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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风景已是旧时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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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下雨下得太久的缘故,对镜梳妆的时候总也提不起精神。从五月初七到六月初一,老天爷仿佛是破了个洞,一路下个不停。晾在庭院里用来晒榨菜干的小黄瓜慢慢长起了霉,而后又生了虫,让负责收拾它的梁家大婶骂咧了半天,也让春红那个小丫头伤心了老半天。
“那可是小姐的陪嫁品哩!”十四五岁的小丫头小声地嘀咕着,眼馋着小黄瓜就快成拌饭的佳肴,没料到一转眼全付了流水。
这季节,这天气,似乎让人烦心得很。
“我们出去玩儿吧”
小姐的一句提议,让春红兴奋了半天。侍候着小姐换上平常人家的衣裳,又把压箱底的几件银饰戴上,一主一仆瞅了个空隙,从后花园那几近荒废的门廊里溜了出去。
雨虽是下着,但并不影响街上的集市,依旧是红男绿女,人头攒攒,只是多了百千个纸油傘,五颜六色,遮了雨水,还平添了风情。
“小姐,我们也买一把吧?”
走到卖傘的小摊贩前,春红忍不住挑了一把紫苏垂吊的绿纸伞,伞面画着宫装的丽人,手柄处还刻着小令,依稀是“月上黄昏后,人约柳梢头”。卖伞的贩子见春红喜欢,而一旁的璧人寒裳不掩风华,便凑上前去把这一把绿油伞夸得好似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末了还很肯定地告诉她们“你们知不知道,西城林家的大小姐有一回想买我这伞,我还没舍得卖哩。”
“是么?”小姐似笑非笑,春红早已乐不可支,赏了伞贩半两碎银子,拿了绿油伞就走,隔了老远还听得到她银玲似的笑声,弄得伞贩甚是尴尬,不知道自己说错了哪句话。
“小姐,小姐,他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春红把玩着绿油伞,细心给小姐撑开,刚才一路上雨雾朦朦,虽然下得不大,却已经湿了半边衣裳。饶是如此,小姐仍象是画里走出来的天仙人物,眉含远黛,目若秋水,也不知是怎样的青年俊杰才可以配得上如斯的佳人。
姑爷,是个怎样的人呢?春红想着,应该是丰神俊秀、才情并茂的那一种吧!
小小的女孩子无限的遐想,在十四五岁的年龄,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而她身旁的小姐却已过了双华如水。
江湖盛传江南林家的大小姐林如音绝代风华,是武林中第一美人,可是其人其事,旁人并不多知,偶有好事者在林府中徘徊不肯归去,但求一见,也被林老爷和林夫人客客气气地请了出来。林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其后风生水起,人人都以自己的想象描绘林如音的颜容,不多时,第一美人的称号已不再旁落。
只有林如音自己知道,她身上,背负的只是一颗棋子的命运。
江南林家原本是武林四大家,美人如玉剑如虹,剑是林家的特产,而美人只是附会,可惜到了这一代,林夫人未曾诞下女婴,于是林老爷子在十几年前从旁系林家子弟中收养了一个小女孩,这就是林如音。
七岁别父兄,永生不相见。林如音被收养的那一年,她全家被流寇所袭,无一生还,所喜到了林家,老爷和夫人对她极好,渐渐淡了亲恩,直到那一日――
林如音的武功并不算太好,天下之大,她的剑术最多排到五十六位,等她发现那个女子的时候,夜已过半,而月光如洗炼般洒在窗前。那女子与其说是一个人,更象是一缕游魂,长长的头发零乱地遮着她的颜面,一双倦佁的眼睛若隐若现。
看到这双眼睛,林如音居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面前这个形容枯萎女子,一定有过非常美丽的容颜,在她还年少的时候。
“你就是林如音?”
那女子开口问道,声音不仅低沉而且嘶哑,类似哇呀的儿语。
“是。”林如音答道,虽然半夜里被人惊起曾让她有少许惊惶,但片刻之后她就镇定下来,因为她从眼前这个女子身上感觉不到任何杀气。
“你是谁?”林如音问。
“我是个孤魂。”那女子居然如是回答,眼眸里竟然有了笑意,“我只是想来看看你,看看你是否还和从前一样。”
“我们认识?”
这回林如音真得吃惊了,她自小阅卷过目不忘,见过的人从不错认,可是面前这个女子,怎么也勾不起她的回忆。
那女子自嘲道:“很多人都已经不认识我了,包括我自己,”说话间停顿了一下,林如音分明看到她眼中辗转一丝凄凉,“不过没有关系,我很高兴自己来到了这里,重又见了你。林如音,你还和当年一样心地良善,我,很开心。”
这口吻分明熟悉,奈何早已忘怀?
