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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闌珊(雲天河x紫英)| by 曜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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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羡鸳鸯愿做仙,朗气乾坤御剑飞;
──若将等闲做离别,却叫明月送君归。
若问,人的一生中,究竟要经历过几次的离别,才能够看破一切。
若问,人的一世里,是否只要经历过百转千劫,就能够飘然成仙?
欲答奈何,无可奈何。
那年秋末,未冬。
雪还未落,却是雾浓霜骤。
环顾一屋空荡,眼光掠过了置于书案旁的白梅花,未曾停留过绽放一室的清香,他负起了常年不离身的剑匣,摘去了用以束发的玉冠,遣走了多年以来一直侍奉左右的古钧红玉,紫胤真人踏出了位于经阁后方的居所。
目光扫过了刻在房中如今已然成为一壁刻痕的剑印,最终阖上了三百年来,虽经风霜雨打,却依旧崭新如故的木门。
门派中各大长老虽知此事仍意欲挽留,终却不敌他的心意已决,连等候自己的大弟子接过掌门大位的时日都不肯多候,一如三百年前的他,仅只身负一个剑匣,从此仙踪悠悠。
千百级的古老石阶,没有御剑,他一步一步地往下走。
他的大弟子也随在他的身后,隔着数丈远,三步一跪,九步一叩。
他知道,却没有点破,算是在这十数年间的师徒之情,一并奉回。
他与他都懂,此一别,又岂是累月经年?怕是余生之间,都再也不见。
最后一个清冷的笑意,就停留在天墉城的最后一个石阶,仰头看,仍是一片风轻云朗,哪还猜测得到蓬莱处已是荒魂凄凉?
他没有回望,只是感受着身后那道目光送着自己,御剑而飞。
紫胤终其一生,只收过两名弟子。
一为陵越,一是屠苏。
那一年神色恭敬地朝他行礼的少年,他在陵越身上,看见了自己从前的影子。尽管勇于担当、侠义磊落;却也守成有余、进攻不足。
所以他教陵越剑锋诡奇之道、剑法刁钻之学、御剑而飞之术。看他一步一步洗去青涩逐渐沉稳,直至后来甚可登上一方掌门之位,引领众人。
他曾经从那时以为他将终其一生以这唯一一名弟子,引以为傲。
可,又是在哪一年,他领来了面容无喜无悲朝他下跪的少年。然后竟在百里屠苏身上,看见了彷佛是他与久远以前的故人重迭。
饶是命运多舛,甚至被凶煞之气缠身而苦不得解,却仍是无怨无悔、仍是那样波澜不惊的一声我命由我不由天,便种下了生生世世的劫。
那一夜无眠,只因他想起了许久不曾梦过的从前。
原来不是只要人走了,记忆就会随之干涸忘却。
而是每当那人离他更远了一点,那么,落在心底的印痕,就又更深了一些。
所以他在陵越身上,看到了自己欲求而求不得、欲等而等不到的影子。
就与他相同,只能死死地守着再也回不来的人,然后欺骗自己只要顾着这一方寸土,就能盼到当年的人。
于是也看着百里屠苏,一如那个他始终望着背影的人,渐行渐远。
就与那人相同,不留一丝余地也不留一点痕迹,活生生地抹去了人生在世的踪影,徒留下一抹轻浅的回忆,放在脑海里,忘不去又再也记不起。
一个是追不回,一个是不愿归。
琼华远,寻仙缘,天地苍茫枉无言;
天墉雪,青鸾巅,生死掷轻又为谁。
陵越曾经问过。
『师尊,您每隔数月就会下山暂离天墉城,您是去哪儿了?』
那时,百里屠苏尚未拜入门下,陵越也还是个垂髫小童,像是更远以前的自己,还会拉着亲近的长辈师叔衣袖要着糖吃,或者是缠着他们问故事。
『为师在山下有一位挚友......』话语简短如斯,可思绪却如涟漪般,一旦泛起,便是惊天动地。
后来百里屠苏正式地成为他的第二个弟子,陵越也不曾再对他提问过这个问题。
只是他有一天曾经听见。
『师兄,师尊他,每隔数月便会下山一趟,还背着好大一块石碑,师尊去哪啊?』
『师尊他说,在山下有一位挚友,每逢数月,便要下山拜访一趟。那个也不是石碑,是剑匣。』
『剑匣?』
『是啊,师尊很会铸剑的,同门师兄弟每一个都想得到师尊亲手铸的剑呢......』
『不过师尊背的那个剑匣,里面装的剑,是只有师尊那位挚友前辈才用得起呢。』
『为什么?』
『师尊倒是没有说过这个就是,不过我想定是那位前辈剑术高超,而唯有师尊所铸的剑才能抵挡那剑气凌厉吧。』
初闻这番言谈的他,轻笑了出来。
百年来从未有过的笑纹,就这样轻点在他的唇畔,带着几许沧桑几分怅惘,化成了一声轻叹,最后踏上了古剑,翩然走远。
陵越不知是从哪里看见了藏于剑匣的长剑,才会对百里屠苏做出此言。剑匣里面,的确有着为数不少的利剑,可又怎猜得出那些剑的数量的百千分之一?
