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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雨水·告春乌(其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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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进宫面圣的仅有顾及一人,但因来路上有乐乔作伴,初接诏书时萌发的忐忑和忧虑在不知不觉中烟消云散。
四名内官领着顾及在深夜的皇宫里兜转多时,抵至福宁殿已是月上中天。
内官停在门前,低头扎手分立两列。顾及左看右看,确定这些人是打算让她自己推门进去。无法,她只好自己挽起衣袖,用力将沉重的殿门推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岂料顾及后脚刚进去,方才袖手旁观的内侍们立刻涌上来关紧大门。
未去深究内官的种种诡异举动意指几何,顾及被扑鼻而来混杂着浓烈烛油味儿的香气呛得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烛火通明的福宁殿虽空旷深邃,但因门窗紧闭,浊气凝聚不散,久之自然呛人。
顾及四下观望,好一阵儿才勉强适应殿内的淡烟浓香,同时捕捉到深处隐约传来说话声。声音断断续续,但越来越近,似乎说话的人正往外来。循声过去,顾及果同两名提着箱子的陌生老者打了个照面,从服饰和佩物来看,这须发皆白的二人应是太医署官员。
“圣上等您好久了,快去吧。”
其中一人道。
太医署的人毋论年纪大小,走起路来通常都是虎虎生风健步如飞。顾及尚未回应时,太医已迈着超乎想象的迅捷步伐绕开她离去几步之外了。
“圣上龙体如何?”
先前说话的太医闻言顿了顿脚步,并没有回头,只是低声道:“也好,也不好。”
话语夹着股经年累月积存的苦涩药味儿,令顾及冷不丁打了个寒颤,心想太医们是不是把自己泡成药罐子才算医学有成。
太医模棱两可的答案不久即见分晓。
寝室内赵煦倚栏而坐,记忆里俊雅的年轻君王如今形销骨立,面色更是惨淡。约是听到声响,他慢慢睁开眼睛。看见顾及拘谨地站在远处,赵煦招手唤她近前。
“来,坐。”
顾及依言坐到榻前。即便方才经历过太医侵熏,另有檀香袅袅氤氲,也无法掩去病人从里到外散发的浓苦。顾及轻咳了声,顺势揉了揉鼻子。不知是因为夜深疲倦还是病痛,赵煦良久没有再开口,而是以温柔的目光注视着她。
直到此时顾及才发现令赵煦失去气势的并非是枯槁的面容,他的眼神里再无半分当年的锐气和信念,知天命似的安稳等待着亡期逼近。
顾及被盯得如坐针毡,战战兢兢问道:“圣上召我前来……”
她一句话没说完便被赵煦扬手打断:“这里又没外人在,不必拘礼。”他握着顾及双手放在膝上,几乎语带恳求,“毕竟你我是同宗血亲,若不怪我之前那么对你,就叫我一声‘哥哥’吧”
顾及张张口,“哥哥”颇为意外地轻易滑过唇舌,掷地有声。
“哎,哎!”
赵煦喜不自胜,连应两声,十分自然地抚摸顾及的手背。忽而见他面色又阴沉下来,黯然道:“那次之后我时常在想,要是当初听乐少卿的话就好了,或许还能多活几年。”
“生死之事焉知祸福,我听乐少卿说上仙宫近些个年缺主,众神仙都着急您去执掌九天云霄呢。”
顾及故意说的轻松,赵煦果然也跟着笑逐颜开。
“要真是这样就再好不过了,乐少卿说话我是相信的。”他喋喋不休地说起那年乐少卿是如何劝阻他休要逆天行事,劝他莫再造手足相残之孽,即使说到乐乔直言不讳要他早日修好陵墓考量身后事的时候,也没看到他有丝毫怨愤。
“您不怪少卿?”顾及诧异地问道。
“怪她作何?”赵煦反问,随后略带自嘲地笑笑,“自古忠言逆耳,我的确不甘心,却也未曾怪罪过他人。”
“既然谁都不怪,您为何要废立清律司?”
“清律司啊……”
赵煦忽然重重咳起来,顾及连忙找到手帕递给他。手帕拿到手里赵煦立时止了咳,顾及疑心这位兄长不愿多言此事,便没再开口。
片刻沉寂之后,倒是赵煦主动重提。
“清律司自成一系,口头上说是直属皇帝,但他们向来我行我素,鲜少听从皇命。父皇常说一国二主迟早会酿出大祸,只不过适才度量起清律司的存立,即面临西夏大举进犯的危机。此后数载西夏不断扰乱我边境,王相的变法亦遭遇诸多不顺,内忧外患之下一直无暇分心。”
说到这里,赵煦喘了口气,累极似的半阖上眼。
顾及再三犹豫,还是趁赵煦停顿的间隙见缝插针问道:“可是据我所知……清律司诸卿并不干预朝政,何来二主之说?况且诸卿来历非凡,要不是职责所向处理两道之事,大多清心修行,我实在想不出他们会酿成什么祸根。”
赵煦从她脸上看出未经修饰的疑惑,宠溺地抿唇一笑:“应大人说你像我,果真非虚。”
“诶?”
“父皇临终前嘱咐我尽早解散清律司。之所以搁置至今一来因为当时高后主政,二来我和你一样,以为笼具非凡能人处断阴阳两道事务,于黎明苍生亦有千福。”
“那为何又突然下诏书?”
