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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套中人 ...


  •   歌剧院的舞台上乐手、舞者各司其位,这出歌剧演的是芭蕾舞,造型、妆容、服装、道具、布景、音乐,都华丽堪比法兰西王国太阳王在他的凡尔赛宫里所享受的规格。

      配乐激荡壮绝,管弦乐器契合宛如同声同气,舞者姿态凄艳而唯美,曼妙足尖踮地,手臂、长腿优雅地如藤蔓伸展。洁白撑开的裙摆就像白色的云絮,是那不勒斯工业化后灰蒙蒙的上空中许久不曾见过的。观众席内乌泱泱的人头全都掩在蒙昧未知的黑暗中,只有靠前几排因舞台上灯光的投射而勉强能够视物。

      漆黑的一隅角落中,阿诺德兀自抱臂而立,脊背抵在墙边,闭着眸,那安寂不动的姿态不知是在养神,还是已化为恒久凝固的一座石英雕塑。

      他身边悄无声息地出现一抹人影。

      柯珀:“怎么样?”

      阿诺德无声摇头,表明目标没有新的动向。

      他们抵达这处剧场的时候,古典风格装饰的戏幕早已拉起,莉赛特.达桑瓦尔德的《希尔薇娅》开始上演了将近一刻钟。笼罩在上的天顶高远,偌大的剧场中黑蒙蒙一大片,俱是或凝神倾听或悄声耳语的社会各界名流,在这样一堆人海中要寻找一个单独的个体,任凭怎么想都是不可能的事。柯珀道出担忧时,阿诺德依然神神在在的笃定,也不急着寻人,干脆瞅准了一处就直接过来,稳稳立于黑暗中。柯珀试图从阿诺德的角度找出个中玄奥,自然是无果,尽管铂金发男人无动于衷,但他仿佛可以看见年轻资本家模糊不清的面色上露出极淡的一丝讥诮。真是可怕的心理作用。

      当剧目上演到幕间戏时,柯珀忍不住向他申请离开一会儿去解决生理问题。年轻男人这次终于慢悠悠掀开眼皮,既没说好也没说不许,牛头不对马嘴地径自开始娓娓道述。说及这次的目标,告诉柯珀只需要看到一个面带积年累月沉疴病色的,三十多岁的男人就基本差不离了。那是丹古侯爵,一条最忠实附和于费迪南多二世的走狗,拖着残身败体和懦弱的胆色,即使战战兢兢也要奔赴着去舔国王陛下脚尖的人物。

      柯珀在一旁听了半天,煞有介事地点头,……最后下结论道:“那我可以去了么?憋不住了。”

      阿诺德嫌弃似的一挥手,柯珀如蒙大赦。一溜烟飞蹿走了。

      再次回归时就是开头那副场景,柯珀这一趟去得时间有些久,阿诺德并没有多问,但他还是主动凑近他耳边提醒。演技蹩脚也好入戏也罢,总之他已经习惯,凡事都用只有他们二人听得见的音量与他贴耳密聊。

      “我刚才去厕所时看见了……一开始没认出来,是另外有人叫他名字我才知道那就是丹古侯爵。你是不是知道他出去了,才在刚才告诉我那一通?”这点已有答案,他回不回都没有差别,随后他又回想起不妥之处,“唔,只是和阿诺德你说的不符啊……我看丹古侯爵挺生龙活虎的,只是脸色欠佳,稍微有点抱恙的感觉罢了。还和别人侃侃而谈安东尼·范戴克的名画呢。”

      “是应该那样才对。”阿诺德这一句话说得意味深长。

      正在他们说话的当口,观众席前排有二人依次重新落座,柯珀虚起眼盯着他们的背影,“原来他就坐那里啊……你刚才说的话意思是?”