铸剑为年。
一柄剑从矿铁至锋锐,就是长一圈年轮,春来草木深。
即便再也造不出当年的羲和与望舒一般的上古神兵,收于剑匣内的剑亦是不可小觑。
铸着清气三分浩然三分玲珑三分。
相思,却是四分。
不是只有他的剑气凌厉才会恸天贯日。
铸相思成引,那一把剑纹刻上的,便是上清破云。
早已事过境迁多少年,但是一回想起来,仍是憾恨孤寂。
思及陵越,他便会想起。
三百年前,他站在青鸾巅,看着早已长眠的人恍若低吟着轻歌,不再回眸转身。从此遁入轮回,连死,都无缘再见他一面。
而思及屠苏,他又会想起。
三百年后,他站在昆仑巅,看着封山大雪,遥遥望着蓬莱的方向,从此,人间再无百里屠苏这一人。
生离苦,死别孤,回首前尘路,天意尽负。
英何辜,劫命铸,望断天涯处,人心同殊。
自卸去天墉执剑一位,他便开始云游四海,一如当年琼华被灭之时,也曾经有人要他不要再被这些凡尘琐事给拘泥,忘却那些沽名钓誉,他还有大好人生,不要被这些假仁假义给蒙蔽。
而他便与他约定,从此偕手红尘尽付余生。
只是他与他都忘记了,多少年前昆仑那一战,都耗尽了他尽管被神龙之息给眷顾,却也不敌天意的宿命。
所以他说他愿意等。
挽弓射月逐流星,三才五灵化太虚。
铸剑为情不信命,承君一诺不负君。
一百年,人过一世,他等。
他却笑他莫太认真。
两百年,花开双城,他等。
他却要他不要再等。
三百年,梦回三生,他等。
他却再也等不到他要等的人。
而他忘了又再经过多久,在他游遍了五湖四海塞北江南,正欲踏足往另一个故地时,那名被他遣走的剑灵替他捎来了第十二代掌门满百年仙逝的消息。
苍茫天地,终于只剩他一人踽踽独行。
可,陵越确是幸运地。
至少魂魄已全的百里屠苏已经能够重转轮回,而陵越纵使一意孤行地一生高悬执剑,他亦没有修仙,还能够在寿命将逝之时已凡人之姿,迎向下一个来生。
若是有缘,还能在下一世与所珍爱之人修得同枕并肩。
谁说修仙之人便要寡情寡欲,纵是他已经能将儿女私情看得平静,也仍无法那样轻易地就看破别离。
终究看不开的,还是自己。
一如天墉城上数以千计的石阶,欲往青鸾峰的石梯也是高耸绵延。只是自从他卸去了执剑长老一位开始云游时,便再也不曾踏过这一方大地。
转瞬已百年。
百年前曾经熟悉的,如今已变了模样。
尽管曾经有过三百多年,一人独自在这里冥想,也不曾如现下这般,凄凉。
三百年间的那时,他还有两名徒弟,还有两位剑灵;甚至更早的三百年以前,都还能听见曾经有人挽弓搭箭,笑意朗青天。
而现在却已经是对影,不成双。
踏上了最后一块台阶,入眼的即是隆起的土丘。
松下一直背在背上的剑匣,数百把利剑,便在他的眼前亮晃起来,几欲媲美天上星光点点。
他将那些剑,一一地围绕着土丘,一圈又一圈,直到那深土色的冢能够倒映出银白色的星辉,他才不轻不重地,呼出了一口气。
将这数百年间,亏欠的诺言,一并埋葬成了悼念。
青鸾峰顶仍是熠熠穹苍,简陋的茅屋草檐一如数百年来曾经经历过的苦雨风霜,斑驳了木门,苔痕绿了朴拙的石阶。
穿透树梢传来的不是短笛吹响的清亮,只是萧索的风声吹过了低垂的枝枒。
紫胤,或者该说是慕容紫英,他就这样背着那破旧的木门,静静看着天上万里星云浩瀚,银河落九天,皓月憾未圆。
还是几百年前的鸟叫虫鸣月白风轻,还是几百年前的飘然白衣瞳凝流星,只是虫鸣少了人气,只是白衣无人再忆。
紫晶碧天成,梦我孰为真?
天仍悬星河,再无人清歌。
咿呀─────
苍老的柴扉突然惊起了岁月的声音,像是倒转了百年时差,谁也没有遗憾落下,最后将所有美好停留在这个当下。
待月西厢下,迎风半户开。
终是理智不敌情感,来不及等候欲细细分辨的思量,等不及的目光就随着风晃过了老旧的柴扉,凝神屏气盯着漆黑的屋内,又似当年那个禁不起撩拨,满怀期待的少年。
拂墙花影动,疑是故人来。
故人来。
故人来。
故人......
蓦然回首。
那人不在,灯火阑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