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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寒露·鬼妆(其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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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姑娘近来的曲子多有忧躁啊。”
顾及放下尺八“弥光”时,听完整首曲子的流苏这样评价。
石桌上摆着流苏沏好的花茶,顾及啜了口,虽觉得味道和乐乔沏出的味道一样,却少了些什么。
抬眼见天上有雁群掠过。
鸿雁来宾,雀攻大水为蛤,菊有黄花。
为寒露。
如流苏所说,尽管已是秋末冬初,顾及心里却渐渐烧起了一把火。初时是冬日和煦的暖阳,甚是惬意。然而几日后就变成了教人烦躁的灼烤。
秋分之后的第二天,顾及由请来的媒官陪同,携带着老爷子和顾云精心挑选的彩礼,以提亲的名义敲响了乐家院门。
顾及只记得那天从起床开始耳朵里便一直有声音隆隆作响,好像不把她整个人淹没掉就不开心似的。顾及跟这烦人的声响斗争了一上午,最终被父亲拎着耳朵提出后门,她便只好破釜沉舟。
有期待还有对自己食言而肥的失望,顾及始终不敢抬头去看乐乔。耳内的轰鸣一波烈过一波,直到郎中轻声说了“好”字。
声音消失了。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
顾及目不转睛地望着郎中。用视线描摹她如画的眉眼,挺直却轮廓柔和的鼻梁,还有唇角那抹若不经意的微笑。
“嗯。”
顾及点点头,而后又加重了音调。
“嗯!”
被媒官催着走的时候,乐乔捏了捏顾及的手心,很快放开。
“准提。”
顾及愣了一下,风在那时拂过她的脸颊,掀起了浅浅的红潮。
“准提”意为清净,顾及怎会不知。
那之后的两天顾及陷入了焦灼不安的等待。
按照习俗,女方当在男方登门的三天之内给予回应。
顾及这厢的确是一时冲动,之前并未同乐乔商议。所以即便清楚乐乔需要时间来准备回礼,顾及仍觉得时间太慢太慢。
终于到第三天傍晚,流苏和初一以乐乔娘家人的身份登门造访。
从流苏交给顾及的信笺中得知,京都发来急诏,召请清律司平江知事回京面圣叙职。
“时机当是不巧。”顾及回了一句,后来才忍不住埋怨,“哪有任职半年就千里迢迢赶回去叙职的。”
来回路上少说也得半月,更别提在东京都里还有这样那样的繁文缛节。
顾及盼不得乐乔有缩地成寸的好法术,只消一夜功夫即可来回千里。
然而时间久了,顾及便认清这不过是白日做梦。
“乐姑娘说最多半月就回来,你莫着急上火。”
流苏当然清楚顾及的忧躁从何而来,本不擅长宽慰的白发女子在腹中搜刮了多时,只说出来这句像是敷衍的劝慰,转身逗弄初一去了。
算不上短叹长吁,但安之若素顾及可做不来。
“有人来了。”
正埋头画画的初一忽然开口。
顾及起身,还未踏上木桥,只听叩门声徐徐响起。
“四少爷,家里来客人了。”
“再怎么说也是那位的弟弟,你且体面些。”老爷子已经出门迎接客人了,苦口婆心叮嘱顾及的唯有顾家三子。
顾及对应酬之事深感厌烦,摆手道:“爹和你在不就行了么,我不出去。”
顾云早看出她这几日心不在焉,也不勉强,又道:“那你别乱跑,万一有事了好找人。”
“知道了。”
“先把衣服换好。”
“唔。”
都说晨起鹊鸟叫有贵客临门,既然是那厮前来,怨不得早上老鸹赶走了喜鹊,在树上叫个不休。
顾及叫来下人烧起炭,在床上躺了会儿仍觉得心绪难平,便念起了《准提咒》。
念着念着忽然想到郎中或许真的有神机妙算的本事,要不怎么单单留下“准提”二字。
这章经文短,顾及念诵了四遍,仿若又回到那夜的荷花池畔。鼻端萦绕的虽非夜花的清香,然炭香依然令她沉醉,几乎昏昏睡去。
……
“我想四公子与我年纪相仿,定然知晓这平江城有哪些好玩的去处。”
是把稚嫩的少年腔。
随在少年之后是老爷子的声音。顾及恍惚了一下,险些没能完整诵完第五遍《准提咒》。
“老幺身体不好,其实不常出门。”老爷子似是在笑,顾及敏锐地听出声音里多余的言不由衷,“若非欠恙,怎敢劳烦公子……”
“呀,说了老将军不必如此客气嘛。”
老爷子干笑两声,拍响了顾及的房门。
之后少年又和老爷子说了什么,顾及没听清楚。她打开房门,只看到外面站着少年一人。
“四公子不会介意我不请自来吧?”少年眨巴着眼睛,清秀的五官看起来倒是乖巧。趁顾及愣怔的空当,少年兀自越过门槛,轻轻巧巧落进屋中央。
“和我想象的有些不一样呢。”少年左右打量着屋内的摆设,时不时自言自语地感慨道,“啧啧,看不出禁军出身的骑都尉竟也如此风雅。”
