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归雨》柳阑风

12、老物可憎新物怜

　　我本着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原则，自那日之后，果然日日前去椒房殿陪孟氏吃饭。而且在孟氏的无私赞助下，我也终于痊愈，虽仍是虚弱，却至少可以使用真气了。
　　今日，日头方升，我便收拾了一下，出发前去蹭饭。
　　我刚一进孟氏寝宫便被门口那阵仗吓到了。
　　两队宫人分列游廊左右，垂首恭肃，一顶华盖危立殿前，一坐玉辇规规整整地定放在门旁。
　　放眼这皇宫上下，除了皇帝摆驾，谁还敢用着阵仗？
　　我一个宫外之人，怎么看都属于黑户之列，就这样大摇大摆地去见里面这位真龙天子，不是没事儿找抽又是什么？于是，我捏了个隐身决，悄悄地潜了进去，打算偷窥一番这帝后夫妻的相处之道。
　　干净素雅的椒房殿中锦衣宫人雁字排开，皇帝冕旒衮服，端坐主位，十二道象征皇权的冕旒遮住了这位正直壮年的帝王的模样，但远远一望，却可感受到来自这位真龙的迫人威严，据说这位真龙，其实并不是那么真，而是在十二年前通过起兵夺权、弑兄篡位的为世所不容的方式登上了九五之位，当时的一群儒生还为洋洋洒洒地写了一大篇檄文，声讨这位篡位者，但是不过十年，这位铁血帝王便用自己的业绩堵住了了非议他的人的嘴，征匈奴、定三藩，免除苛捐杂税，又在全国各地设置太学，广纳贤才，修改前朝律法，德治天下……
　　只是这位铁腕铮铮的皇帝在前朝一副端严规整也就罢了，没想到即使来到了自家后宫也是这样一脸严肃，真是个不懂风月情趣之人啊。
　　吃了茶，皇帝也端不住了，遣退了宫人，只留下他们夫妻二人在殿内，我见状登时眼前一亮。
　　若以我所想，如此良辰如此佳人，接下来必然是一出活色生香，果然，换回了常服的皇帝走下高位，走到孟氏面前，夫妇二人甚是和谐地携手步入内殿。
　　我犹豫了一下，接下来很有可能出现一系列少儿不宜的镜头，我是继续窥呢，还是打道回府……
　　正犹豫间，便听皇帝的声音从内殿传来：“朕记得你宫中有一柄很是素雅的古琴，怎么今日却不见了？可是丢了？”
　　孟氏声音冷冷，一如我们初次相见时一般，清冷而疏离：“那琴不过一柄旧物，丢了便丢了，又有什么可惜。”
　　我着急地跺脚，经过这几日与孟氏的相处，我能感觉到孟氏是个玲珑剔透的妙人，就连我这么个大老粗又是都曾被她的妙语连珠惊艳到，怎么今日面对着她的良人却口不择言了呢。
　　皇帝语气也变了变：“毕竟是经年旧物，有感情了的，丢了着实可惜。”
　　“晋武帝曾言：‘老物可憎。’陛下同为君王，又如何须为一件旧物伤神。”孟氏开口，冷若冰霜。
　　“哼，皇后所言不错，老物确可憎，新物自可怜，朕今日是来错了！”皇帝语罢，一屋子的温暖光景全部烟消云散。
　　皇帝虽动了怒，却不见拂袖离去，显然在等待着孟氏的挽回，可是孟氏平日里七窍玲珑的心今日却似乎被蒙了猪油一般，只听孟氏开口道：“那臣妾便不扰陛下雅兴了，恭送万岁！”
　　“你好！很好！”皇帝终于懂了真怒，拂袖而去。
　　天子走后，我显出身形，一屁股坐到她的凤床上，抬眼看着她：“就你这脾气，任哪个男人都不会有心思与你一同用膳的。”
　　她没有看我，身子一歪，脱力似的坐倒在我旁边：“呵，新物可怜……是啊，新物方可怜，我这珠黄老物，自然面目可憎了！”
　　我这才觉出不对，忙扶住她“你怎么了？装什么疯？”
　　“十二载夫妻情竟抵不过一副相似的眉眼！我终究还是输给了她！”她目光空洞，表情近乎癫狂，我竟有些害怕了，见她这般情态，怕是入了魔障了！
　　我正准备点住她的穴道，让她冷静一下，却见她“噗！”地一声，咯出了一口鲜血，鲜血登时洒满她的前襟，我愣了愣，呆呆地低头看了看她衣襟上殷红刺目的血渍，心中不由一跳。
　　她茫然地看着我，身子晃了晃，一头栽倒在我怀里。
　　“来人呐！”我大吼。
　　御医风风火火地赶来，又是扎针又是号脉的，说是急火攻心，折腾了半晌，孟氏才悠悠醒转。
　　孟氏刚睁眼便玉手一挥，遣退了所有守在床前的宫人，只留下了我和雨凉。
　　我倚在床柱边守着她，雨凉则是鼻涕一把泪一把蹲在她床头啜泣。
　　“娘娘……”雨凉哭着开口。
　　“莫哭，我还有事须你去办。”醒转后的孟氏已不见方才的魔障癫狂之态，而是一如往常的冷淡疏离。
　　雨凉闻言，忙一把抹去脸上泪珠道：“娘娘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你速去哥哥府上，告诉哥哥，就说本宫……说我求他立即携嫂嫂侄儿一同离开帝都，远遁塞外，今生都不要再返回大曌！而且，既然要走就一定要快！”孟氏苍白的脸上显露出前所未见的决绝，我见状又是心下一凉，她这是在为家人铺平后路么。
　　显然，雨凉也察觉到她的不对劲，呐呐道：“小姐！你这是要做什么呀？”
　　孟氏转头看着雨凉：“你若还当我是你家小姐，就照我吩咐去做……事后，你也虽哥哥去塞外吧，不必回宫了。”
　　雨凉闻言“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小姐，你这是不要雨凉了吗？”
　　孟氏淡漠的容色中终于出现了裂缝，她退下腕上的玉镯套到雨凉手上：“你这丫头，左不过是要嫁人的，离宫不过早晚之事，有何必计较这一时半刻。这镯子便当做我这个做小姐的送你嫁妆吧，你只需谨记一则，若许终身，定要许一个真心怜爱你的人，切不可贪一时之欢。”
　　雨凉听了这话更是不管不顾地大哭起来，紧紧攥住她家主子的手，说什么都不愿意走。
　　孟氏怒道：“你现在走，我们还可存着一份主仆情谊，你若现在不走，我这便叫来总管太监将你遣出宫去，到时我们便是真真的一拍两散！”
　　雨凉被她的怒气惊到，忙抹了泪，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椒房殿。
　　孟氏躺在床上不讲话，我也倚在床边默不作声，我知道她大约在做一个很痛苦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