一朵枯萎的花,隔着布料在他身上抓出血迹来。
这种爱,只能够用疼痛代偿。
很久,他们放开彼此,他贴在他耳边,我来找你了。
一瞬间,眼中有冰冷的东西缓缓滑下。
没出息透了……
他们都是……
那一年,他们四十五岁。
那个阔别十八年的拥吻太不合时宜,白愁飞甚至忘了当是时自己的妻子也是在家的。所以,女人从二楼下来,看到的就是自己的丈夫跟别的男人抱在一起的画面。
这便是过去的十八年来两个人不敢接触的原因——彼此都清楚,他们太过深爱,如果不能彻底割舍,就只有一同堕落。
毫无意外地,女人提出了离婚,自己的男人是同性恋这种事,不是谁都能接受的。白愁飞把房子留给了她,还有很大一笔钱,作为她将青春付与自己的一点点补偿。
然后,他带着儿子,终于归来。
被压在箱底不敢触碰的那颗水晶球和玉葫芦,隔了十八年后,终于有机会重新聚在一起。
是谁说,人到中年,便会失去爱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