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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番外>>>To My Dearest III ...

  •   后来我和树理住在了东京一所普通公寓里,房子已经有些旧了,不过里面的陈设都相当齐备,可我却总觉得这所房间像是被凝固了一样,因为我看到了那些放在桌子上并没有被存放起来的杯子,已经积了厚厚的灰尘。
      “这是你之前在日本的住处么?”我看着树理,意识到她的心情不太好,只得不去祈求她能给我答案,开始默默地帮她打扫房间。小小的居室,比在伦敦时要局促很多,我听老师说过,东京是一个可以和伦敦一样难以生存的巨大城市。
      看着树理打扫房间的身影,我稍稍有些难过。她老是说我的性格真的很矛盾,因为我一方面很骄傲,可是却又很敏感,很多细枝末节的地方都会被我捕捉到,也因为这样我的眼睛看上去总是那么复杂。
      其实我不复杂,我只是觉得眼前这个独自将我抚养长大的女人真的很辛苦。我还记得六岁那年我因为在一次体育课上不小心出了意外,左手骨折,疼痛让我昏迷。当我醒来的时候,我看见她在病床前心疼的样子,紧紧地蹙着眉,眼中是那种叫做恐怖的东西。她没有哭,可我却能感觉到她非常的难过,她口中喃喃着我听不懂的语言,手却颤抖地抚摸着我的眉毛,一遍又一遍,最终停在了我的眼角。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我意识到我和树理只有彼此。
      没有别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第三个人了。
      在伦敦我和树理相依为命,她的工作虽然并不是洗完端盘子这样的劳心劳力,却也非常繁忙。我六岁之前树理几乎没有喘息的机会,因为我需要她无微不至的照顾,也需要她出去工作赚钱养活。那段日子非常不好过,我经常可以看见她躲在自己的房间轻轻地哭泣。
      对了,她老是抱着那本奇怪的本子,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他们高中时代的纪念册。也正是因为这样,我才会鼓起勇气搬来了几个凳子,叠在一起去拿那本放在书柜顶端的薄薄的本子。
      然而我始终还是没有机会翻开它,就像我从来没有机会问树理那个一下子就可以让气氛降到冰点的问题。
      等到我和树理将房间收拾好,东京已经沉入了黑暗。其实并不是黑暗,和伦敦非常不同,这里的夜色总是被霓虹和灯光所点缀,火树银花,犹如银河。我饿得肚子咕咕叫,树理苦笑着看着我,说:“Teddy,我带你出去吃晚餐。”
      繁华的街市,与那个靠近北极圈的孤岛有着不同的脉搏。那一瞬间,我忽然觉得自己似乎来过这里,抑或是本身就属于这里。这是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于是我摇了摇头,努力赶走这种想法。
      因为树理知道我吃不习惯日本料理,于是我们在附近一家西餐厅坐了下来。餐厅有着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因为屋内昏黄的灯光,窗外的一切都可以看得很清楚。川流不息的马路,来来往往的人群,那些和我一样拥有着黑色的瞳仁,黑色的头发,微微发黄的皮肤的人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有着各异的表情,他们步履匆匆,稍纵即逝。
      “树理……”我顿了一下,还是鼓起勇气说了出来:“那个爷爷是真的要去世了么?”
