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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迷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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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分公司马上十天了。
连日的忙碌虽然让人无暇他顾,至柔却知道,自己其实并未从最初的震惊中缓过劲来。
她是个慢热的人,对人对事一向如此,更何况这次这样大的人事调整。
分公司其实是安盛早期公司,当安盛成长为今天的大型跨国企业,并且搬迁至城中繁华商业中心,它已完成了最初使命,成了前朝旧臣。初进安盛,她便从前辈口中听说了分公司的别号——冷宫,对不称职的旧臣子,无资历的新员工,得罪人的诤臣,这座位于郊区的冷宫便是最好的安置。
从顶头上司薛安仁口中说出那句话时,至柔脸上其实并无太多表情。她只是在想,自己究竟是这上述三种中的哪一种?不称职?年年优秀员工考核总在前一二的名次,难道是假?无资历?她已在安盛呆了七年,即便是看门大叔也混了个脸熟吧?得罪人?以她天秤的个性,宁可得罪自己也不愿得罪旁人,怎么就?
“戚总特别交待我告诉你,分公司是锻炼人的地方,你不要有思想包袱,下去好好干,这对培养你是很重要的一步。”斜倚沙发的薛安仁观察着她的神情,看似语重心长。
至柔沉默。再突然再震惊再难以接受,此时此刻,也只能沉默。
甫出电梯,手机便响起,是袁家男。
“至柔,我刚听说,这次人事调整上头准备调你去冷宫,你快去打探一下。”家男的声音透着急切,至柔却无法说话,电梯旁还站着三两个准备下班的新晋职员。
“嗯,我知道了。”侧身走过写字间,她低声回答,心里流过一丝暖涩。
家男的关心来得及时,却不是此刻她真正需要的。她需要一个人呆一会儿,想清楚这突如其来的整件事。
“公司年会马上要召开,各分公司都急需人手,你们这一批明天就要全部下去报到。”这是薛安仁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军令如山,安能不动。
从年初便开始盛传的人事调整消息一直让员工人心惶惶,只没想到,原来她也在此之列。
环顾行政部,这座大楼23层东向的大开间,这个她每天上班的目的地,这个她付出了七年青春的地方。说离开,便要离开了。
走出大门,迎面差点撞到一个人,是人事部经理许艾,眼睛红红,似乎哭过。至柔诧异,许艾一见是她,眼圈又红了。
“至柔,你去找老总了吗?这次变动这么突然,事先也没有征求我们的意见,我们在安盛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辛辛苦苦干到今天,难道就落得这么个下场吗?”许艾的音量不受控制地加大。
看至柔摇头,她叹口气:“我和你不同,上有老下有小的,我刚才去找戚总了,我丈夫在外地,女儿才三岁,让我去分公司,谁来照顾家里。”
“结果呢?”
许艾摇头,情绪瞬间低落,“你知道戚总跟我说什么吗?他说,连行政部的曾至柔都毫无怨言地下去了,何况是你。”
至柔苦笑。她竟成了典型代表。
看着许艾红红的眼眶,她心里忽生几许羡慕。至少,许艾能够大声地为自己争取,毫无顾忌地流泪,而她,却连哭都哭不出来。
敲门声打断了至柔的思绪,门边拿着金色请柬的小曼提醒着她现在的职位——安盛分公司行政副总,而如何顺利完成即将召开的年会准备工作则是她目前最重要的任务。
“今晚加班是铁定了。”小曼递过手上的请柬样本,顺便扬了扬另一只手中的文件,笑嘻嘻地看着自己的上司。虽然最初听说将从总公司调来一位女主管,令大家忐忑不已,但十天的相处,这个看来好脾气的新上司已让她放心不少。
至柔看完清样,就些微改动作了提醒,抬起头道:“加班吗?我也加入吧。”
小曼闻言愣住,一脸不可置信。
“怎么,不可以吗?”至柔故作诧异。
“当然,当然……”这才反应过来的小曼一迭连应着,抱着文件不好意思地跑开了。
至柔轻笑。她不是一个置身事外的上司,也没有看着手下人忙碌独享清闲的习惯,想想在安盛常常独自加班的日子,这些又算什么。
摇摇头正想站起松松筋骨,手边电话响起。
“曾经理,刚接到总公司通知,徐总正在来分公司的路上。”小曼的声音清晰地从电话里传来。
“谁?”