顾及不语,立在门侧环抱双手,冷冷地打量着这名不速之客。
少年仗着自己的身份和年纪,甚缺乏识人眼色的自觉。
没错,今日顾府的贵客正是之前打过交道的公子佶。
“咳。听说你订亲了,没有在成亲之前逍遥一把的打算吗?”少年连蹦带跳地来到顾及面前,狭长的凤眼里尽是意味难明的兴致,“不趁最后这段时间好好享受的话,以后怕是没机会喽。”
“不稀罕。”
要说公子佶和禁军营那帮衙内有什么不同,无非就是他的年纪更小一些。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俨然已是风月场中的熟手。
就是那双骨节尚不分明的手,由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孩所驱使,写出了那篇荒唐的《凤求凰》。
顾及眯起眼睛,掩去将要迸发的怒气。
“我是说真的。人生嘛,本当及时行乐。不然迟早有一天会后悔少壮不努力。”公子佶摆出恳切说教的样子,几乎都有些痛心疾首了,“你看我哥哥,像我这么大年纪的时候却得被天下大事绑死。”
“哥哥真是可怜,每天换来换去都是那几张脸。想像我一样出去一定会被骂的。”
“可怜啊可怜。”
公子佶摇头叹息,似是十分惋惜。
“未必所有人都觉得这样很好。”顾及委婉地说。
“可是男人都喜欢这样不是吗?”少年挺了挺胸膛,看得出本意是要表现男子汉气概,可惜适得其反。
顾及愈发厌恶少年的聒噪,惟沉默以对。
“如果一个男人不喜欢女人不喜欢逛花楼,那么只有两个解释。”
少年伸出两根手指神秘地比划起来,问道:“想知道是吗?”
顾及面无表情,但是那种雷电滚滚过耳的感觉又来了。
“愿闻其详。”
“第一,他有龙阳之好。”
“第二,此人不是男人。”
顾及挑了挑眉。
“是阉人啦。”公子佶抱着肚子大笑起来,“你不觉得很好笑吗?四公子。”
大雨倾盆一样的聒噪稍稍退去一些,顾及想回答,却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有那种正人君子啊,可是我至今只在书里见过。我觉得那种圣贤一定都是前人们编出来糊弄人的。”少年忽然凑近顾及的耳朵,咬着舌尖一字一顿地问:“是吧?四小姐。”
少年退后,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顾及的脸,嘴里还停不下絮叨。
“哥哥对顾家四小姐可是念念不忘呢。”
“顾四小姐幼年不幸患病离世,听说哥哥知道后特意给她立了墓碑。”
“要是哥哥知道让他惦念了这么多年的四小姐不仅活得好好的,还要跟另外一个女人成亲了会有什么反应?”
他说话的功夫,顾及心头划过数十种如何杀死眼前这少年的方法。
“不要用那种很奇怪的眼神盯着我了,我会害怕的。”公子佶笑嘻嘻地说,“虽然知道你杀不了我,但心里就是怕怕的唷。”
顾及闭了闭眼睛,快速默背了一遍《准提咒》,睁开眼时,满满的都是笑意。
“我并非是王爷的亲生孩子。”顾及说,“是王爷为了悼念四小姐而从外边捡来的。”
“这样吗?”公子佶不置可否地撇嘴,又点点头,叹气道,“哎呀,果然你们都听不懂我的笑话。”
“让您失望了。”顾及微微弯腰,“实在抱歉。”
“没关系。”少年大方地挥手,“不过作为赔礼,陪我出去玩吧。”
“盛情难却。”
“我真的要跟你说说哥哥这个人。”公子佶连一刻都不愿停下口舌,喋喋不休道,“九岁的时候登上那位子,但是还要受母亲和一大帮老头子摆布。多好的光阴如水啊,都在他手边溜走了。”
“有时候我真想代替他,好让他有片刻懂得‘人不风流枉少年’这个道理。”
顾及仍然没卸去防备。
此时她和一个似乎看穿她身份的少年并行走在平江城的街道上,杀人灭口的想法和霏霏的淫雨一同敲打着她。
不知公子佶是天真无邪还是攻于心计,竟带着她向着城郊偏处走去。
“玩乐的地方城郊可没有。”
顾及适时提醒。
公子佶笑道:“四公子既然已经有要杀掉我的想法,那小弟只能舍命陪君子。”
顾及面不改色回道:“公子说笑了。”
前方已然没有路可走。
公子佶停下脚步,转身正对上和他差不多高的顾及,认真道:“小弟没有说笑。”
“唔?”
“四公子确实是想杀了我灭口吧?”
那时顾及才懂为什么有些人会在另一些人面前卑躬屈膝,有种东西是由不长眼的上天所赐,无法忽视。
她就那样回望着公子佶的眼睛,反驳和辩解的话语硬生生地让这玩世不恭的少年攫了去。
“为了哥哥,我觉得最好趁早打消你的傻念头。”
公子佶的双唇一开一合,然而从发间开始,他的左右半张脸倏然变得迥异。
“你是杀不了我的。”
一半是清秀少年的脸,另一半妖异如鬼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