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个翠微如梦的夜晚》蔓草荒烟

1、第 1 章

　　相思翠微
　　“你走吧，走了就不要回来，这个家你也不要了。”丈夫愤怒地咆哮道，站在桌旁望着他愤怒的脸孔，我有一刹那间的晕眩，看着眼前这个夜夜同床共枕的人，我有一种陌生到恐怖的感觉。这个人就是我生生世世日夜相伴的人吗？这样的婚姻就是我今后无止尽的人生路上唯一的风景？
　　我拿起挂在墙上的提包，箭一样冲出了家。门在身后砰地关上，前方有无尽的黑夜，等待着我去投奔，可是，黎明还遥远得很。冲出去吧，像冲破一个城，走出去吧，千山我独行，如果人生真能如此简单如此洒脱多么好。走在马路上，泪爬了满颊。我的心绞痛又犯了，像西施捧心般我紧捂着我的胸口，里面有一颗受了伤的滴血的心，自他走后，这颗心就一直没有恢复过，总有间歇性的痛楚缠绕而来。自他走后，谁曾顾惜我的心，自他走后，我的心早已荒芜。这样的心，怎能不百病丛生。
　　前面来了一辆出租车，暗绿色的车身在黑夜中并不显眼，可是我仍然一眼就看见了，记得那天送他到机场，也是坐一辆这样颜色的出租车，比此刻更凄惶的心情。我上了车，坐在后座。
　　“去翠微村”
　　“好的。”
　　车驶向通往翠微村的公路，这条路两旁种满了相思树。一排排的相思夹道而立，而我坐的车，像一只在相思林中摇曳穿行的小舟，在相思中左穿右突却总是摆脱不了它的重重围困。车窗外的树木掠过再掠过，可是无限的相思仍在前路上延伸着，不知何时才是尽头。
　　“翠微村可真是个风水宝地，听说有个开发商看中那里的地皮，要开发，那里的居民都开始往城里搬了，补回来的钱听说还不少。我们做死做活，才存钱买到一间房子，可是他们什么都不做，又有房子又出租，现在的农民真不简单”
　　司机显然是个多话的人，而我却只是一个沉默的乘客。我爱翠微村，非因那是块宝地，我爱它，只因那里曾有你，曾有过我俩共同相守过的岁月，有过我俩短暂的朝朝暮暮。在这个被赶逐的晚上，在这个心中伤口极疼痛的时刻，只有那里仍然可供我投奔，可供我在漫漫长夜中舔舐伤痕。
　　远远地看到村口的梧桐树，我跟司机说在梧桐树下停下来，我自己慢慢走回去。梧桐细细，仍是一样的青壮翠绿，在夜色中看不仔细，但是我知道它没有变，那神韵，那风吹来的沙沙声，叶片低垂一如你俯头的温柔。你曾拍打着树干说，梧桐树的树木最适合做琴，用梧桐木做出来的琴音质特别美。我笑说，我最喜欢古筝的铮琮声了，下次你给我做把古筝吧。
　　你说，行。不过我做好了，你可得学会弹哦。一听到要我弹琴，我的眉头就皱起来，像我这样五音不全，不通音律的人别说弹琴了，连乐谱都不会看呢。我没敢再说下去。
　　可是，你竟然真的跑去买来一把古筝，还买来一本古筝乐谱“宫商角徵羽”地要和我自学。看着你，我的头都大了。
　　那一天，是一个黄昏向晚的时刻，我记得那天的夕阳特别的艳丽，从远处群山之间照射过来，中间一大片金黄色的饱满的稻浪，像一个金黄色的连绵起伏的海洋。你拥着我坐在阳台上，对着归鸦阵阵，落红片片，夕阳瑰丽的秋天黄昏弹起古筝。不成调的乐声，只是单调地发出“铮琮、铮琮”的琴弦声，不通音律的你和更不通音律的我，对着这架琴一筹莫展。
　　“叮”一声弦断了，看着断裂的琴弦，我的心中升起一种不详的感觉，记得以前看《红楼梦》，林黛玉学琴，看到琴谱上“弦断人亡”四个字，竟自痴了。我望着断掉的琴弦，也痴了过去。回身紧紧拥着你，我说不要再弹了，我们做饭去吧。
　　我没有告诉你我心中刹那间的冰凉和慌乱，我把所有的心悸收在心底，只在某个午夜梦回的时刻再轻轻捡拾，细细分理。如果，弦断就是缘断，那么就让我紧紧握着这段未断之缘。没有人知道前面的日子会如何，但我抱紧你，在这一刻，任飞驰的白马掠过那细细的缝隙，任日与夜，白昼与黑暗不停地在我身边掠过再掠过，这一刻，只要你在我身边。
　　别人说幸福太满就会溢出来，福尽还亏，我是一个自小没有安全感的人。自断弦事件之后我一直不敢再抚那座琴，我告诉自己，不会的，我们一定可以相守到白头的。这个世上那么多有福的人，他们的不会溢出来，我的也不会。
