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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日光与灰烬 ...

  •   ……他所想望的,只是在公主到帐篷去以前见她一面,要她等他跳舞完毕后,跟他一块儿走。
      *
      格里莫广场十二号无光无声,只有阴沉滞重的寒意。英格兰的冬日是太寒冷了,这是多年未遇的一场寒冬。窗外光秃秃枝桠歪曲地伸向天空,从中穿过凛冽寒风。那股寒风从远东浩荡而来横扫欧罗巴大陆,泅渡英吉利海峡千里迢迢向他袭来,要撕扯他身上最后一层皲裂的皮肤,扒开皮肉,瞧见血管中黑黢黢的凝固的血。
      风有多冷,他不管。其实他是觉得冷的。有些时候他抖抖索索,几乎端不稳手中的黄油啤酒,又有些时候他仰面倒在老旧陈腐的胡桃木摇椅上,听见骨骼打颤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又有些时候他夜半被寒意惊醒,睁开眼,面对窗外黑沉沉的夜幕。但那些并非值得他做出某种改变的大事。不耐叫他疲倦,而疲倦又叫他冷淡,房屋中的声音,那些行走声、碰撞声、叫嚷声、笑声、絮絮叨叨的唠叨声、布莱克夫人时断时续的叫骂声,都不能叫他鲜活起来。其实他想他一直就不是鲜活的,血管里凝结着远东极地的寒冰,溶解了也不过是一潭粘稠滞重的血。
      半月前的圣诞夜,Remus来找他。那时他们已耗费数周竭尽心力与屋中那股衰朽残败搏斗,他们持续不断地清理那些源源不绝产生的蛛网与尘埃,那些发霉生斑的塔夫绸窗帘,那些布满灰尘的枝形吊灯,却成效甚微。那天他兴趣缺缺地从大扫除中悄悄抽身上楼,发现Remus在他房间中等他回来。其实他有事情想说,而Sirius知道他想说什么。多年来Remus是他们中最清醒最犀利的那一个,如今也不例外。Remus一眼看透他的冷淡寂静像利剑刺透伪装,而他故作不知。他只是将自己缩在壁炉边的胡桃木扶手椅中,仿佛疲累要沉沉睡去,浑身只剩胸膛在微弱起伏。
      来人直僵僵地站在那里,神色悲伤而柔软,他说Sirius,张了张口,又闭上嘴巴。话音吞在腹中,只剩模糊的气流。他伸手覆住Sirius苍白得如同吸血鬼般的皲裂手背,而对方仅仅是厌倦地笑着,沉默不言,用另一只手覆住他的。其实Remus想说的有很多,他想说我懂,或我知道,或把那些都忘记吧,或你还好吗。可他覆着他皲裂苍白的手,忽然失丧了言辞。他说,Sirius,这太不公平。

      不公平。多年来这个词他们念叨过无数次。James从背后偷袭时Sirius气急败坏地叫嚷混蛋有本事咱们单挑,课堂论文二人以二比八分摊,他得意洋洋地迅速写满自己那小半张羊皮纸,通信时他潦草一张应付对方多页长篇大论,最终不得不以五瓶黄油啤酒贿赂对方以填补其滔滔愤怒。婚礼前夜他咬牙切齿地说你居然结婚比我更早这不公平。那时James放声大笑道,不胜荣幸,笑声惊起窗外野鸽,那些鸟花朵一样燃烧着,扑腾翅膀飞向黄昏的殷红色潮汐中。
      有时他想他的青春就是这样挥霍在作恶多端与桀骜不驯里。曾经他的世界冷冷清清只有凄厉寒风,而James用双手一遍遍温热他的心脏。所以它那里,它在跳动。他们初次见面时他冷淡得像块无生命的冰冷石像,那时James看他像看一支久置不用的破扫帚,上面落满腐朽灰败的尘埃。他说得了布莱克,别这么恶心兮兮趾高气昂的,你以为你是谁。电光火石间他们互施毒咒几乎掀翻整个包厢。那天毒咒对决几乎变成二人一言不合后必备的保留项目,夜间他爬上四柱床时,几乎要抑制不住胸膛中破土而出的报复欲与怒火。
      (童年时代他触摸到自己殷红凝滞的血,冰凉透骨。那里面生长着远东极地终年不化的寒冰。可如今那时他是那样真实地听见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清晰而完整,充满力度地温热他的躯体。)
      (James Potter。)