“妒忌。”
顾及瞪大眼睛,一时之间竟不知作何感想。
“妒忌”一词仿佛落地生根,迅速枝繁叶茂并开花结果。顾及抬头望去,曝露在层层枝叶外的漆黑果子通体充斥腐败,颇费工夫适应的浓苦气息突然比之前强烈百倍。
“你如果坐在那张椅子上或许会明白吧。”明明他眼前什么都没有,赵煦却不知何故挥了挥手,“我十岁登基,高后压制我八年,欺侮我母后八年,迫害辅佐父皇的一众老臣八年。”提起高后,赵煦恨不能咬牙切齿,狰狞之色渐现,“那些佞臣奸相一个个置民生不顾,尽想着巴结高后。如果她晚死几年,父皇看重的老臣们怕是全得命赴黄泉!”
眼见他愈加愤懑,几度呼吸不顺,顾及只好站起来轻轻拍打着他的肩背,安抚道:“都过去了,过去了。”
怎料赵煦猛地一把抓紧她的手不放:“但你知不知道,我也是高后啊!”顾及被吓一跳,下意识地想要挣开他,赵煦虽病入膏肓,却像在此刻用尽了全身力气,死死抓着顾及。“我召章惇、曾布回朝执政,可他两个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就是他俩,他们害了更多人啊!”
“吕大防、苏轼、苏辙、李清臣、范纯仁、黄庭坚……”赵煦挨个儿数着那些人的名字,两行清泪扑簌簌落下。“我对不起父皇,对不起他们啊……”
赵煦嚎啕大哭。
顾及实在不知道怎么安抚他,彼时她离朝堂甚远,这些事她并不了解。赵煦称章、曾二相绝非善类,那与他们私交过密的父亲呢?在诸多纷争中扮演的角色是好……还是坏?
“你知道我妒忌什么吗?”赵煦哭了好久,仰起头来看顾及,只见他朦胧泪眼血丝毕露,却张开嘴“嗤嗤”笑出声来,“我妒忌这些臣子一句清律司不预朝政就敢轻而易举置身事外。”
“他们不跟皇帝争,皇帝却要跟他们算算帐!”
“高后做那些事的时候他们不管不顾,我做那些事的时候他们同样不管不问。我年少多病,高后却不让太医来看我,他们明明能帮我,却还是不管不问!西夏契丹进犯死了那么多人!两党争来争去死了那么多人!噬血顺养的事儿从开朝之初就有,为什么偏偏到你的时候有人跳出来说不可再造恶业!”
“我妒忌啊!”
“妒忌为什么你们一个个都能活那么久,做了什么错事也有机会补救。”
“妒忌为什么那几个哥哥死的那么是时候!不用为天下为苍生殚思竭虑,不用后悔年轻赌气犯下的错……”
顾及看他又哭又笑,呢喃着分辨不清的话语,情知他神志已然迷乱。仓皇间只瞥见床头桌上似有凉茶半盏,于是伸手蘸起冰冷茶水洒几滴在赵煦脸上。
“哥哥?”
顾及一边洒水一边俯身轻唤。
赵煦遇冷看起来总算清醒了一些,擦了擦横流满面的涕泗,茫然望着顾及:“弟……”
“哥,我在这儿。”
顾及不忍心这时候纠正他,算起来赵煦不过长她两年,半生经历却坎坷惊险。常人道九五之尊无所不行,可赵煦每日都要被天下事所累,每夜亦三省己身,被悔恨折磨。便是临死之日将近,也只能抓着她这个今日刚认的手足方得宣泄。
一边心疼命运多舛的兄长,顾及另一方面又恨自己口拙,想不到说什么来安慰他。
“弟啊!”赵煦拽着顾及站了起来,泪痕犹在,然眼神恢复清明。
顾及不知道他有何吩咐,紧张地注视着重又变得温柔的兄长,静候下文。
“我死了之后你来当皇帝吧!”
“我想过了,十四虽然灵性,他年纪毕竟太小,就算我现在有心帮他培养实力也来不及了。我若选他继位,只怕又重蹈我的覆辙。可是你就不一样了!是你的话,顾老将军一定会鼎力辅助,定西王人脉广布,扳倒奸相易如反掌。啊对了,你还有乐少卿,让乐少卿来主掌清律司,阴阳两道都为你所用,大宋还有何愁?”
顾及初被震慑,半晌不曾言语。等她反应过来,赵煦的情绪已再度失控。
赵煦并没有留意顾及的沉默,他彷如看到希望般兴致格外高昂,不停地揉搓双手,在偌大的寝室内来回踱步。
“苏轼老儿也可以叫回来,弟弟你说现在下诏书的话到夏天他是不是就能从儋州返回京都?苏轼苏辙这两兄弟都很有声望,性子极好,如果知道是蒙新帝恩赦,他们一定好好辅佐你。”
顾及却因他这突如其来的魔障惊得毛骨悚然,她按着赵煦的肩膀迫使他停下来,盯着那双漫无焦点的眼睛一句一顿说:“哥,你听好了,我不能做皇帝,我也从来没想过做皇帝。”
赵煦双目吊白,眼珠直往上翻,歪斜的口角涎沫流淌,端是骇人的疯魔。
“为什么?”
“圣上您清楚的!”顾及理顺他鬓角凌乱的发丝,生怕刺激到他,放缓语速轻声道,“两年前你就清楚了。”
“你是女人嘛,我清楚的,哥哥怎么会不清楚。”赵煦“嘻嘻”地笑起来,“所以你不能帮我续命,所以你说你不能当皇帝。”
“是。”
“武瞾也是女人,她可以当皇帝,我家妹妹为什么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