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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尾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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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市那场震撼山海的庞大战争,终于得已落下了帷幕。
天界的精锐在这场不计后果的战争中损伤近半,而妖界的重要势力也死伤惨重,被堵在碧溪谷的狐族援军几乎被天界铁骑吞噬了三分之二,狼族损去了近万士兵,而率领这场战役的虎族也丧失了不少勇士中的精锐。两方的殊死争逐终于以两败俱伤结束,暂且以一个血腥的尾声而告终。
岁月如同流沙般在指间匆匆而过,天界的军势回到天界休养生息,而妖界各族也带着残余的部队回到了聚居地,海市那场为两方都带来巨大而惨痛的损失的战争,在天界与妖界两方之间竟带来了一段相当鲜见的和平安稳,互不干涉的平静时光。
这场战争落下尾声的消息,同样也传入了京师皇廷的重重深宫中。那天深夜,淮阳王唐刹在代替病重的君王批阅奏折时,从天界到来的乌衣诏使从暗中为他带来了天界的诏命。
在他见到那神使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一切已成定局,再也无可挽回。冥鸿的神魄依然活在世间这件事,经过海市撼动天地的那场战争后已经被天界众神皆知,自然而然,千年前曾奉天界命令追捕冥鸿神魄的他,已经难逃回到天界后即将遭受的严峻处罚。
“也罢。或许这就是天道注定,轮回冥冥有报罢。”身掌朝廷大权的淮阳王注视着那半跪在厅前的天界神使,深深叹了一口气,挑起唇角:“世间常序皆有定数,这定数,让我从神界来到人间,辅佐人间的君王;而你,小乌鸦,你离开了妖界在天界生存,如今倒是很受器重吧?”
“不敢。”一身玄黑鳞袍的柯云抬起头来,墨黑的眸子波澜不惊:“大人,请您记住,您在人间已经呆不长了。明年的八月十五,人间长乐殿中的君王将会驾崩,那时您在凡间的职责便到此为止,彼时,请您回归神位,回到天界。”他躬身微微后退,身影顷刻消失在了屏风后的阴影中。
唐刹眯紧双眼凝视着殿前的黑暗,良久,终于闭目深深道:“……终于,只剩一年了么。”
这人间的君王,在重病在榻之前原是天下难得的明君,虽在登基初始之日,这位君王年少气盛,曾经在天下大举重文轻武之风,将不少纵横沙场的良将卸了实权,遣回家乡,但经过他的次次力谏,也始终回转了心意。如今不少解甲归田的良将已经再度被招入朝中任职,为朝廷训练足以与入关胡人相抗的兵马,如今朝中清廉和盛,前朝浮夸奢靡之风大减。
如果这位还仅仅正值壮年的君王能够再活下去,不出十年,凡间必定会迎来一个鼎盛安乐的恢弘盛世。在这位君王身边辅佐了十数年,唐刹比谁都清楚这一点。只可惜……这位君王卧病在榻,身体早已衰竭,生命早如寥寥星火,一触便会熄灭。
正因为这位君王敬奉神明,同时又有贤能之才,天界众神才会派他在这位人间君王身边辅佐政事。如今,君王即将离世,他也即将要回到天界……面对严酷的苛责和处罚。千年前,天界唯愿将危险的神将冥鸿除之而后快,而他却不慎留下了对方生命中的最后一点星火,然后,百年后,那点星火恐怕即将繁盛为一片熊熊燎原的壮阔烈火,这对天界的统治会是不小的打击和撼动。
这是自己的报应。当唐刹走向君王的寝殿,无声凝视着帐帘后病卧在床的君王时,他如此想道。为了逼迫冥鸿,将最后那一点星火彻底抹杀,从而逃避天界对自己的严酷苛责,他曾经杀死了冥鸿在人世的父母双亲。那位叱咤沙场十数年的老将军和并无一丝罪过的家中眷人,被他一纸韶令诛灭全族,只为了引诱冥鸿回到家乡的青城。