      树理似乎知道我会问这些,只是神情平和地点了点头,却多多少少有一些落寞,“Teddy,他是你爷爷,他只是想在自己离开之前见你一面。”
      “如果他是我的亲人,为什么这些年你从来没有告诉我,我有爷爷?”我知道自己的问题有些尖锐,不敢再看她,只是随意地翻着眼前的菜单,却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吃什么。
      “My dearest Teddy,你总是要明白,很多事情都是迫不得已,也有很多事情是身不由己的。”
      “迫不得已?身不由己?”每一个单词我都能听懂,可是连在一起却又很难真正揣摩出它们的意思。我吞吞吐吐地重复了一遍树理的话,却没有继续问下去。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对于树理来说,只有她想告诉你的事情和不想告诉你的事情,没有你想知道或者不想知道的事情。
      她总是那么滴水不漏,就如同她从不教我日语,也从不去看我打网球,她从不让我去触碰那本相册,也从不解释她手上那枚钻戒的意义。
      我只能沉默下去,却无法阻止自己愈发郁闷的心情。似乎周围所有的人事物都是一道屏障,你可以影影绰绰地看到外面的世界,却永远无法触及。心里那一只困兽又一次凶猛的嘶吼起来,我烦躁地扔掉了菜单,朝着餐厅奔去。
      身后树理叫着我的名字,可我却头一次没有听她的话,停下自己的脚步。人来人往的街头,我只有五英尺的高度让我在人群里格格不入,甚至有一种逆流的错觉。
      “砰!”只觉得眼前一晃,我便跌在了地上。真疼,我龇牙咧嘴地想要站起来,却发现有些吃力。
      头顶传来一个低沉却好听的声音,说不上柔和亦说不上严厉。他冲我说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懂,只是抬起头匆忙地说了一句“I’m fine”,却直直对上一双墨色的眼睛,锋利而狭长,眼角很奇怪竟然有一颗痣,却让他锋利冷峻的面容凭添了几分柔媚。
      “真的?”他有一口非常纯正的伦敦腔。
      那一刻我忽然有一种很奇特的感觉,似乎眼前这个人在哪里出现过,只是一个淡淡的影子,可我明知他只是一个被我不小心撞到的路人甲。我努力在脑海中搜索他的影像,也许是我紧皱的眉头和倔强的眼神逗乐了他,他竟然对我笑了笑,道:“知道吗小鬼,你现在的样子很像我之前认识的一个人。”
      他笑的时候,眼角那一颗痣似乎变淡了一些,可是即使他笑的时候,眼中也像堆着许多碎冰,既锋利又冰冷,却终究是破碎的。
      真是莫名奇妙,我没忍住,朝他翻了个白眼,却没想到他伸出手在我的头上轻轻地拍了一下,道:“这个样子更像了,你真是个奇怪的小鬼。”
      “你才奇怪,大叔。”我知道他看起来很年轻,可是我总觉得他很沧桑,也许是他的眼神出卖了他,我突然想起BBC电视剧里的台词——无论怎样伪装终究像是一副自画像——眼神是唯一的疏漏。
      你看,虽然我只有九岁,可很多事情我都是明白的,我不明白的,只是大人奇怪又迂回的逻辑,和他们舍近求远千回百折的初衷。想到这里,我又有些怨怼,抬头瞪了那个男人一眼,就继续往前走去。

      在东京的日子乏善可陈,波澜不惊。树理似乎没有朋友在这边,或者说她并没有联系过自己昔日的朋友们。无人拜访,亦无人惊扰,只有那辆黑色宾利隔三差五地造访,还有那个年轻的助理,他眉眼间总带着一丝我看不透的感情,似乎非常肃穆。
      我并没有意识到人的生命可以消亡得如此之快,正如我没有意识到我的“爷爷”的去世对于我,对于树理,甚至对于我那么素未谋面的“父亲”意味着什么。
      是了,我的“父亲”,对于我来说,也只是老师口中为我的生命提供另一半遗传基因的家伙。我们从未谋面,我也没有听树理提起过这个角色的存在,他就像是我和树理有意无意忽略掉的某一个章节,带着一种莫名的禁忌,她从不提起,我却也收起自己的好奇不敢去问。
      仿佛一问就会出事,仿佛一问就会达到一个无可挽回的境地,这是我和树理的默契,可我却愈发觉得这并不值得庆幸。在来到日本之后,我的这种莫名其妙没有来由的感觉愈发强烈,那一只小小的困兽在经历了多年的挣扎后,积郁了难以想象的怒火。
      去到医院的路上,树理只简单地告诉我,那个曾千里迢迢去伦敦看我一眼的老人已经病入膏肓,再没有挽回的可能。她看着我,是真的有些悲悯,她的声音很轻,就像是吊着一丝气的病人,却一字不落地传入我的耳朵:“很快,我们就可以永远不再回来了。”
      我不知道她到底在悲悯我,还是在可怜自己,抑或是什么其他的人。我只能似懂非懂地看着她,我突然非常想哭,可是我告诉自己不能哭出来,无论如何都不能哭出来,我必须像一个男人一样,骄傲又坚强地活着。