      “等等吧,还不是说明的时候。”阿诺德搁下这句话后,头也不回地转身从身后的通道离开。柯珀原地呆愣一瞬,赶忙迈开腿跟上。

      丹古侯爵这个人根本不懂绘画。从门类,技巧,到欣赏眼光,无一不差。这样的家伙怎么可能同别人就名画侃侃而谈?从前跪在他跟前说话时从来头都不敢抬起,伏低了腆着脸皮猛劲吹捧皇权的败狗,只有一点点微妙的变化也是非常明显的,阿诺德看得出来,费迪南多二世自然更敏锐。

      一点风吹草动都要留心以免陷入牢狱之灾的今天,丹古侯爵的所作所为是不符合其智商的愚昧无知。他被怀疑投身自由革命党派并不是毫无道理。

      阿诺德早在接到任务之前,就通过各方面的情报来源,顺藤摸瓜能猜测出背后几分真相,这趟行程不过是顺应皇命的一次确认而已。一旦证据落入手中,事实尘埃落定,配合抓捕行动的秘密警察就会被国王陛下派来处理丹古侯爵——这是既定的结局,遑论他是确有罪恶还是彻头彻尾的清白无辜。

      越过镜厅,在一间坐落于深处的、偏僻的豪华陈列室里,是死一般的寂静。

      绘画展到了最后一天的时候,才会将单独收藏在这间陈列室中的臻品大作公开展出。室内没有打灯,黑蒙蒙惨淡一片中,隐约能看见正前方一块巨大的方形黑影,悬挂在墙壁上,以及十字架的虚影在反射一点银辉,汇于瞳中。模糊的轮廓移动的油画跟前,抬头仰视,只是光线实在太过昏暗,那人神色难辨,凝视的焦点不知归于何处。

      刚掩上的门再度打开,新的来人步履匆匆而虚浮,七分自乱阵脚的狼狈。

      画前的人非常不满,低声呵斥来人,透出难掩的暴躁情绪:“嘿!活计!别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

      这人身形明明就是先前见过的……丹古侯爵,怎么换了个地方嗓音竟会变得无比清亮,甚至有一丝甜腻的柔美?再傻的也清楚,这是一把属于女性的嗓音。柯珀几欲抽气,可想想身边某个不容意外在他眼皮子底下发生的高危分子,忙不迭捂嘴憋住。

      所以这人不是丹古侯爵,还是说所谓的丹古侯爵,从一开始就是名女性?……后者显然不太可能。

      再看身旁单膝蹲地的铂金发男人,神色安然无比,仍在不动声色地持续观察中,柯珀也就被带着沉下呼吸来,静静呆在死角背后等待着事态接下来的发展。

      这几番活络的心思不过在短短两秒的电光火石中开始并结束。

      犹豫不决了好一会儿,来人——不需对比也知道那是把中年男性的嗓音,浑浊,以及不安稳的颤抖,如果凑去他胸膛听,说不定就全是铺天盖地砰砰砰疯狂的心脏跳动声。“我、我……真的要这样做吗……?不、不行的,一定会被发现的……!不不,我不能让你被抓!还是算、算了吧……辛笛娅……!”

      辛笛娅狠狠啧了声,看得出她在努力压抑不耐。高傲的眸中充满鄙夷之色,多看一眼都嫌恶心:“这是最便捷能拿到钱的做法,也不是第一次了你着急个什么劲儿?”

      男人磕磕绊绊道,语气中脆弱盖过了迟疑:“不是我知道但是……这次预感不太好……”

      女人疏忽笑了,呵呵两声,冷得掉冰渣。“就你那破预感还是省省吧。OK?我需要钱!钱!黄金!你不懂么?!”

      “我、我懂啊……辛笛娅!别这样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懂你了……!”这个可怜的懦弱男人几乎带上了哭腔的鼻音。

      “那就别烦。闭上你喋喋不休的嘴巴!”

      “辛笛娅我……”

      争执中言辞愈发激烈,柯珀甚至可以想象那个男人涨红了脸却词穷难以辩驳的模样。他在心里猜测这两人的关系,或者说这个男人才是丹古侯爵?可是那个女人的身影未免也太像侯爵了吧……女人的嗓音,男人的身躯……这是乔装改扮过了。然而又是为什么需要乔装?为了金钱财宝,为了接下来要做的事情?谜团一个接一个,柯珀脑容量颇不够用,头痛得很。而反观阿诺德,始终一派云淡风轻的旁观模样。所以说正版情报局首席都不在意,他一个伪装的人员在激动什么?

