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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越蘇|昔我往矣(上)|by 絡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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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身为执剑长老首徒的陵越已然有领导者之风范,在同辈弟子中,若说掌门之位,当属他之外无第二人选,这样的他不但未遭受他人忌妒排挤,反而是得到一众弟子信服无比。
但对十六岁陵越来说,他的路途仍然遥远,因为他尚未拥有看见师尊背影的资格。
每一日都务必将习得的剑法练熟,若无到达十成的把握,就不去学习新的剑招,这是陵越的原则,自始至终皆坚守于此。
一如往常的,陵越在夜间练习完剑招后前往洗梳,准备回房休眠之时,竟意外在房门口看见那一头银白长发的身影。
「师尊!」陵越随即行礼,带着难掩的兴奋,上次与师尊见面,莫约是半年前了吧。
总是好似飘然于尘世之外的紫胤真人回过身,陵越惊讶的望着师尊怀中的存在。
「替他洗净。」淡然地开口,会意的陵越赶紧接过那紧闭双眼的孩子。
「是。」只要是师尊的命令,陵越就不会有所迟疑。
待将那相较于他偏于瘦弱的身躯抱至洗浴间时,陵越才发现原来那些在月光下的脏污并非单纯的污垢,不少明显的血污让陵越担心的将孩子轻柔放平,解开衣物检查后,陵越发现这孩子身上并无伤口,这些血污应该是沾染而上,但这孩子又是从何而来……
带着疑惑,陵越替仍然闭着眼的孩子上了皂角,带着水的巾帕温柔地将脏污去除,最后将其拧干后擦拭掉那小小身躯上的水渍。因为并无其他衣物,陵越只好从旁找了块大布巾好将这孩子整个人包卷起来,以免受寒。
甫踏出洗浴间,紫胤真人的身影便又出现,陵越将完成的任务交回师尊手上,本该回房却又忍不住望了眼那被卷成一团的孩子,「师尊,这孩子……」
他的疑惑没有得到解答,只换得师尊默然离去的背影以及一本全新的剑谱。
身为执剑长老的徒弟,其实他并未从师尊那边习得过一招半式,除了和其他弟子一起学习天墉城必学的武学之外,紫胤真人通常都是从外取得一些剑谱后交由他自己练习,这样的教学方法是特异的,但陵越相信师尊绝对是为自己好,所以对于这些非天墉武学的剑招他也是一般认真,甚至有过之有无不及。
渐渐地,专注于新剑法的陵越也忘记了曾有个孩子,借着他的手进行沐浴净身,或许他是记得的,但下意识地认为那孩子在天墉城中不会发生什么意外,所以才没有多加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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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天墉城中的气氛有点微妙,刚到偏僻之地独自练完剑的陵越莫名有这样的感受。
一阵在天墉城中不常见的吵杂声响传来,陵越微微蹙眉,不明白为何今日众人如此浮躁,正欲开口却听到陌生的名字。
「那新来的,叫啥、百里屠苏的,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带着不屑语气说话的,是名为陵端的新师弟,因为这段日子以来常前来与他请教剑招,所以他略有印象,「那模样真是丢了天墉城的面子啊我说,肯定是他巴着执剑长老的大腿不放才被长老收作弟子!」
陵越皱起了眉头,以往相处皆看不出这陵端师弟竟是这般言语苛薄之人,何况他们竟然提及师尊,若不出面制止,恐怕他们不知会再说出些什么话。