然而,冥鸿的力量却远远不止于此。他早该料到,那强韧得足以在数万天界精锐追杀下独自活下来的灵魂,不可能单单陨身于这个残酷的阴谋中。如今,时局已定,他不知道冥鸿现在又在广阔的神州何方,而他,已经不想再追究什么了。
“……唐刹?朕的淮阳王,今日怎么……有空来看朕啊?”他听见帐帘中的君王嘶哑笑了笑,随即撑起虚弱的身体,从帐帘中伸出手来,轻轻握住他的手。他轻轻握住君王的手,这在凡间呼风唤雨的人间君王,始终不过也是凡胎,逃不过将死的命运。正值壮年的君王的手,那原本有力而壮健,拉得动铁胎强弓,扯得住狂奔烈马的双手,如今却衰弱如斯。
“陛下。我……只是记挂陛下。”他低声道,隔着厚重的垂帘握住君王的手,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都说帝王无情,可帝王,同样也只是有血有肉的凡人。他深深叹了口气,小心起身撩开拦在君王身前的那厚重的垂帘,那是他数年来都未曾撩开过的最后一道屏障。他以为这凡间的君王会震怒,可是君王并没有。他深深凝视着自己的君王,那张剑眉星目,憔悴却依然显得轮廓刚健的面庞,这位帝王即便脸色灰败,却依然留有当年厉马峥嵘时的一股英锐之气。
他们相对凝视了半晌,然后君王吃力撑起身体,将他拉了过去,不再强健有力的双臂却执着的将他缓缓抱紧,好像再也不愿松开。
“陛下,恕臣……逾越。”他轻声在君王身边道,小心而犹疑的抱住了对方。就在那一刻,他仿佛在这人间君王身边感受到了一丝浅浅的眷恋之意。在那一刻,一个决定渐渐在他的脑海中萌芽,越来越发清晰。他闭上双眼,心静如水。
此后,时光慢慢在深宫中推移,他的身体也渐渐衰弱。温暖的春日再次来临,原本在偏殿主持朝中事宜的他,渐渐失去了挑灯审阅朝纲的精力,日日倚在榻上沉眠。
与此相反,那位本该卧病在榻的君王身体却越来越健康,渐渐的,病体初愈的君王能下床在殿中被侍从搀扶着行走了,后来开始能独自一个人在殿外散步,再后来,狩猎驱马,再也不在话下。就像一开始一样,正处于鼎盛华年的君王恢复了戎马鹰猎的习惯,开始上殿早朝,接过淮阳王的担子来重新处理朝中事务。
帝王的身体康复,便再也不需要摄政王了。原本大权独握的淮阳王也渐渐失去了上朝的气力,只得抱病辞君,独自在王府中养病。而君王经常在下朝后便亲自来到王府探望,与唐刹相对坐谈,这人间君王是如此忧心,他不明白,明明御医环绕,上好的佳药补品统统都送到王府里,为何他的淮阳王还是越来越衰弱,身体没有一丝好转?
“唐刹,唐刹?朕好起来了,朕的身体好了,你……你是太累了吗?这朝中事务繁杂,以前苦了你啦……好好休息,朕还会来的。”
“唐刹,你……睁开眼睛看看朕好不好?朕来啦。今日去林中游猎,为你带了些野物回来补身子,听侍女说你不太能吃东西了,这可不行哪!朕命你早日康复,懂么?不许抗旨!”
“唐刹,你……醒醒罢。已经开春了,御花园里开满了桃花,等你身体好些,朕就带你去看,好不好?你一定要坚持下去,若是你不在了,朕就真的是孤家寡人一个了……”
唐刹缓缓睁开双眼,眼前是一片鼎盛如同堆霞重云般盛开的桃花,他抬眼望向身边的人间君王,那将他轻轻揽在身边的君王已经完全恢复了健康和生机,强健宽阔的身形和威严有神的双眸让君王看上去神采奕奕。他看到那双墨黑的双眸正急切的注视着他,不由得唇角露出了一个浅淡的笑容。
在那天深夜,他逾越了君臣之礼,撩开玉榻前的帐幕后,每夜每夜,被两种截然不同的绝望煎熬的两人间的距离开始越发接近,每夜失德的温存,像是深宫中无望而绚丽的幻梦。他身而为神,而这位君王则是凡人,这位人间君王永远不会知道,在每夜的温存中两人双唇交叠,每次他都将一部分蕴涵着天地造化的生命灵气渡入他的体内,一次又一次,那蕴含着千万年修为的灵气在君王的身体中生根发芽,驱除了病弱的梦魇,带来了生机勃勃的新生。