      辛笛娅在黑暗中开始了她的动作。男人想要阻止,却又唯恐引发大动静,将事情毁于一旦,劝阻她时始终支支吾吾的,话都没能说完整一句。辛笛娅动作非常麻利迅捷,显然不是新手了,她将墙上的画框取下,又从隐藏极好的某处拖出来一只麻袋,窸窸窣窣地解开扎好的麻绳,取出的……黑暗中模模糊糊的,浮影如同虚幻,肉眼大致能判断出……是与墙上那块规格相似的画框。

      李代桃僵。

      种种迹象所表明的再清晰不过,矛头直指范戴克的画……它被一副不知来自何种渠道的赝品,在神鬼不知,只有隐藏在角落里的阿诺德及柯珀看到的境况下,替换了。

      两人很快离开了陈列室。算算时间,芭蕾舞剧也到了该落幕的时候,趁此机会混回人群中离场,虽说有自信赝品能达到以假乱真的水平,但如此一来风险就能降至最低。

      门再度关上,将他们依然未停歇的低声争辩堵在背后。柯珀吁出一口长气,长腿维持一个姿势蹲久了血液不顺而发麻,令他许久都无法迈出一步。

      “看出什么来了?”

      即使是在黑暗中,在如此接近的距离下,柯珀还是很容易就看清了阿诺德正挑起一边眉峰。

      他沉沉地笑,“没有。”

      反正他猜到什么,都不可能是完整的真实,也比不过阿诺德那点活络心思。结局只有被他嘲讽一途,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他已经决定学乖不做了。

      这次阿诺德出人意料地坦白,“我要做的就是找出证据,证明丹古侯爵已经判去革命党阵营,然后将证据交出去。我是在替费迪南多二世做事,和那个丹古侯爵的曾经一样,是拥戴皇权的走狗。我要剿灭的就是和你同一个阵营的家伙,或许下一个就会轮到你,和你的家族成员也说不准噢。”

      他的双眸也是漆黑漆黑的,瞳仁中心泛起柔亮的光点。柯珀不由自主地盯住他瞳眸中那虚茫一点,听见他隐含浅淡笑意的嗓音,在耳边低低响起:

      “——这样,你也不在乎吗?”

      “我……”

      ——他当然不会天真地以为,阿诺德既身为彭格列一员,就该站在与政府敌对的立场。一直以来他所做的事,从来没有标准可以评定。

      圣卡罗歌剧院卓尔不群的建筑外观渐渐落到背后。人声鼎沸的散场不过须臾,人潮汹涌俱缓缓散去后,浮华光芒也逐渐消散,它又重归黑暗,陷入应有的沉睡。

      外头不知不觉开始下起霏霏细雨,密集而缠绵,在乌沉的天与黑泞的土地之间拉扯不清。

      柯珀在剧场内四处奔波询问了半天,也没能找到一把可以遮雨的伞。毕竟作为一个不具名的人物,根本不见得有人愿意劳神费力去理睬。他匆忙奔出剧院大厅,大理石立柱下一抹静静伫立的背影,轮廓在朦朦胧胧的雨丝渲染中,在乳白色弥漫开的夜色薄雾里,仿佛线条失真,须臾间恍惚如同不曾存在过的幻象。

      柯珀第一反应是道歉,“抱歉,我没有借到……”伴着微微粗重的呼吸。

      铂金发男人却不作反应,他只是背对着柯珀,将手凑近唇边,用牙齿叼着摘去黑色手套,随性折了下就一起塞入身上礼服的衣袋中。这个晚上,在圣卡罗歌剧院,在湿漉漉的夜息中,阿诺德留给柯珀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走吧。

      柯珀原地呆愣了两秒,再回过神时,感觉时间好似凭空蒸发。

      铂金发男人深色的瘦削背影消失在不断泛开白色水花的雨幕里,潮湿,而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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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套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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