「无礼。执剑长老岂是这样的人!」突然出现的陵越让原本吱吱喳喳的一干天墉城子弟吓得瞬间住口,正在大放厥词的陵端更是被自己的口水呛着,咳得满脸通红。
陵越冷然说道:「身为天墉城弟子竟作出如此行为,真是丢了天墉城的面子。」
语罢,便转身离去。
其实陵越原也不是如此苛刻之人,但这次他们既提及自己心中最尊崇的师尊,若不给点教训他实在难消心头那股不舒服的感觉,只能以其人之道回之其人之身便是。
一个转弯,陵越又听见一阵纷闹,但这次他只能蹙起眉头无法多言,因为提出叱责的正是天墉城的戒律长老。陵越的眼神转到低眉敛眼、看不清真正情绪的孩童身上,想起他便是当日自己为其净身的孩子,也是师尊新收的弟子。
他就是那百里屠苏吧。陵越有点责怪自己当日为何没问清楚这师弟的名字,否则方才听见那群师弟师妹讨论便该有所行动,也不会到现在才回过神。
望着那松散的发辫,陵越了然之中又带着意外,戒律长老虽一向严守天墉纪律,但也从未如此严苛,更何况这一瞧便知是那孩子生疏地替自己绑发的结果。
在愧疚之余,他走上前牵起了那稚嫩的小手,表达了自己的立场,「屠苏师弟衣装不整,是陵越未尽教导之责,还请戒律长老且莫责怪屠苏师弟。」
看着下一辈弟子中的佼佼者,戒律长老冷哼一声,转身离去前丢下一句:「下次再有如此,百里屠苏便自行前往思过崖领罚。」
以眼神示意其他围观的人群散去,陵越带着百里屠苏回到了房里。
他们两人都没有开口,陵越便自顾自地替百里屠苏解开了那凌乱的结发,取出木梳简单的梳理着,虽然不明白为何百里屠苏不随意用条发带数发便是,但既然对方选择这么麻烦的结辨,想必是带有深刻意义的。
师尊抱回百里屠苏时,这孩子好似也是相同的发型吧。
凭着印象,他替百里屠苏梳理出小小的辫子,正当他要替尾端以发绳固定好时,眼角却瞧见那紧揪着自己衣角的小手,不复先前一贯的冷然淡漠,这样的百里屠苏竟令一向平淡无波的陵越忍不住想莞尔一笑,但为了顾及师弟的面子,他赶紧收回差点倾泄的笑意。
束紧了发绳,陵越蹲下身子,带着清浅的笑意摸了摸那细软的发丝。百里屠苏冷淡的表情没有让他感到受伤或是其他负面的情绪,反而是有种奇异的怜爱感从心头冒了出来。
这小小的孩子,不只是天墉城中的众多师弟之一,而是同样身为执剑长老的弟子,依照师尊的性格,若没意外,百里屠苏往后就是他唯一的师弟。
就算师尊没有多说什么,他也知道这孩子在遇见师尊前绝对是经历过一番难语的波折。
「我是陵越,同样身为紫胤真人的弟子。往后若有任何需要,随时都可前来找我。」
面对陵越温和的自我介绍,百里屠苏虽然依旧不发一语,却认真的点点头。
一个颔首,代表一个承诺。
那时候的他们都没想到,原来彼此会在对方的生命中、划下这么大一片不容躲藏的墨痕。
※
出自于同为执剑长老之徒的因素,陵越对待百里屠苏的确是比其他天墉弟子更特别一点,但这特别却也只是多了一点关注,而不是更多的照拂。毕竟在天墉城中,倘若一心期盼倚靠他人、习惯旁人的照顾,这样是不会有所成长的,这也是陵越的理念。
但放任着百里屠苏自我成长,又发现他在人际关系上简直是凄惨无比,不喜多言者在天墉城也并非特立独行,不过如同百里屠苏程度者还真是唯有他一人,连好心的问话都得不到响应,也难怪会引起一堆天墉弟子的不满。
曾为这私底下苦恼好一阵的陵越,意外的发现百里屠苏只有在面对小师妹芙蕖时,那冰冷的容颜才会稍微融化那么一点,就算细微也很足够。
陵越随即找个日子和芙蕖商谈,立刻获得芙蕖的鼎力相助。
多亏有了芙蕖这活泼的性格,再加上陵越间或的引导,百里屠苏偶尔也会同他和芙蕖一同聊天--虽然大多是百里屠苏在听,他们俩人在说,但这也比之前的情况好上太多。
原本他们也想邀百里屠苏一同练剑,但不知为何,执剑长老向来不许百里屠苏同其他人一道练习,芙蕖虽然好奇,但面对紫胤真人也是不敢随便发问。
「师兄都不好奇屠苏师兄的过往经历吗?」练了一个时辰多也该累了,芙蕖干脆停下动作,坐在一旁的大石上看着陵越收起最后一式剑招。
「何须好奇。」陵越淡然说道,「他是我师弟。」
「你真无聊吶,师兄。」踢着脚,有点无聊的芙蕖又开了口,「我是有点想问问,但,又不知道怎么开头才好……我也不是想探听些什么,就只是关心关心嘛。」