君王因为灵气的滋养而开始康复新生,而他越发丧失了生命的灵气,开始如同枯败植物般凋萎。虽然掌控尘世的天下,可这位君王,永远不会知道,自己身边的淮阳王为何身体越发衰弱,越发苍白,他也永远不会知道,这世间的三千浮屠终有定数,若要强行延寿,最终只能一命易一命,乃是亘古不化的定则。
他不想再回森严的天界去了,他只唯愿,在凡间的繁华春日,万千烟火中静静消融。唐刹倚靠在身后君王的怀中,闭目缓缓想道。他们身前,是一片如同朝霞般绚美的桃林,春日的阳光透过枝条洒在斑驳的青绿草地上,满地落英纷纷,嫣红遍地。
几年后,在天水一方,远离繁华的京师的一隅江南小城边,正是满城青绿的盛春之时。城里到处是水,青绿色的澈水从城外流入,温柔环抱着被青绿杨柳环绕的大街小巷,满怀春日的柔意。
在城外一株如同垂帘的繁茂杨柳下,正伫立着一方小小的坟墓。坟墓前的石碑已经漫生青草,看不清了墓碑上的刻字,清风掠过城外的小树林,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摇摇晃晃的提了壶酒,走到坟前一屁股坐到坟边,有些微醉的拍了拍坟碑。
“臭小子,你真够傻的。这一辈子你图了什么?我们都说你等不到他,你等不起的!凡人一辈子不过几十年,而他那,那姓梁的,几十年对他来说不过一瞬间,你们的生命根本……根本就不在一条线上。”关翎自顾自唠叨着,将酒洒在坟前,低垂着头坐着。
“我和青池……青池还没答应嫁我。但是快了,他现在待我挺好的,兄弟,我们现在在一起挺开心的。”
“臭小子,不管你怎么样了,咱们……一辈子都是好兄弟!你的夙愿一直是要回到青城来,你现在回来了,高兴么?你可以和父母在一起多呆会儿,呆到你高兴……”
“你他妈少唠叨老子的事,老子已经呆了挺久了,昨儿来的,呆了一整晚,咱们去城里喝酒不,老关?”一个声音从坟后传来,关翎抬起头,一个青年正从坟后转出来,倚在坟边,对他微微一笑。
那个初时不过刚刚高过关翎肩头,总是要微微仰头和他说话的小鬼,如今早就拔高了个头,长成了一位身躯坚韧壮健,几乎能与他平视的英武男人。面前的钟凛倒提着一只酒瓮,身着一身青铜翼云甲,扣着烈火般的大麾,左眼上遮着漆黑的云纹眼罩,举手投足间隐隐带着一丝英锐的锋芒,对他有些痞气的笑了笑。
关翎盯着青年看了半晌,嘿嘿一笑,伸臂过去勾住青年的肩,两个人摇晃着下了山坡,一路笑谈,一同走向青城的城门。
海市的战役尘埃落定,三年时光如水而逝,钟凛,这个凡人的名字已经在尘世中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神将冥鸿的赫赫声名在妖界如同星火燎原般传扬开来。收编了旧部的冥鸿,带着副将刑风来到碧溪谷外的扶风山中立下军寨,麾下足足千名英锐将士,渐渐军寨壮大富强,在碧溪谷一带的妖族中颇有声名。
不久,自委羽山调来的数千影卫又并入了冥鸿的军势中,那些影卫皆是英武无双的勇士,军势更发壮大数倍。扶风山的势力越发强盛起来,此时正逢胡人入关,国中一片混乱动荡,不少妖族迁移到扶风山中,依附着冥鸿的强大势力生存,妖族渐渐繁衍强盛起来。
而后,不出数月,山中起初简易粗糙的军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鼎盛坚固的城郭拔地而起,唤为浮明城,起初冷清的它得益于扶风山不断壮大的势力,开始渐渐繁华起来,颇有直追昔日沉没的海市的势头,渐渐代替海市成为了妖族聚居生活的桃源。
而一手掌控浮明城的男人,正是当年自天界叛逃的神将冥鸿。短短数年内,那资历尚浅的神将成长为了妖界独当一面的年轻首领,猛悍的势力在一片散沙的妖界犹如星火般崛起,与势力庞大的狼族与虎族相与结盟,抵足相靠,如同疾火般迅速在妖界东方占据了半壁牢固的江山。
钟凛仰望着清澈如洗的天空,靠在青城的酒庐边狠狠灌了口酒,深深眯起双眼,过往的繁华幻梦不过浮世一瞬,去日种种皆在他脑海中缓缓浮现,不由得让他生出了万般的感慨。
