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以骨熳烧》尹培越

4、寸心炳③

　　尚阳谷中有一望无际的灰雾，沉沉地压在半空。

　　入谷后，走得比想象中要顺利得多。傅红雪与叶开本来武功就不俗，一路上又十分小心，尽量不去碰谷中草木虫兽，加之身上备了些好药，倒也无伤无碍。

　　之前叶开想得周全，因此二人身上的干粮与水都十分充足。只是谷中草木多半有毒，以枯枝为柴太过冒险，所以此时，生火就成了个大问题。

　　偏偏尚阳谷夜晚又极寒，呵出来的气飘到鼻尖便隐隐结了层霜。

　　叶开又蹦又跳的，最后一张脸依然冻得有些泛白，到最后还是忍不住摸黑从包袱里掏了酒囊出来。

　　野外行走，烈酒本是可以拿来救命的，是以一般而言不到紧要关头，绝不动用。

　　叶开觉得眼下也差不多到了性命攸关的时候了，便晃了晃酒囊，一边嘟囔着“早知道就不带水多带酒了”，一边将酒囊塞到傅红雪手里。

　　“今晚生不了火，喝点酒取暖吧。”他闷闷地说。

　　傅红雪顺手接过酒囊，却并不打算喝上一口，想了想，问道：“叶开，我们还有多久才到仪陇涧？”

　　来之前，叶开找到当初从尚阳谷采了清欢树芽的人，请他画了张尚阳谷的地图。据那人回忆，大约有十几株清欢树芽是长在仪陇涧旁的山壁上。

　　叶开静了片刻，才答道：“现在太黑了，我恐怕没办法判断准确的位置……但刚才过的那片林子都是四时青，没错的话，我们已经走了一大半的路程。”

　　“你的意思是，明晚之前就能到仪陇涧？”傅红雪又问。

　　叶开点了点头，忽然反应过来一片黑暗里傅红雪看不见自己的动作，便出声说了句“如果方向对了，明天下午就可以到”。

　　只要捱过这一晚寒气，天亮后就没什么大碍了。

　　“叶开。”傅红雪握了握刀柄，沉声道，“太一教有高手吗？”

　　“有。那个护教尊者的武功就不在我之下，还有几个与南宫翔和翎儿差不多的。”叶开回忆了一下，答道。

　　“那么……”傅红雪略略迟疑，顿了顿，才又道，“他们为什么不自己来尚阳谷采清欢树芽？”

　　如果尚阳谷所谓的凶险只是这般程度，不要说叶开与傅红雪，便是江湖中随便一名二三流侠客都能采到药。既然叶开能找到入谷的地图，太一教就更别说了。

　　可他们为什么不自己来？

　　明明一个护教尊者就能办到的事情，却绕了个大圈，与南宫世家火并一场，对南宫翎下药，威胁南宫博必须在二十日内追查出孔雀山庄那株清欢树芽的下落……

　　——如果真是人命关天，这样做，岂非太愚蠢了些？

　　叶开不禁愣了一下。

　　“是很奇怪……傅红雪，你认为是怎么回事？”

　　傅红雪不紧不慢地把手里的酒囊递还给叶开，然后叹了口气，道：“我不知道。”

　　这些绕七拐八的事情本来就不是他所擅长的，能发现这点不对劲，无非是凭着刀客一点敏锐的直觉罢了，再要分析下去，却是不大可能了。

　　“既然来回只要在谷中过两晚，你现在可以喝掉一半的酒。”反正来都来了，傅红雪也懒得去想多余的问题，只抬了抬叶开的手肘，示意他喝酒，又道，“我有九阴雪魄功，这点寒气不碍事。”

　　叶开反手抓住傅红雪，两根指头在他手腕上撩了一下，然后轻笑道：“你的手倒是挺暖的，脉象也没问题，看来这袋酒还是得归我。”说完，便拔了木塞，狠狠灌了一口酒。

　　“太一教的事，你听说过么？”静默了片刻，忽然从黑暗中传来叶开的声音，犹带着极淡的酒香。

　　傅红雪之前一贯是只关心复仇一事的，后来……后来除了叶开的事，就几乎什么都不关心了。此时叶开这么一问，他便很坦然地说没听过。

　　叶开笑了笑，用一副“我就知道你不晓得”的口气说：“太一教向孔雀山庄下战书的时候，翎儿就去打听过他们，倒是很有趣。”

　　太一教地位最高的人并不是打伤南宫翎的护教尊者戴易凡，而是太一尊主。太一教创始以来，一共历经十三位尊主，最后一任尊主名叫意少舒。

　　传闻意少舒十八岁继任尊位，长袖善舞，风采过人，又极善谋略，堪称太一教历代尊主中声望最高的一位。

　　南宫翎得到的消息里，有太一教教众对意少舒的评价，称他“性坚忍，行事老辣，长于伏线千里，一击而中”。

　　傅红雪听了，蹙眉问道：“你见过他？”

　　“没有。”叶开搓了搓手，说，“这人压根没有出现过。有人说，十年前他为了一名叫做冀于的男人叛出太一教，此后下落不明；也有人说，他叛教三年后只身归来，不再出太一教总坛半步，连教中事务都不太过问。”

　　傅红雪想了想，只觉得其间必有内情，却又想不太明白，便索性作罢，起身翻出厚毡毯，将叶开兜头裹了。

　　叶开哼了哼，从毯子里钻出脑袋来，笑嘻嘻地说：“傅红雪，你要不要一起裹着？”

　　傅红雪转过头冲他那边看了一眼。——黑漆漆的，似乎什么也看不清，又仿佛能够看见一双亮晶晶的眸子，含了春水一般的流丽。

　　“不用，你顾好自己。”傅红雪垂下眼，一边说，一边选了个离叶开不近不远的地方，坐了下来。

　　叶开也就没再劝他，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太一教的事情。

　　说着说着，就没了声音。

　　傅红雪仔细去听，一片黑暗里，只传来叶开浅浅的呼吸声，匀长绵和，像云来客栈里桂花酿的酒香，温暖又甜蜜，叫人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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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凡人迹罕至之地，总有些出乎意料的美景，因不常见到，便格外震撼。

　　尚阳谷之美，在于清晨。

　　——日光如薄纱般高高扬起低低飘落，谷中那层灰霾不知何时都悄然退去了，晨曦似金色丝线，在树梢与岩壁之间来回曲折，生出满目流光融融的灿烂。

　　傅红雪先醒了，见叶开还缩在毯子里，便走过去，弯腰拍了拍他的脸颊。

　　叶开睁开眼，迷迷糊糊地有些失神，接过傅红雪给的水就喝，递给他的干粮想也不想便往嘴里塞。

　　非常乖巧。

　　傅红雪看着他这摸样，就有些心软，忍不住轻轻笑起来。

　　叶开看他一眼，慢悠悠地道：“傅红雪，你现在这样，很好。比之前那个只知道仇恨，不会爱不会笑的冰人，好太多了。”

　　他顿了顿，神秘兮兮地问，傅红雪，你觉不觉得有了感情，眼睛里看到的颜色都特别鲜亮？

　　傅红雪没回答他，只是调转了视线，将几个包袱收拾一番，又摇了摇酒囊，感觉到里面所剩不多的酒液碎了一般晃荡不已，便无可奈何地说：“叶开，你什么时候喝了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