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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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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朝,马谡就换了一身便服,等在宫外。
早朝上李严不紧不慢地奏报着军情,而后又别有居心地旁敲侧击。
陛下,军情丞相黎明时分就知道了——丞相可是比陛下知道得早呢。
陛下,丞相病了——丞相知道了军情就突然病了呢,陛下不觉得有问题吗?
马谡坐在一旁,心中有点不是滋味。自先主去后,以往朝堂上那些涌动的暗流越发地露出了水面。他有些嫌恶李严自以为是的语调,寻到一个空隙便插话为丞相辩解:
“丞相定是在家里思考退敌之策,陛下请宽心。”
话一出又有点后悔,丞相知道了,怕是又要责备自己的冲动了。
好在幼主心思单纯,一心只想解季汉之忧虑,匆匆结束了这毫无意义的早朝,急急忙忙说要去拜访相父。临了出门被小黄门提醒,才回后殿去将冠冕朝服换下。
马谡想到这,无奈地闭上眼睛。幼主资质虽不及先主,但一份纯良一份孝心,总胜过居心不良又诡诈矫饰的豺狼。现在局势正是危如累卵,萧墙之内尚不安稳,北方曹丕咄咄逼人,南方各个部族蠢蠢欲动。季汉一旦有难,东边那个人怕也不会坐视吧。
关于吴主的一切,马谡都只在传闻中拼凑。他拼出的吴主形象,几近冷酷,不通世情,让人畏惧。这样的人对于多年追随自己的下属尚且不留情面,一纸盟约岂不更加脆弱。
马谡站在一旁,听着诸葛亮对着刘禅分析着现今的形势,和自己的估算不谋而合。
四路大军均不足为虑,唯独这潜伏的,所谓的盟友,会成为第五个,也是最大的威胁。
所以当诸葛丞相转而看着他,像所有慈爱的老师考核得意门生一样向他寻求一个既定的答案时,他毫不犹豫地说出了那个在心中反复重复的名字。
“东吴,孙权。”
孙权必须也只能是我们的盟友,否则汉室危矣!
“幼常,拜托了。”
千里之外的建业,孙权正敷衍着臣子的奏报。他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但是拄着手杖侍立一旁的老臣张昭明显感到了自家主公的不耐。
他感觉不久之前,也有这样相似的情景。那时候荆州之地争夺正值白热,季汉和曹魏都向江东求兵。那时候主公采用了陆伯言的计策,骗取了双方数量可观的粮草。如今之计,只需假意答应魏使,大军不出,曹丕能耐我何?
孙权听着张昭的建议,却不发一言。他也想起了数年之前,一个不怎么相似的情景:那时候曹操大军来犯,江东为是降是和争论不休。那时候周公瑾力主一战,鲁子敬定策结盟,还年轻的他下定决心联蜀拒曹,一把火烧断了曹操南下的美梦。
孙权隐隐觉得,现在的情况和当时相比,总还少了一点什么。
“殿下,蜀国诸葛亮派使臣来了。”
接过文书扫过一眼,孙权冷笑一声,把文书甩给一边的张昭。
张昭打开文书,一见是诸葛亮的字迹,心下也明白了三分:
“主公何不试试蜀使的底气,看看他诸葛亮是不是在虚张声势。”
“宣蜀使觐见。”孙权很快下了命令,几乎没有停顿,“在那之前,先在殿外,架一口铜鼎,烧沸里面的油。”
人总算是到齐了,好戏也该开锣了。
郦生说齐……张昭想起了自己给年少的孙权讲过这个典故。他看着自家主公露出意义不明的微笑,忽然感到一阵寒意。
马谡一眼就望见了殿外的那口大鼎,鼎下跃动的火焰和升腾的白烟有点刺痛他的眼睛。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要是此行失败,也不是他马幼常下鼎油炸就能了结的了。
他在鼎前站定,稳了稳心神,随后和来时一样迈开步子,随着东吴臣子的脚步踏入大殿。
他的视线没有在江东众臣的身上多作停留,而是直指坐在殿中最高位上,那位漫不经心翻看着文书的人。
“汉参军马谡,拜见吴王殿下。”
“既为使臣,见我王为何不跪?”
马谡侧一眼发话的张昭,知是挫自己锐气。他拿出三分不屑的态度,冷冷道:“上邦来使,不跪小国之主。”
说完这句话,他很满意地看着吴主从文书中抬起头来,一样冰冷的视线和自己的目光狠狠撞在了一起。
孙权在心里搜索着这张有点熟悉的脸庞。他回想起赤壁战时,那个跟随在诸葛亮身边的年轻人,没想到不过数年,便能独挡一面。
真是有趣,孙权在心里笑着。
“马谡啊。你这次来江东,可是效仿郦生说齐来了?”