林如音秀眉微挑,听那女子继续说道:“我这几天一直在你们家附近徘徊,听你家的下人和邻里对你的评价。还好,她们都说你是个好女子,我终于放下心来,你知道吗,我本来―”眸光一闪,杀气如晦,但只是一现,又复于平静,“―我本来是想来杀你的,因为我实在恨极了他。”
“他是谁?”林如音心念一动。
“他?”那女子面上流露出惧怕的神情,伸手捂住眼睛,身体突然抖个不停,“我不记得了,不记得了。他老是在我面前走来走去,问我把凤凰藏到哪里去了,说如果我再不说就杀了我,我不想见他,好可怕,好可怕……”
林如音忍不住想去安慰她,刚想说些什么,却见那女子松开了手,于零乱的发际间露出一抹奇特的笑意:
“可是以后我再也不会怕他了。”
“因为我心里的那个人就要来接我了。”
又道:“你现在还是林家的棋子么?”
棋子?
“你不记得了么?”那女子歪起头,好奇地看着她,“林孝羽本没有女儿,是他杀了你全家,把你从父兄身边夺了过来,那时你在梦中夜夜哭泣说要报仇。”
什么?
“是啦,你不记得了,”那女子望着她,慢慢地眼眸中浮起一丝悲怜,“大概是从我家回去之后,他便封了你的记忆。一个八岁的小女孩,痴心妄想报仇,本就是不切实际的。”
什么记忆?
你等等!
一股莫名的恐惧弥漫了林如音全身,从头到脚,仿佛连心都麻痹了,她伸出手,想向那女子求助,可是她只是黙黙地看着她,默默地,用如斯的温柔,轻轻地说:
“林如音,你的幸福是用鲜血换来的,…,希望,我所做的一切,能让你永远平安…。”
那一夜的梦境过于逼真,第二天早起时林如音脸色并不太好。
墨色的案几,草草的书:
君问归期未有期,
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
却话巴山夜雨时。
“小姐,早好。”
小小的春红推开厢门,手中小心地捧着一碗精致的莲子雪耳粥。
“咦,这是什么啊?”把粥放在案几上,春红顺着小姐的目光看到草草的《夜雨寄北》,字,分明不是小姐的。
“故人来过。”
小姐安静地答道,低回的眼眸里有一丝惆怅:
“但她又走了。”
十天后的六月初七。
江南林家林孝羽携夫人一行在城西送行,鸳驾起轿,媒人送亲,林家的大小姐、武林的第一美人林如音在众人的祝福声中渐渐远去。
翻开武林纪事之二十一年,记录如下:
七月十五,武林第一美人林如音嫁入秋家,同年,秋家的大小姐,曾经有武林第一美人之称的秋夜萤不慎离家,暴病于江南,卒,年二十四岁。
夏末凉,秋风渐起。
海东青是在七月十一赶到洞庭君山的。和大夫分别后,他又独行了将近大半个月,一路上总算没有行差踏错,到达岳阳城时,顺利地被秋家派去迎接佳客的管事领进了君山。
洞庭君山,在湖一侧,和名满天下的岳阳楼遥相呼应。君山出产湘妃竹,帝舜之二妃泪洒湘竹,千古绝唱;还有那悠远流长的君山银针金镶玉,上好的香茶,不知寄托了多少茶山姑娘的切切幽思。
喝着沏好的茶,海东青想起了自己的故乡,在云岭的深处,六大茶山环绕成抱,茶山姑娘的歌声终年不断,记忆中陪侍母亲的丫环南燕经常在那里唱:
爱你爱你爱死你,
找个画师来画你。
把你画在枕头上,
日日夜夜抱着你。
恨你恨你恨死你,
找个画师来画你,
把你画在砧板上,
一刀一刀剁死你。
十足敢爱敢恨的茶山姑娘,可怜阿爷每次听到都心惊肉跳,后来干脆陪了两担陈茶的嫁妆,把南燕嫁到了银生城里。南燕走的时候,海东青不过七八岁,山野里面长大孩子,充满了野性,却又继承了他那美人阿娘难得的美貌和脾气,一天到晚和寨里的小孩们打架,甚至把自己的阿哥都打得哇哇大哭。
海东青记得南燕嫁的这日,拉着他的手不放,泪水把妆都打花了,好不容易被人扯走了,却在那里大哭大叫:“老爷呀,你一定要好好疼这个孩子,否则小姐做鬼都不放过你-。”
阿爷一脸尴尬正想着说啥,看到南燕好象又准备扑过来的驾式,连忙应承说:放心放心,东青可是我的肉中肉啊,你就放心嫁吧,以后别,别再回了,跟你的男人好好过日子吧。
婚嫁在哭声之中完成,而那,是海东青对姻缘的第一个认知。
结婚,娶女人,大概都会高兴得哭吧!
想起娶女子,大夫的影子不知怎地一闪而过,海东青啐了自己一口,脸却不自觉得红了,大夫可是不折不扣的男人啊!
可是不管怎样,大夫又是第一个走到海东青心里的人,比起他的同门师姐妹,甚至比起和他差点有了肌肤之亲的雪乌朵,都亲近亲近好多。海东青晃晃悠悠地想着,突然站起来推开了窗。绚烂的阳光自窗外挥洒了进来,满屋子亮闪闪的。
想那么多干什么呢?等下次见到大夫后好好跟他陪不是请他留下来就好了。
可是-
又要怎么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