陵越笑着揉揉芙蕖的脑袋,没有反驳也没有赞同。
了解对方的一切、随时随地都得理解对方的心中所思所想,这才算得是真挚的情谊吗?陵越并不如此认为,若当真这般,岂不是小看了这两字所代表的重量与意义。
君子之交淡如水,古人之云必有其道理,就算是父母儿女也该保有一定的距离,方可安顺长久不伤其情,甜腻纠结只会在平日埋藏下龃龉,更甚者会因为之前太过,反而在之后产生恶之欲其死的想法。若无法想透,世间男女,无非逃不过爱恨嗔痴。
就像他欣赏百里屠苏的剑法,但不代表他得无时无刻与其切磋方能表其心意。
许多人一生所求者,不过是知己二字。寻寻觅觅,却不知也许一念之间便与身错肩而过。
当年伯牙绝弦,也并非因为钟子期日日夜夜相伴。
「师兄……陵越师兄!」一声大喊炸得陵越回神,芙蕖鼓着脸的模样让他忍不住失笑。
「怎么?休息够了就继续练剑。」
装作没听见芙蕖的抗议,陵越收敛心神,开始新一轮的练习。
其实,这些道理他倒也还未通达悟透,毕竟其中大多来自于书中的观念,虽然有些是师尊偶尔的教诲,但这些是属于师尊的记忆,他并没有的实际经历过,全然倚靠想象也难以有所体悟,也只能希望能凭借自己平日的细心观察得到些许的成长。
「不错。」
突然出现的沉稳音色让认真练剑的两人一惊,但陵越随即一喜,立刻朝来者行礼,「师尊!」
「无须多礼。」紫胤真人淡然说道,「方才正好经过,便来一瞧。陵越进步甚多。」
听到师尊难得的称赞,陵越开心不已,「谢师尊。」
芙蕖站在一旁,对于这天墉城中人人敬重的执剑长老她还是有点拘束感在的,不过她想起了另个一人,没想太多便直接问道:「执剑长老,为何屠苏师兄不能与我们一同练剑?」
「我自有安排。」轻巧的挪转问题中心,紫胤真人表明不想多说。
但这样的态度就连陵越也觉得有点不对,「可是师尊……」
「不需多问。」紫胤真人一甩袖,转身离去的身影只留下困惑给了两人。
「这样太奇怪了!」芙蕖扁着嘴,「为什么只有屠苏师兄不能与我们练剑?执剑长老知不知道有好多人说屠苏师兄是个庸才,一定是因为学不好才不能出来献丑的!」
「芙蕖。」陵越冷下脸,阻止芙蕖再多些什么,但他的心中也悄悄地有了一些打算。
两人满怀心思的练完最后一轮剑招,双双走回多人相聚之处时,凑巧见着百里屠苏,芙蕖无视其他弟子诡异的眼神,蹦蹦跳跳的跑过去拉着百里屠苏说话。
陵越难得的没有立刻跟过去,低头思索一阵后,他突然开口,「还望屠苏师弟,趁今日此时此刻,给陵越一次比试的机会。」
「陵越师兄你在说些什么?」芙蕖微张着嘴不敢相信地反问,陵越虽然觉得自己这样有点突兀鲁莽,但仔细思索下似乎也无什么大错。
本来天墉弟子就是可以随意比试,借着这次机会,刚好也可以让那些说闲话的人看见百里屠苏的实力,省得百里屠苏总是遭受一些莫须有的流言所侵扰。
「师兄……」
眼看百里屠苏似要拒绝,陵越只好直接了当的用了平常他绝不会用的方法,「倘若屠苏师弟不同意,便是瞧不起我这当师兄的。」
这话是无赖了点,可却是有用的。
百里屠苏抿着唇,有点僵硬的摆出了一个「请」的动作。
陵越微微一笑,跟着回礼。随之便是比试的开端。
一开始都是顺利的,百里屠苏与自己不相上下的剑法的确让他惊讶,不过身边传来的惊叹让他觉得自己这样的抉择是对的,至少让百里屠苏的实力有所证明,他甚至还想,说不定师尊是怕百里屠苏的能力太过超群,才命令他不准与其他人一同练剑的。
正当陵越正准备停下动作,和百里屠苏结束这场平分秋色的比试时,他却灵敏的感觉到,百里屠苏不一样了。
那弥漫红雾的眼神,令陵越心头顿感不对,正待他要开口之际,一切却都来不及了。胸口传来的疼痛,接二连三的惊呼,纷乱的脚步声,都好似倒卧在水中般,那么近、又那么远。
他挣扎的要说出些什么,却连这样的气力都不复存在。
直到黑暗袭卷他的前一刻,他都努力地想说出最重要的那一句话。
--「不要怪师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