“安盛公司副总,主管市场部的徐振君。”
“有说为什么来么?”
“只说过来看看。”
至柔沉默,沉思数秒,给正在外出的分公司总经理周应年拨了电话,同时通知了所有在岗中层领导。
刚安排就绪,办公室门边伸出一个脑袋,是销售经理李亮。
“需要我做什么呀,美女。”李亮的声音懒洋洋的,配合着脸上一惯的无所谓表情更显慵懒。
“你负责接待好你的直系领导,其他的一切我来负责。”至柔捂住手中的电话听筒回身一笑,低头继续。
李亮保持着手依门框的姿势,看着这位低头干活的新同事。
夕阳自窗外斜斜映射进来,她的侧脸在阳光中看得并不清晰,静静的办公室里,只听见她轻柔的声音对着话筒低低说着什么,间或拿笔记下,依着听筒的齐耳短发有几缕滑了下来,她却浑然未觉。
他一动不动,不愿惊扰。
当至柔将一切安排妥当走出公司大门,正看到周应年殷勤带笑地带着一干人等在门口迎候。
至柔安下心,退至阴影处。
须臾,一辆黑色BMWX6停在楼前。周应年探肩向前躬身迎候,车门开处,一名身着深灰西服的男子走下车来。至柔瞧得清楚,正是安盛副总徐振君。
至柔转身走回自己的办公室,在那里,还有许多工作在等她。
“曾经理,趁着文件还在打印,我去洗个头,不然今晚回家又要半夜了。”小曼伸头进来。
至柔微笑,公司的规定偶尔是用来破例的。
“你要不要一起洗呀,我有吹风机哦。”小曼去而复返,举着手中的洗发水冲她晃了晃。
至柔歪头想想,点头。
两人在茶水间就着简易热水器洗了头发,躲进隔壁的小小会客室。小曼取了吹风机坐在门边的椅子上吹着,至柔将头发裹进蓝色长毛巾里,背着门轻轻擦拭。
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房门突然被推开了。
小曼惊呼出声,至柔仓促回头,来人显也未料到屋内有人,停住了脚步,“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有人。”语音温和,不疾不徐。
至柔缓缓取下头上的毛巾,尴尬开口:“没关系,徐总。”
光影处一人长身而立,正是安盛副总徐振君。
看了犹自拿着吹风机发愣的小曼一眼,他略一犹豫,仍踏进屋内。
“嗯……因为今晚加班,所以……”至柔嗫嚅着想要解释,却发现自己的逻辑有些不通。
“没关系,我喝了点酒想找个地方坐一下,以为这里没人就过来了。”徐振君却似不以为意,径自走到窗边的沙发上坐下,似乎并不打算离开。
“您……要不要喝点水?”至柔嗅着空气中的淡淡酒味,小声问道。
“白水,谢谢。”徐振君并未客气,依旧绅士。
小曼这才反应过来,慌忙扔下吹风机奔向茶水间,一任披散的长发风中凌乱。至柔想笑,却笑不出来,她知道自己也好不到哪去。为了方便洗头,她将原来扎在黑丝裙内的白色丝质衬衫拉了出来,领口的一颗纽扣也解开了,原本挺括的领子被全部翻折着朝内倒伏,整件白衫此刻套在身上就是一件皱巴巴的大罩衫。
这静默的几十秒仿佛比一世纪还长。至柔挣扎着,究竟是该静静退出房去,还是拿过吹风机将头发吹干,或者至少让她先将仍在滴水的头发擦干……
然而,不容她多想,斜倚沙发一手支头的徐振君竟开口说话了:“不好意思,我靠一会儿就好,你继续……”
她略一错愕,方才领悟,他是让自己继续方才未完的动作。
“噢。”至柔依言转身,举起毛巾默默擦拭,只觉此生所遇尴尬事莫此为甚。
“水来了。”小曼的声音在门边响起,她已恢复正常,拿着杯的右手轻敲房门,同时俏皮地冲至柔眨了眨眼。
“谢谢!”徐振君抬起头接过水杯,轻啜一口,却不再说话,似在品一杯好茶。
小曼回头偷看自己上司,见至柔正以目光示意,便道:“徐总,我去看看文件打印好了没?”