　　梧桐树再往前一点，就是进村的阶梯，有时候你去接我下班，黄昏夕照里我们就这样牵着手一步步地踏上去。脚下的步梯安稳而踏实，像我们年轻的心，以为会这样牵着手，把这条石梯走到烂。你说，以后有空就在石梯上加一层水泥，用来行车的，以后等我们老了，老得其中有一个走不动的时候，另外一个就可以用车子推着他慢慢地步下这个阶梯。
　　梯未烂，人已沓，人世间有哪一段路是我按着我们心中的预算而铺展的呢？长路漫漫，下一步我们都不知道要踏到哪里？更徨论数十年的人生，我们又怎能知尽每一步。想当年你我都太痴，以为真心相爱就必定能相守到老，所以，每一句情话都道尽今生每一个细节，每一句细语都是一番诺言，以为一定有大把的机会和岁月去兑现。
　　年轻的心不知道世上会有那样多的忧愁和分离，随时随地都准备着要攻占我们的生活，有那样多的暗涌在潜伏着，随时准备要倾覆我们的小船。
　　而夜漫漫，海上风云渐变。
　　走过阶梯，不远处就是一个荷塘，而你的房子就正正在荷塘的前面，夜来的蛙声和蟋蟀的叫声是天籁，是乡村夜晚特有的交响乐，是我百听不厌的宁馨。在这样的天籁之声面前，再躁动的心都会安静下来，再痛楚的伤口都会慢慢地抚平。秋风细细，掠过我的发。我故意不开门进屋，站在荷塘边上，让我再来享受一次这美丽的天籁吧，在这个我极疲累极失意的晚上。
　　我坐在荷塘边的石头上，这是一块四平八方的天然大石头，像是特意为我们预备似的，就卧在房子旁边的空地上，我们两个人合力把它推到荷塘前边来，成了我们在荷塘边享受晚风，点数星星，聆听天籁的天然大椅子。荷塘不大，荷花已凋尽。再远处就是一片宽阔延伸到山脚边的稻田，这里的秋天有说不出的美丽。
　　邻居家的鸭子还没有归家，在荷塘边安静地蹲坐着，荷塘鸭影。
　　那天也是这样一个清朗的晚上，也是在这张天然石椅上。
　　“清儿，我们分手吧。”“为什么？”我平静地反问，内心剧痛得无力自持，但我不是一个故作娇态的女子。我用平静勉力强撑着我的尊严和虚弱。
　　“我的事业失败了，我已经欠下了一大笔债，前面的路我都不知道怎么走？我拿什么来给你幸福。”你黯然说道。
　　其实，我知道总有这一天的。当我看到你越来越紧蹙的眉头，越来越疲累的脸色，越来越焦躁的神情，而股市越来越创新低，不断地跌停，我就已经知道你的事业陷入了一个极大的难关。我也知道，以你这样骄傲的一个人，一定不会甘于失败，一定会再重新去搏击，重新再打拼。而这个时候的你，一定不会允许我跟在身边。
　　你总说，人生是一个战场，你要随时准备着要去打仗，轰轰轰烈烈的仗，所以有的时候要学会无情，如果需要你放弃的时候你就要学会放弃，需要割舍的时候就随时准备着割舍，一个要洒头颅抛热血的所在，不允许你有任何的不舍与心软。
　　我知道，现在就是你要割舍的时候。
　　虽然，我知道你也不舍。我也不舍。
　　我抱着你，倚偎在你的肩头呢喃“我等你。”
　　“我要走了，我要离开这里，我有我的理想和目标，如果这个目标一天不达成我不会回来你的身边，而前面的路越来越渺茫，越艰难。所以最好不要等我。”你的脸色苍白而痛楚，虽然这一切都被外表的冷静细心地覆盖着。
　　“真的不能不走么？”我明知故问。
　　“不能。”你肯定地说。
　　其实，我知道的，像你这样一个以绝对理智以绝对的谨慎为生存准则的人，你不是无情，你只是不会被情所牵绊。你是一个投资者，在你的每一项投资项目中都需要用绝对的理智，用最精确的判断力来衡量，通常你是把得失计算得最精确最完满，确定了能否接受才去下注。感情有时候是你的累赘，感情所带来的困惑、牵挂会成为你情感中的负荷，有时候甚至会影响你的判断力。何况你并没有足够的信心在再一次的打拼中争胜，所以，我知道如果要你放弃，你最先放弃的一定是对我的感情。而以你这样的骄傲和自尊，你不会允许我跟你一起去过贫无立锥，像赌博一样高低起伏的生活。因为，你也知道这是柔弱的我所不能接受的。
　　如果你爱上一个浪子，你就要学会过流浪的生活；如果你爱上一个赌徒，你就要学会赌博；如果你爱上一只鹰，你就要学会飞翔。而我这样一个小家碧玉的女子，像一只小鸟，只能低飞在天空，我没有做赌徒的天份，我只求一箪食，一瓢饮度进我今生。而你不是，你是凌空展翅的鹰，跌倒了仍然向往着高空，受伤了仍然志在千里。你爱我，原想带着我高飞，可是，你失败了，你对自己能否再飞都没有足够的信心，何况还要背着我呢？我爱你，又何忍成为你的牵绊和累赘。
