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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七章 有情,固有之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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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相思是毒,相见可解。
相思如何得相见,相见如何解相思。
相思若不能相见,相见时亦倍相思。
(二)
叶开站在树下,正凝望着前方泛着波光的淡蓝湖面,享受着午后和暖的风。
他知道,身后那人定是有满腹疑虑不知从何问起。
因为他亦然。
傅红雪将握在左手的刀换到右手,然后又换回来。
换了几次,他才抬起头看向叶开站的位置,却发现叶开竟也正微笑着看着他。
傅红雪别过脸,看了看无云的天和被风吹动的树叶,突然冷冷道:“你看着我做什么。”
叶开沉吟道:“没什么,只是觉得你来得挺凑巧。”
就好像,他一早就藏在了屋檐上,却偏偏等到那一刻才动手似的。
而事实上,的确就是这样。
但傅红雪却不去明说,反道:“若我不来,你预备怎么脱身?”
叶开微笑道:“我本就没有打算能脱身。”
傅红雪道:“哼。”
叶开绕过树干,与傅红雪并肩站着,叹了口气道:“我以为公子羽念着兄弟之情,不会对我出手,才寻了个机会乔装混进去想探听消息,没……”
“胡闹!你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不男不女,你……”傅红雪冷哼一声,打断了叶开的话,却不知该用什么词去形容现在的叶开。虽然自己明知道身边这个人是个不折不扣的男人,却不由得去佩服叶开乔装的手段,和勇气。
叶开却像是听到了极有趣的事情一般大笑起来,道:“你在关心我?”
傅红雪侧过头,冷冷道:“没有。”
叶开道:“我不信。”
傅红雪道:“你为何要去天云居?”
叶开道:“你又为何要去?”
傅红雪道:“至少我没有被人追着打,更没有装神弄鬼。”
叶开忍不住笑道:“你若是装神弄鬼,肯定也是美极了。”
傅红雪瞪着叶开刚要说话,却被对方抓起手腕拖着走了起来,忙问道:“你做什么。”
叶开回头看了傅红雪一眼,笑了笑,没有说话。
傅红雪正想说一句两个大男人拉拉扯扯成何体统,却突然想到在旁人眼里,拉着自己的只是个貌美如花的姑娘,这才明白叶开打的如意算盘,冷哼一句:“也不怕被人笑话。”
叶开吃吃地笑着,空着的手指了指街上的人,道:“今日是行元庙会,没人有这闲工夫管别人的。”
傅红雪四下看了几眼后,挣掉叶开的手的念头愈加剧烈。
他虽觉今日长安城里异常热闹,却也不曾深思,原来竟是由于庙会的缘故。
越靠近行元庙,人潮越发拥挤。
抬眼望去,街上尽是成双成对、你侬我侬的情人,如他们这般牵手的大有人在。
只是……
傅红雪也不知道自己心里在只是着什么,口不由心地脱口道:“叶开。”
“嗯?”
“你,不对,路小佳,不……咳咳,你们这几日在做什么?”
“办大事。”
“……”
“你呢?”
“……”
“这十来日,我都窝在小茶馆里等你”,像这种话,傅红雪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连稍微在心里想想都觉得要皱眉头。
可这是事实。
想到这里,傅红雪顿时不愿再开口。只觉手腕被捏住的地方有些发麻,许是血液不流通之故,正想甩手挣脱,叶开却先一步放开了他。
“你看,听说这荟云楼乃是长安城里最有名的酒楼。折腾了半天,还是填填肚子的好。”
傅红雪重重地叹了口气,故意不去看那“貌美如花”的叶开,跟着进了荟云楼。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明明他等了叶开十日,脑子里不断想着,叶开去了哪儿?他在做些什么?他为何还不来?
可如今见着了,他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明明那人正端坐在跟前吃着包子,可自己除了看他,还是看他。
傅红雪拿起桌上的杯子,浅浅抿了一口微凉的茶。
满腔的话,始终不知从何处说起。
他堂堂七尺男儿,空有一身超群的武艺,面对眼前人时,却犹豫不决如女子一般,真是可笑。
“你笑什么?”叶开眉目含着浅笑,配上这一身妆容,竟有种说不出的韵味。
傅红雪冷哼一声,道:“我笑旁边的那个人,有饭不吃,吃花生。”
酒楼里,酒盏碗碟推碰的声响和高呼低语的人声此起彼伏。
但那花生壳落地的声音,却是无比熟悉,近在咫尺。
只听叶开悠然道:“你的鼻子倒是很灵,知道哪里有包子吃。”
侧头一看,路小佳就站在桌子旁,淡灰的眸子直勾勾地,不知在看着什么。
下一刻,桌上除了包子,又多了一大堆花生。
路小佳剥开一颗花生,抛起,再用嘴接住,道:“没有包子,没有饭吃也不打紧,有花生,就行了。”
叶开笑了,道:“你想通了?”
路小佳道:“没有。”
叶开道:“那你还过来找我?”
路小佳道:“我要出一趟远门。”
叶开道:“你是来告别的?”
路小佳道:“是。”
叶开道:“为什么?”
路小佳道:“找人。”
叶开道:“谁?”
路小佳道:“死人。”
在路小佳的眼里,仿佛天地间就只有两种人,生人和死人。
这一点,叶开早已了然。
叶开又问:“你去杀人?”
路小佳淡淡道:“也许。”
叶开道:“为什么?”
路小佳道:“你猜。”
叶开笑笑道:“猜不到。”
路小佳道:“像你这种脑子里塞满了包子的人,当然猜不到。”
叶开笑了笑,又吃了一口包子,没有说话。
路小佳打量了他几眼,道:“你为什么穿成这幅模样?”