      此刻的医院已不同于往日,医院的门口停着一辆黑色的布加迪威龙,来到日本后我觉得很多东西都是熟悉的,这辆车也不例外。树理忽然睁大了眼睛,看向身旁的助理,她张了张嘴,却终究没有说出一个字。
      下车的时候,树理并没有拉住我的手。她今天穿着黑色的套装,显得她越发的瘦,仿佛纤细得只剩一条线。十二厘米的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大理石地板上,发出琵琶的声音,非常清脆,却在寂静的氛围中显得有些刺耳。
      我小心翼翼地快步跟在后面,没有犹豫,只是跟着树理,却知道即将在我眼前上演的,一定是我不能应付的东西。那条熟悉的走廊尽头此刻隐隐有着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影,我看不真切,却听见一声极其刺耳的声响。
      书里的高跟鞋在大理石地板上猛地停住,发出难听的声音。
      走廊尽头的那个男人……
      他坐在椅子上,双手支着额头,弓起了身子,整个人都在微微地颤抖。而他一旁的女人有着姣好的容貌和温婉的气质,此刻却也带着肃穆冷冽的神情,让人不敢靠近。
      有丰沛的阳光通过纤尘不染的窗户照进了狭长的走廊,地上散布着格栅的影子,纤长又疏落,在空旷又冷漠的空间里显得多少有些寂寥。而那个男人却只是捂着脸,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那熟悉的下颌线的弧度,从指缝间露出的那一点泪痣,他纤长的身材,好看又挺拔的肩胛骨的线条……
      “他……他是在哭么?”我抬起头想要问树理,却发现她直勾勾地看着前方,整个嘴抿成一条奇怪的曲线,而她微微皱眉,抬起手捂住了嘴巴。
      你要说人是有第六感的,我起先以为是好莱坞电影的戏说,却从未想过也许它是真的存在。眼前的情景让我下意识回忆起许多事情,我看着那个有着一面之缘的男人,还有他从指缝间溢出的晶莹闪烁,忽然觉得自己的人生有些可笑。

      我今年九岁了,我叫做Teddy Hisano,可是护照上复杂的罗马音名字写成日文,却是久野夏已。我听不懂日语,却早在五岁那年就会写这四个字。我在一张又一张纸上练习着这四个复杂的汉字,却从来不敢让树理知道。
      长长的走道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长,可是走过去的过程却让我想起了很多事情,比如树理左手无名指上那一刻美丽无瑕的钻戒,比如她一直视若珍宝的相册,再比如她哭的时候嘴里喃喃而出的那个罗马音单词——
      Keigo.
      那是什么意思,又有怎样的含义……这个词是不是代表了那个相册里最后一张照片上那个笑容灿烂的男人呢……照片上他和树理穿着同样的校服,树理的头靠在他的肩上,他们都笑得那么灿烂,久野纤长的睫毛在脸颊上几乎可以投下淡淡的影子,而那个男人眼角的痣也显得越发的淡。
      阳光灿烂,岁月静好。他们肩靠着肩,手拉着手,树理手上那一枚熟悉的戒指刺痛了我的双眼。
      而他又是谁呢……
      他是我的谁,又是树理的谁呢……
      他缓缓地站起身来,呆呆地看着树理,以及树理身后的我。

      2005年1月1日,威尼斯。
      新年的钟声敲响之后的几个小时,有成群的白鸽从圣马可广场的上空飞过。古老的建筑,息壤的人群,那些欢笑和狂欢似乎都不关眼前那个东方女人的事。她穿着一件薄薄的黑色风衣,身段高挑,有着一头黑色的长发,脸色却苍白得可怕。
      她呆呆地看着远处大荧幕上播放的新闻,忽然觉得一点力气也没有。又寒冷的风吹过,喧闹在耳边沸腾着,翻滚着,而她微微蹙着眉,强自镇定下来,蹲下身摸了摸一个小人儿的头。
      两三岁的孩子,拿着手中七彩缤纷的棒棒糖,根本没有意识到母亲的情绪变化。
      久野树理裹紧了风衣,搂着夏已,轻轻地指着远处的大屏幕。
      屏幕外都是欢腾的世界,而来自遥远东方的画面此刻却越发清晰。新娘洁白华丽的婚纱和新郎一身白色的礼服,挺括的西装,深色的头发,硬朗的轮廓,以及优美的下颌骨曲线。
      久野轻轻地抚摸着儿子的头发,轻轻地说:“那是爸爸……”
      无辜的孩童毫无反应地看着大屏幕上那个眼角有着一颗泪痣的男人,而她终于闭起眼睛,任凭眼泪缓缓地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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