      不,不是吸引。他厌恶他像厌恶皮下血液中横行霸道的可怖怪物,那股前所未有的力量要冲破他皮肤窜出他肢体,叫他几乎感到惶惑羞耻。不,没有。童年时代他的生活中没有肢体接触没有争执没有交谈,他的世界寒冷冰凉无光无声,只有毁灭性的偏执扭曲,纯血统的骄傲,力量,那些事物无法抗拒地沉重压覆在他身上,要毁坏他的肢体腐朽他的血骨。不,没有。James Potter,吃鸡翅时滑稽可笑几乎要将骨头脱手而出,放肆地笑放肆地哭,光一样温热光明,格兰芬多最活跃的一份子,活络全场气氛游刃有余,双眼是熠熠发亮的黎明晨星。
      不,没有。那天他们毫无缘由大动干戈,公共休息室一片狼藉无处立足。James恶狠狠扑向他,几乎将他掀翻在地,二人放弃魔杖拼命扭打像要撕裂对方皮肤流出温热的血。他收紧手指几乎要扭断James的手腕,而James狠戾撞击他腹部叫他无法呼吸。忽然肇事人向面前一声唿哨,他偏头去看,立时被扭住手臂翻转在地。
      蠢。对方评价道,我赢了。肇事人用尽力气重重压紧他,他手臂被扭曲在身后带出尖锐疼痛,而对方手指几乎要抓破他的皮肤。他挣扎无效,从齿缝里狠狠吐出几个摩擦音,气流被袭上大脑的疼痛刺激得断断续续:下贱的招数。
      他看不见,只听见James在背后放声大笑,他说斯莱特林不要谦虚,我是在向你们学习。他的怒气忽然蒸腾几乎叫他头脑空白,几近失丧力气地拼命挣扎,听见身后James模糊不清地咒骂呼吸。得了,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最后他凑向他说,语调仍带有施力时特有的滞重迟缓,但我想知道,布莱克家族的人,为什么会在格兰芬多?
      他咬紧牙关沉默不言,二人姿势一直僵持到麦格教授冲上塔楼。介于这场争执几乎毁灭整个格兰芬多休息室,二人被严肃记过并关禁闭。一千个奖杯一夜手擦,James怒气冲冲的抱怨声叫他太阳穴阵阵刺痛几近晕眩,他烦躁地说,闭嘴。声音却因疲惫乏力而丧失气势,只剩强烈刺耳的讽刺意味。而对方却出乎意料地并未暴跳如雷,只是伸手推推他,抽过他手中抹布说,一边坐着去。他抬起头来,望见黑夜中James一双眼熠熠发亮如同晨星,月白色月光流淌在那人面颊上,深深浅浅照亮半边明亮的笑容。
      (有时他想James就是这样明亮的,仿佛深海一束微明幽光,照亮深不可测的寂静海底。)
      (他听见自己真实有力的心跳声。砰咚砰咚在胸腔中发热。这样真实地、明亮地、血肉丰满地存在在温暖光明里。这样的自己。)