叶开道:“你猜。”
路小佳冷哼一声,道:“你喜欢这打扮?”
叶开笑道:“不喜欢。”
路小佳道:“非做不可?”
叶开道:“非做不可。”
路小佳道:“我知道你从不做多余的事。”
叶开凝视着他,过了很久才说道:“你也从不杀多余的人。”
路小佳的目光突然黯淡下来,沉声道:“那是因为,有些人活在世上,本就是多余的。”
叶开道:“这是谁决定的?”
路小佳道:“我。”
叶开道:“哦?”
路小佳道:“我要杀的人,自然是该死的。”
叶开苦笑道:“就像花生一样,活该被你吃下肚子?”
路小佳道:“正是。”
叶开笑了笑,但眼里却看不出笑意。
他看着路小佳剥开颗花生,抛起。
手一动,那颗花生已经落入他的口中,轻而易举。
路小佳忽然也笑了,道:“我在无名山上,砌好了坟。”
叶开道:“嗯。”
路小佳道:“如果一个月后我没有回来的话,日后你得空了,就去烧些花生给我吧。”
叶开道:“好。”
路小佳接着道:“还有,那个人不喝酒,你带壶上好毛尖去。”
叶开道:“要求真多,我忽然不想干了。”
路小佳怒道:“叶开,你……”
叶开微笑着,喝下手中那杯酒,道:“我就在长安,哪儿也不去。”
路小佳大笑。
他的人,亦已随着笑声站起,道:“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随即,方才还说着话的人已经走出了酒楼大门,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
只余单薄的花生壳,在无风的桌上,随意晃动着。
一直不停息。
(三)
“你没有话要跟我说吗?”
傅红雪忍了许久,一直待到路小佳离去,才得空将话问出。
叶开笑了笑。
他总是觉得,有些不用说出来的话,用笑就可以表达。
傅红雪也不必问了。
他的人已被叶开拽起,又走进了拥挤的人潮中去。
叶开贴着身边人的手臂,轻声说道:“这长安城里,想找块安心的地方都难。”
他和路小佳虽然说了这么多话,却没有一句能让傅红雪听明白前因后果的。
他尚且如此,更不用提从天云居开始一直跟在他们身后的尾巴。
傅红雪想不明白,若是要追杀他们的人,随时都可以动手,为何只在暗处跟踪?
若不是那些武林中人,又是谁会派人跟踪他们?
他心知江湖诡谲,只是这条路,他们早已回不了头。
傅红雪沉默了许久,才缓缓道:“你跟我来。”
叶开点点头,悄悄伸出了手,贴上了傅红雪空着的右手。见那微凉的手并没有缩回去,笑意渐起,便更用力地握住。
难得有这种光明正大的好机会,若不利用利用,岂非是浪费?
傅红雪也不恼,一言不发地走在前头。
他心里只有一个词,顺其自然。
叶开不是女人,他也从未将叶开看作是女人。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种感觉,也就够了。
离行元庙越近,人也越来越多,倒算是一个掩人耳目的法子。
叶开悄声问道:“你有什么打算?”
傅红雪道:“行元庙后山有一处极高的古亭,四周空旷,无处潜身。”
叶开道:“那么,即便是动起手来,也不会祸及无辜?”
傅红雪道:“自然。”
叶开又笑了笑,右手把玩着刚从摊子上买来的折扇。那折扇由淡黄绢布做成,上边画着雪中红梅,清秀淡雅。
他道:“你觉得,用这折扇打人,会不会是一件有趣的事?”
傅红雪看了他一眼,道:“你的飞刀呢?”
叶开沉下了脸,道:“我的飞刀,不是用来杀人的。虽然他们,欺人太甚。”
两人默契地加快了脚步,绕过游人如织的庙堂,朝山上飞掠而去。
“傅红雪,你还记得当年在云天之巅,杀向应天时的情景吗?”
“记得。”
“当年你我合力杀敌,今日再来并肩作战如何。”
“我的事,不需要你来管。”
“你……”
“那时说的这句话,并非我的本意。”
“好啊你,竟敢不听主子的话,你知道我武功比你高的。”
“哈哈哈哈,我无话可说了。”
“遇上我,算你倒霉。”
山风猎猎,两人的交谈声几乎被掩了过去。
但即使是日月齐耀,也无法遮盖过此刻两人眼中闪动的华光。
这世间,最能令他们惊心动魄、刻骨铭心的,岂非只是同仇敌忾的并肩作战?
得此益友知己,只消看一眼便能明白对方心中所想,岂非快哉?
前路就算是艰难险阻荆棘横生又如何?
从来,无所畏惧。
时,近黄昏,日落西山。
残阳如血,照在他们身上,也照着他们相视时的笑意。
叶开噙着一抹笑,站在空荡荡的亭子里,望着西沉的夕阳。
他黯然道:“傅红雪,你看这山,倒似乎比云还高。连这世上的人都是这样,好高骛远,不知停息。你能感觉到吗?天罗地网,你我可还能招架得住?”
亭下,是一条长长的石阶。
除此之外,只有嶙峋的怪石和被秋风吹得沙沙作响的古树。
天地如此苍凉,世事如此荒谬。
有时候,倒宁愿你我只是平凡普通的老百姓,没有江湖恩怨和纷繁复杂的仇恨。
也许终有一日,可以幻梦成真。
傅红雪静静地凝视着叶开,一向冷漠的眼睛里,早已满是悲戚与忧伤。
他鬼使神差地走前几步,紧紧地拥住眼前人。“叶开,你相信我吗?”
“我信。”
“我也是。你就是害怕了想逃,现在也来不及了。”
叶开笑了笑,笑得很美好,很凄凉,道:“已经来不及了?真的来不及了。”
夕阳已下,夜幕将临。
黑暗,将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