　　人只有一生，今生过后有另外的内容，而红尘滚滚，我是过客你是过客，我们交汇过，再分开，爱过也可以无憾。而如果鹰不能飞翔在高空，不能向自己的理想去飞越，则是永远的遗憾。我爱你，何忍令你抱憾终生。于是，我只能放飞你。
　　我没有说话，我紧紧拥着你，你也紧紧拥着我，我的泪滴在你的胸膛。你的泪滴进我的发丝。我知道，今生我是唯一一个令你哭的女人，够了，寂寂人世，有过你的爱有过你的泪，我还有什么可抱撼的呢？真正的幸福不在于是否拥有一切的丰盈和满足，只在于有否一颗知足和感恩的心。而这夜，我俯首感谢上苍，感谢天上所有的日月星辰，我爱过，也被爱过。这已经足够了。不一定要朝朝暮暮，不一定要拥有的。
　　那一夜，我们一整晚都坐在荷塘边上，没有睡觉。你说，要抱着我看尽这一切，要牢牢记住眼前的人，这荷塘这月色这星辰，把眼前的一切变成今生路上唯一的风景。
　　我凄惶地拥着你，凄惶地等着晨星初现。
　　以后几天里我帮你收拾行理，把你的东西一一捡拾，你把这房子的地契和锁匙都留给我。说，这是你送给我的礼物，今后，如果遇到了痛苦困难，没有地方裹伤，就来这里稍稍歇息。你把所有的祝福和爱留在这间小屋里，你的牵挂与爱都会在这里等候着我。
　　夜越来越深浓，风寒露重。我返身进屋，拉亮了所有的灯，拉上翠绿色的窗帘，屋里一阵清幽幽的宁静。书桌上的熏衣草香熏油还在，我满满地斟满香熏炉，燃起香，一阵幽幽的香气包围着我，一如你的爱与牵挂。
　　你走后的日子我如常地生活着，外表看不出的伤痛，时时在心底的河流中涌动着，岁月深埋土中会成为琥珀，我的思念深埋心中也成了琥珀。越来越莹润，越来越美丽。
　　再后来，我认识了天，一个温柔敦厚的男子，我们恋爱、结婚、生活在一起，一切竟出奇地顺利，我不明白为什么我跟你历尽艰辛都不能开展的剧情，和天竟能如此顺利地上演了。难道冥冥中真有所谓的缘，牵动着世间男女的痴心爱恋？无缘相逢了仍然要相分？
　　生活在一起难免会有磨擦难免会有磕碰，我和天也有，这本就是每一对饮食男女，匹夫匹妇共有的生活情节，我和天也不例外。
　　今天我们的吵架也只是为了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其实和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即使吵架也是一种幸福，只是天不是我最深爱的人。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明天天一亮，我仍然会回到我和天的家中去的，而此刻我是一只受伤的小鸟，飞到这个我们曾共有的巢来疗伤。
　　有你的爱和牵挂在这里，我知道我所有的伤口都终会愈合的，明天的路我会好好地爱自己，守好自己的家和丈夫。我会过得幸福，无论你飞得多高，多远，在任何时候当你一俯头，你会看到我幸福地好好地生活着，我知道你就会飞得更无牵绊更无牵挂。
　　“爱我，你就要活得更好地让我放心。”这是你上飞机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擦干眼角的泪，我走上阳台，凌晨的乡村夜晚空旷而寂寥，偶尔传来狗的吠叫声，稻田已经溶入夜色中看不分明，只有空茫茫的一片灰暗。远处的群山点缀着疏落的远星。有时候思念就像天上的星辰，那一点点的星光走过千年万年的时空，射入你眼帘的一瞬，已是千万年前的星星，是再也回不去的日夜与流年。
　　当今夜你的容颜在我眼中乍现，过往的一切爱恋重新在心中缠绵，像星星的光芒在我的生命中燃点，可是一切已是昨夜云烟，同样是再也回不去的日夜与流年。
　　亲爱的你，当你飞掠过漫漫长空，当你从最高的高空，偶一下旋到最低处，请俯头看我，我在那漫草荒烟间呼唤着你。在每时，在每刻，在每个刺痛我生命的思潮再度来袭时，我都会紧记这翠微如梦的夜晚。
　　（天亮了，我慢慢地步下山路去上班，天刚才打过电话给我，说下班来接我。他说他错了，不应该为一点小事跟我生气，我温柔地微笑着，其实，我要谢谢他的脾气，谢谢他昨天的赶逐，使我能完全地逃循到对你的思念里来，度过这样一个美丽的晚上，重新得回那样丰盈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