你似乎是来求援的呢,但你这种态度,让人不舒服呀。
马谡觉得来自吴主的眼神,像蛰伏在蜀中丛林里等待捕食猎物的巨蟒。他面上波澜不惊,可是层层衣衫掩盖之下,手心里却早已捏出了汗。
“啪”的一声,孙权把根本没在看的文书丢在桌子上。
“你可知——孤平生,最讨厌说客。来人,把这狂徒扔入油鼎炸了。”
左右上来拉扯马谡的衣衫,马谡明白这些不过只是下马威,他扬声大笑起来:“不劳各位,我自己能走。”
说着甩袖推开卫兵,转身就朝殿门走去。
“人言东吴多贤,竟惧我一儒生。”
做戏之类的,谁人不懂?不过是比谁更高明,更心狠罢了。
果然,在马谡即将踏出殿门时,孙权开口叫住了他。
“慢。”
看到马谡再一次露出那种满意的表情,孙权有点恼火。果然是诸葛亮教出来的学生,诡诈狡猾。
“马谡此来,不为救蜀,乃为救吴。”
有趣,简直太有趣了。
“殿下既知郦生说齐,却不知扁鹊见蔡桓公。”
不过是想要一点时间逞逞口舌之能,施舍给你又如何?
身后的卫兵被挥退,马谡在心里暗暗松了口气。他慢慢将这三天构思斟酌的一番言辞悉数道来,一边观察着孙权的表情。看着眼前那张好整以暇的脸慢慢爬上凝重的神色,马谡得知他即将成功。
但还差一步。
“如果殿下想向曹丕拱手让出江东八十一郡,在下也愿意自下油鼎,以全名节。”
说着一转身,又要迈出殿门。
“慢着。”
马谡回过头,孙权已经站了起来。
“先生好口才,好胆识。请到后殿一叙。”
马谡甚至觉得,要不是场景太过严肃,吴王殿下可能还会鼓鼓掌来奖励他的卖力演出。
他对着孙权一辑:“殿下,这么多沸油,不可浪费。”
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孙权却佯作不知。
“先生何意?”
“请将魏使掷入鼎中。”
不留任何后路,不能反悔丝毫……孙权在马谡的眼中,捕捉到了一丝阴狠。
他发现,这场谈判东吴应该占据主动,结果却没有让他得到半分便宜。
“来人,宣魏使上殿。”
晚上照例是一场酒筵。
地点选在了偏殿,众人间也似乎把白日里的剑拔弩张忘却得干干净净,一个个上前向马谡敬酒。
轮到张昭时,他一手端了酒盅走到马谡面前,笑着说道:“早听闻先生是诸葛孔明倾囊相授的得意门生,今日一见,果然有他当日舌战群儒之风。”
“不敢当。”马谡也持酒而立,正要再客套几句,却又听张昭说道:“不知此番游说之辞,是否出自孔明之手?”
马谡表情一僵。他虽然敬重自己的老师,但心气高傲的他却不喜欢被人说成是借了诸葛亮光环的无能之辈。
无奈这世上大多数人,都是这么认为的。
主座上的孙权不动声色地把这一细微变化收进眼底。他举起手中的酒樽,露出笑容:“先生之才,方才在殿上已显。若非胆识过人,也不能承此大任。孤敬先生一杯。”
马谡也端起面前的酒器,一饮而尽。
夜色渐渐加深了凉意,殿内的大臣也早已散去。孙权走下主座,在马谡面前站定。
江东的酒入口虽绵,但后劲极大。之前各位大臣轮番上阵,这位使者几乎都不推拒,孙权自己也喝了不少,夜风一吹,身上竟有些冷。
他看着静坐不动的马谡,完全不像是醉了的样子。
“先生。”
孙权试着唤了一声。他看着马谡抬起头来,眼神已不复刚见面时的犀利和清明。
还是醉了。
“殿下。”马谡顿了顿,挣扎着从坐席上爬起来。动作幅度有些大了,竟有些踉跄。
孙权连忙伸手去扶,但马谡只是搭了他的手臂,在离他半步的距离外站稳。
“江东美酒,诸位热情,马谡心领。”马谡放开孙权,勉强地行了一礼。
孙权没有还礼,他一边示意随从去拿一件披风过来,一边递过手去:“夜晚风凉,我送先生回驿馆可好?”
这话一出,说的人和听的人俱是一愣。马谡再次抬手施礼:“不劳吴王。”
等孙权让出位置,马谡勉力抬起有些发软的腿,刚走了一步,便重重地摔了下去。
耳边听到一个声音,似是叹息地说着:
“你应该知道,孤傲有时候是刚愎的同义词。”
数天后。
“丞相,魏的四路大军,全都败退了。”马谡一进门,便迫不及待地将情况告知,“吴王孙权的四路大军,未动一兵一卒。”
“幼常啊。”诸葛亮手执羽扇,笑得慈爱,“此次退敌,你可居首功。本相可要多谢你啦。”
师徒两人两句客套之后便转入正题,讨论起曹魏此次的排兵布阵来。
时间过得很快,马谡也得了新的指示,便施礼告退。刚迈出步子,马谡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回头。他换回了之前的称呼,唤了诸葛亮一声。
“先生。”
诸葛亮抬头看着他。
“有一句话,马谡想问一问先生。”马谡顿了一下,“为何选马谡前去游说吴王?”
诸葛亮却没有马上回应,静默了许久才答道:“幼常,你可知人须有傲骨,却不可有傲气。”
马谡微微一震,随后对恩师深深一辑。
最了解你的人,可以和你最亲近,也可以和你最疏远。
而最疏远的关系,不是兵戎相见的敌人,而是若即若离的盟友。
建兴六年,诸葛亮出祁山,任马谡为先锋,与魏将张邰战于街亭。马谡不遵诸葛亮将令,街亭失守。诸葛亮被迫退军汉中。马谡按军法处决,年仅三十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