人生匆匆而逝,他曾经以为自己衰弱的身体很快会死去,可时光不断流逝,他除了个子拔高了一截,身躯越发坚韧强壮外,其他都仿佛停在了从海市逃离的那一天。他一直等着梁征,可对方却一直都没有回来,而他也没有任何变化,一切都一如往常。后来,他才意识到在那黑色的海水深处,对方究竟给自己留下了一个什么样的礼物。难以触碰的……无边的,真实的永恒。
即便拥有永恒,可已经三年了,足足三年了。他想。他不知道梁征还会不会回来,那撼动山海的远古神明给了他全新的生命,给了他几乎难以企及的永恒,可却独独抽身离去,只留给他无边无际的等待,这泱泱三界太过庞大,斗转星移,他根本无法寻得那人的踪迹。这算是,对自己永远的惩罚么?他的唇角边勾出一丝苦笑,眯紧了双眼。
“唔?儿子,你醒啦?来,吃点儿东西。”
思绪间,那只小金龙从他的大麾底下钻出来,短短的小龙角圆乎乎的,撒娇般的蹭他的脸,他摸摸它的头,捏起一只花生米送到那小金龙嘴边,有些漫不经心道,那小金龙张口接住,满意的在嘴里咕唧咕唧嚼着。
“话说回来,你啥时候认了这小龙崽子当儿子啦?这小龙崽总那么一丁点儿大的,你怎么就能认养了它呐?”一边的关翎哈哈笑道,伸手没轻没重去戳那条小金龙,那小金龙很愤怒的望着他,回身就钻到钟凛的大麾底下躲着去了。
“他还小呢,况且,他是我从海里头捡的,捡到了就是我的,谁也不给。”钟凛嘿嘿笑道,又灌了口酒。一个身着素服的捕快匆匆拿着一叠榜文在他身后穿过,撞了他一下,他一扬眉,反身扣住那捕快的肩好奇道:“怎么,大哥,有什么事儿这么急?”
“哟,兄弟是外乡来的吧?”那捕快摇了摇头,拍了拍手里的榜文压低声音对他道:“淮阳王薨逝啦!你们都不知道?就是前几年的摄政王啊,当今皇上的亲信,朝中的大红人啊。当今圣上哀痛万分,如今要诏告天下,举国发丧!”说罢,他急匆匆的向街道走去,消失在了嘈杂的人群中。
钟凛怔在原地,与关翎对视了半晌,摇摇头笑了笑,又静静灌了口酒。人间世道繁杂,而他的生活却早已远离世间,没了父母,失了亲族,人间对他再无羁绊。这些人间纷扰,对他来说早已失去了任何牵绊和意义。
青城的城中栽了几棵桃树,初春的桃花在他的头顶盛放,他仰头凝视着那些繁盛如霞的桃花,露出一丝散漫的笑意。
他的生命从青城那场深夜的大雨后从此与尘世错开,一切过往如同绚丽的幻影与焰火,在他的脑海中匆匆而去,正如同这初春的桃花般缭乱绚烂。
而后,时光流逝,浮明城中有些兄弟和其他妖族的首领开始劝他娶妻立室,以免一个人一直孤单,他只笑,说自己天生喜欢在外游猎厮混,还没那个打算。于是,他便一直无妻无妾,独自一人,只有小金龙和渐渐长大的白虎陪伴在他的身边。
不知过了多久,那条小金龙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化成了人形,正还是三四岁大的孩子般大,粉团般的脸颊,讨人喜欢得紧,天天跟在他身边牙牙学语。他渐渐意识到这孩子长得有些像自己,但更像梁征,心里疑惑,他到处问人,这才明白海市底下的深海原本就是藏风聚气的风水宝地,而龙裔则向来是天地灵气聚合而生的灵物。
事情便是如此,他们的血在那夜沉落海市时被海水中的海雾灵气吞没,一同融合在一处海水中的血液,凝结诞生出了那璀璨如同流金的小生灵。
后来,他在扶风山率领自己的势力站稳脚跟后,几乎每年,他都会去海市沉没的那片海边,牵着一匹马,提着酒瓮,独自一人在海岸边坐到深夜,静静独自饮酒。四季更替如是,寒风霜雪如是,永远像是在等待着什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谁也无法打扰,谁也劝不住。
再后来,他的属下和兄弟也大多都对这个习惯熟悉了,谁都再也不劝了,也不敢再劝。
浮明城的人们都暗自传说,他的心丢在了那片深海里,再也找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