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谈爱情》寂静的声音

1、第 1 章

　　艳红的玫瑰，西装革履的男人。他对我说：“我很快就要移民加拿大了。我爱你，阿绯，嫁给我，和我一起走吧。”
　　我承认，我对他动过心，甚至曾经闪过要不要为了他取消我正在筹备的婚礼的念头。然而他那句“我爱你”使我瞬间清醒。夜晚迷离变幻的霓虹灯下，24岁的我竟然觉得28岁的他象个17岁的青涩少年。

　　那17岁的少女曾经多么渴望听到那少年对她说出“爱”字。她不说话，只是看着他。她有一种温柔的眼神，但是她不知道他有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侃侃而谈，谈理想谈抱负，说过去说将来，就是不说喜欢她。
　　一杯，一杯，又一杯。她记不清自己喝了多少杯啤酒。她双颊绯红，带着醉态象个即将成熟的苹果。咬一口，一定是甜中蕴着让人回味的微酸。
　　你醉了。他说，我送你回家。
　　我不能回家，她口齿不清地说，我走不动了，天旋地转的。我爸会知道，他会打我。
　　那怎么办？他着急了，早知道不让你喝这么多。
　　去你家好不好？我可以打电话告诉我爸我去了小芬家。少女发直的眼神盯着他。
　　少年沉吟片刻答应了。
　　她一步也走不稳，倒过来倒过去。少年揽住她的肩，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她才勉强能走。
　　他家是一幢独立的三层小楼，他父母住三楼，他自己一个人住二楼。
　　他先扶她到卫生间呕吐，漱口，洗脸，再把她扶到他的床上，给她脱掉鞋袜，盖上被子，然后他往外走。
　　“你去哪里？”少女将脸侧着半埋在枕头里问。
　　“去把你放在楼下的鞋子拿到我房间来。我爸妈起得早，不能让他们看到。
　　她很快沉沉入睡。次日醒来看到少年合衣躺在身边，细微的呼吸声缓慢而有规律，她的心跳却急速而混乱。
　　这样的张惶失措，这样的迷乱无助，这样的隐秘的欢喜，这样的柔软的疼痛。少女掩饰着心情数着365天的星星，终于等来了想要听的话。
　　那时候他们已经分别在即了。他将是武汉某大学的学生，而她却要走进复读的教室。
　　这以后，他没有再说过喜欢她的话。他只是告诉她，他常常想起以前和她一起喝酒的时光，他在武汉要么是和一大帮同学一起喝，要么是一个人喝。
　　寒暑长假里，他们仍然溶入夜色，在酒精的半催眠里无言地对望，直到她大醉，直到她掉泪。在她太过年轻的心里，这其实是一种爱情的浪漫时刻。
　　也还是跟他合衣睡在一张床上，等着他父母离家去上班，再偷偷地离开。
　　再一个365天，她再次落榜。她收拾行囊，独自上了开往陌生的北方的列车。
　　跑长春，跑哈尔滨，跑大连，跑北京。最后她给自己在首都找了一所民办大学。
　　“我很佩服你，”曾经的少年在电话里对她说，“你很独立，也很勇敢。任何事你都能坚强理智地面对，而我会永远活在父母的阴影下，虽然免于日晒雨淋，却没有自我，只能听从他们的安排。”他还咬牙切齿地加了几句，“上什么大学要听他们的，还有。。。。。什么事都要听他们的，一辈子都是如此！”
　　“你本来就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为什么不试着自己做主呢？”
　　“一只没长出翅膀的鸟，你能指望它自己捕食，自己垒窝吗？我一直被照顾得太好反而至今也长不出强壮的翅膀。阿绯，你愿不愿意等我？等到我羽翼丰满，等到我有足够的信心和力量的时候？但是，我不知道这要多久，甚至不知道有没有这一天。”
　　她沉默不语。她当时信奉的爱情跟独立不独立没有关系。她要的是一种情感，不是一种生活。倘若不是，她早就不会再与他痴缠。

　　我把脸轻轻埋进那一大束玫瑰里，双肩微微抖动着吃吃地笑。
　　“秋安，任何爱情都会有淡去的一天，然后剩下的是平淡的生活，是柴米油盐，是家庭关系工作中的人际关系邻里亲朋关系。”我温和地望着这个俊朗痴情的男子，用我如水的声音缓缓地说，“你知道，情感不能代替生活。如果你真的爱我，这份爱越强烈，淡去之后你会越失望。”
　　“你不爱我吗？阿绯？”
　　那熟悉的柔软的疼痛象解冻后土地上冒出的新芽，一下一下地顶着我的心头。
　　“我也。。。。。。怎么说呢？我大概也喜欢你吧。但是你是个不安定的人，也许你现在充满激情，但是我不想面对全部木柴燃尽之后炉火的余烬。”
　　他一脸迷惑，这个认识我不到一年的男子看不透我，就象我常常看不透自己。