见徐振君闻言点头,至柔放下心来,抬手掠了掠鬓边湿发,便欲一同出去。
岂知刚踏出脚步,便听他在身后一字一句道:“你等一等。”
至柔的“啊”字哽在喉间,几欲脱口而出,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小曼冲自己促狭一笑,转身跑出门去。
“安盛行政部曾至柔?”静默数秒,徐振君缓缓开口。
“之前是。”至柔虽不明所以,仍习惯性地以最精简的方式作答,却听徐振君似低不可闻地轻笑了一声。
额前有一滴水珠顺着面颊滑下,缓缓流向脖颈,至柔知道自己的样子的确狼狈可笑,一时大窘。
她认识徐振君。不,确切地说,她知道徐振君。但她不认为,徐振君一样知道她。
安盛总部十来个部门数百名员工,行政部与市场部虽时有接触,但她的级别并不需要与徐振君直接打交道。一个月前,当公司同事八卦地讨论着即将空降市场部接替前副总詹进良的徐振君时,她并不认为自己会与这个人有任何关联。
此刻,她几近窘迫在站在他面前,听他称自己行政部曾至柔,不,是前行政部曾至柔,实在不能不令人感叹世事之难料。
静默地望着地板,至柔在心里想,如果这时候有人进来,会不会又是一则可以上公司头条的八卦新闻?一个喝醉酒的总公司副总,一个满头湿漉乱发的分公司经理,共处一室,而她,只不过是在加班时间洗了一次无厘头的头发。
“你剪了头发。”徐振君仍然很成功地将她从发散性思维中惊醒。
“啊?”她应付过不少突发问题,但象这样不着边际的问题却仍让她象傻子一般只会抬头发愣。
沙发上的人又轻笑了一声,这一次,清晰而温煦,至柔甚至可以看清那笑声的主人扬眉时的神情,明亮舒朗。
至柔清了清嗓子掩饰尴尬,徐振君却并不打算停止发问,紧接着的问题又令她瞬间回到现实:“到分公司还习惯么?”
“嗯……正在适应中。”至柔摸着耳畔湿漉漉的发梢老实作答,忽觉应付眼前这位副总似乎比公司老总更难。
“其实——”他话未说完却忽然停住了,至柔顺着他的目光望向门边,这才发觉房门不知何时竟被关上了,而走廊上正传来清晰可闻的脚步声。
她下意识地放下手中毛巾便欲去开门,徐振君却站了起来。他离她并不近,可一站起来,高大的身形顿时令窄小的空间变得局促,他望了她一眼,向着她伸出右手作了个制止的示意,同时竟象孩童一般将左手食指伸在唇边轻轻比了声“嘘——”。
至柔因这幼稚的举动忍不住绽笑,尽管她知道此时此境实在不该笑。
脚步声在此时停住。她望望房门,又望望徐振君,发现自己陷入了两难。
徐振君正望着她。他的唇角微微扬起,目光中带着一种她不明白却教她无端信任的意味,令她不忍忤逆,那是一种只有孩童在玩捉迷藏时才会有的笑意,至柔因这错觉而保持不动。
是几秒?或根本只是幻觉,斗室之间,她与这其实全然陌生的男子默默对视着,忽觉心头涌过万水千山般的迷茫。
门“呯”地被推开了。
“哈哈,原来你在这——”推门而入的是李亮,话音却在见到至柔那一刹戛然而止。
至柔张了张口,说不出话。
“你一直灌我,当然只好跑了。”徐振君及时接住了话,跨步上前揽住李亮的肩,一同走出屋外。
他没有解释。或者,这样一个窘局,什么也不说反比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