　　“这个是我女朋友。”申指着他电脑桌面上的美女头像，笑着说。
　　“哇，绝世美女。”我惊呼。
　　他却一脸失望，“你怎么一点也不吃醋？”
　　“为什么要吃醋？”
　　“看来你对我一点感觉也没有。”他做了个鬼脸，“笨蛋，告诉你好了，我刚才骗你的，这是酒井法子，女明星，不是我女朋友。”
　　对日本明星不感冒的我就这样上了一回当。
　　过了几天，我再去我的学长申租住的小屋里考察他的厨艺，发现他的电脑桌面换成了我的照片。一米八三的他靠在电脑桌旁指着电脑上我的照片俯视一米五六的我：“这个能不能做我的女朋友呢？”
　　“咦？这个是日本明星还是韩国明星？我不认识耶。好象长的不怎么样。”我装傻。
　　他无奈地笑笑，灰溜溜钻回厨房。
　　H给我打电话没什么规律，有时候连续一个月没有音讯，有时候一天就打好几个。
　　如果他总不打电话，我会主动打给他。这种时候，他应答的声音往往冷淡得没有一丝感情可言。而如果是他主动打来的电话，说出的话去总是热烈而深情。我能想象得到他在坚持与放弃之间挣扎的痛苦心境。这让我茫然无措，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太不懂事，所以执着于不现实的感情。
　　终于有一天，我告诉他，我会交别的男朋友。他当时沉默了三秒钟，然后挂断电话。
　　接着我结束了和申之间的捉迷藏，答应和他交往。H也很快告诉我他交了女朋友，是他父母喜欢的类型。
　　我在深夜里听着他的声音带着长江水的湿气从听筒里传来。
　　“他对你好不好？”
　　“冬天我的脚冷，他会把我的脚放到他怀里捂；我吃不下饭，他会做十几样菜让我挑喜欢的吃；我生病的时候，他会帮我洗衣服，包括内衣裤。他从来没有让我觉得不踏实，不成熟。而且他父母也非常喜欢我。。。。。。”
　　H沉默了很久，长叹一声说：“那么，一切都结束了。”
　　泪水在我脸上滑落，大颗大颗地砸在电话机上。
　　是啊，一切都结束了，他的大学生女友一定是他父母理想中的儿媳妇，他不需要再刻意让自己羽翼丰满。虽然走父母安排好的路会让他偶尔心有不甘，但那毕竟会是一条坦途。不再执着于炽烈的感情，就可以换来平静无忧的生活。这其实是最佳选择。
　　我也一样。
　　曾经的少年和少女，曾经的微醺的夜色，曾经的合衣共枕曾经的期盼与失落，一切的一切，都结束了。我却还没有机会告诉他，我其实有天生的好酒量，和他一起喝酒，我从来没有真的醉过，我的装醉，为的只是能得到一个借口，可以靠在他的肩上，跟他回家。

　　那一年寒假回家，深夜里车过汉口，停车数分。冷清的站台上只有零零落落的几个人。此刻我和H在同一城市里，却咫尺天涯。我们之间的联系已经很少了，分手之后他只打过一个电话，问我什么时候回家。然后却又告诉我假期里我们见不着面，因为他放假以后会到南宁找朋友玩，不回家。我以为自己无所谓，反正大家已经分开，已经各自有男女朋友。可是我还是感觉到了心里象被重击的郁闷。
　　我就带着这种郁闷让自己的视线毫无目标地在汉口的站台上来回逡巡。
　　我的心跳忽然加速，我看到了一个清瘦的身影，在站台上沿着火车一路小跑地过来，不断向车窗里张望。是H。我知道他的学校里火车站有多远，而现在的钟点，绝对找不到回程的公车。
　　他过来了，过来了。他看到了我趴在车窗玻璃上的悲伤的脸。他站定了望着我，一动不动。我的脸也紧贴在玻璃上一动不动。
　　好象只有一瞬间，又好象已经过了千年万年，火车一声笛响，缓缓开动了。我们看着彼此消失。

　　“秋安，”我继续教导我的钻石王老五学生，“与其相互喜欢之后冷淡下来，并且有走成陌路的可能，我宁愿我们做好朋友，淡淡的那种，也许反而能够成为一种没有恨和厌的，象天和地那样恒久不变的关系。”
　　“你是说你和你的未婚夫能在一起是因为你们并不彼此相爱？”
　　我一时语塞。
　　我承认我几乎没有“爱”过申。如果不是H的缘故，我也许会一直和他捉迷藏下去。当我开始害怕受伤害，害怕失去，害怕悬在空中的不踏实感时，他适时地出现，并且包容我，呵护我，四年来从未改变。我还是不“爱”他，却又“爱”着他。我对他的依赖，甚于父母。在他身边我能完全释放自我，无须伪装，因为无论我是何面目，他都一样疼爱我。我们之间早以凝聚了一种似爱非爱，似亲情非亲情的生死难解的情谊。我们不轰轰烈烈，不死去活来，不忽喜忽悲，我们没有伤害，彼此关爱，踏实生活。
　　秋安则在爱中深陷过几次，每一次都刻骨铭心，身心俱疲。他说自己有一种感情完全被掏空了的感觉，麻木了。只有象行尸走肉一样过日子，直到遇见我才复活过来。
　　我说你既然复活了就好好活着呗，我的确曾经对你有过一点点动心，可是我还是不喜欢冒险，我们还是不要谈爱情，谈生活好了。
　　让青涩的变成熟，让虚浮的变沉实，让混乱的变清晰，让激动的变平静，让过去的过去吧。
　　挥手道别之后，我抱着那束大得有点夸张的玫瑰向对面街走去。我早已看到来接我下夜班的申因为不想使我们尴尬而进了对街的麦当劳。
　　在明亮的店堂里，他隔着大玻璃墙看到我，立刻露出了灿烂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