      一生中他被禁闭的时间太久,如今门外世界如何,他已经记不清楚了。早年他对麻瓜世界总是印象淡薄,兴趣缺缺,以致如今连渴望回忆时竭尽脑汁也只能搜寻出潦倒的记忆残片。与英格兰冬季有关的记忆,无非是欢声笑语的圣诞节,七扭八歪的榭寄生,冬日里一片皑皑白雪降落于墨绿色荒原,被冻得发红的口鼻中吐出团团白气。
      想不起来,他干脆不去想那些事情。他只是沉默,读书,翻信。坐在灯下读《魔法史》课本,书中耗费几十页絮絮描绘妖精战争的方方面面。少年时代用变色墨水记录在羊皮纸上的论文,已经在记忆中无影无踪地失丧。麻瓜作家的诗歌与戏剧,奥菲利亚在深沉水面露出寂静苍白的脸。还有那些由猫头鹰不断传递的信。彼时他们彼此各司其职处境危险,因而来信稀疏以便保证安全。那些信中莉莉字体娟秀端庄,James却一如既往地夸张得把单词拆得七零八落。
      拆信时,他在灯光下望见自己的手。灯光从灰尘中折射下来,照在手背上,勾勒出瘦骨嶙峋的苍白指节。那双手上的皮肤皲裂,粗糙不平,皮肤吸血鬼般苍白,几近可见静脉中流动的暗蓝血液。手指却依旧灵活,修长,稳重,存留幼年时代良好教养带来的优雅姿态。其实他一直是优雅的,可他拒绝优雅如同拒绝其后一整个不容抗拒的黑暗世界。即便他不使用银刀叉不正襟危坐不轻声细语,将自己塞在扶手椅中,展开四肢交叠伸展双腿,但骨子里的气息清晰可辨。Sirius Black,散漫不经诡计多端,阴晴不定,几乎是狡诈的。伪装假冒的格兰芬多,体内流着肮脏发臭的血,流不动腐烂成一滩浓重的烂泥。
      不,不是斯莱特林。他与James Potter为敌几乎得罪一整个格兰芬多,有人说他是斯莱特林,而他一径沉默。一年级时的魁地奇赛,格兰芬多惨败于斯莱特林。夜间公共休息室气氛激慷,一颗火星就要点燃炽烈的浩浩大火。那时有人说他是斯莱特林,斯莱特林的鬼斯莱特林的走狗。不,不是斯莱特林。幼年时代他的生活黑暗阴沉像朔日黯淡夜幕,可他胸腔中有脆弱幼芽要破土而出。那么黑那么冷的天和地,而他蜷缩起身用血液浇灌它成长。可那天他浸没在格兰芬多激昂的反对与倒喝彩中,忽然感到疲累重重涌入覆迭身体每一个细胞。他的世界那么冷那么黑,而那株幼苗是如此脆弱,一触即倒。他感到疲累,眼睛藏匿在深深睫毛下,从头至尾甚至不曾将视线从手中的书上转开。
      不,不是斯莱特林。那时他听见James说,得了,分院帽不会让任何一个斯莱特林踏进格兰芬多公共休息室。James站在他面前,背对他,面对忽然沉寂无声的公共休息室,缓慢而清晰道,格兰芬多没有内讧,现在不会有,将来也不会有。站着的人又俯下身,毫不客气地抽出他手中的书,几乎是热切地望向他。
      而他抬起眼来,望见James的眼睛。那么亮的一双眼睛,总是热烈笑着的,蕴藏那么浓烈的力量与勇气,像黎明前最明亮的熠熠晨星。
      (那么多人背对过他,他们是他的母亲兄弟亲戚家庭教师,可只有这个人替他遮风挡雨。)
      (James Potter。)

      James Potter。他触摸到他黑暗冰冷的内核,那内核中凝结着远东极地的不化寒冰,可他依旧愿意与他并肩而行。有时他想James竟然是那样光明温暖的,仿佛温煦太阳年复一年引导天地间的草木枯荣,而黑暗曲巷中James引领他一步步踟蹰前行,望见尽头的光明照耀。他渐渐学会放声大笑插科打诨,仗着头脑聪明毫无愧疚感地上课睡觉补眠,他们勾肩搭背一起吃饭一起上课一起编占卜课作业,日复一日他们翘课溜到城堡外,争论本次目的地究竟是禁林还是湖边。James笑他将来可以考虑把巨乌贼与其满脑墨汁作为另一半,而他建议对方不如抓一只马人养在家中,此举不但能够一劳永逸地摧毁自家房屋,还能保证马人持有者亲历万年一遇的人类马人的世界大战。二人僵持不下抽搐嘴角冷笑对视,于是国际象棋被果断取出以决定输赢。最终他得意洋洋地躺在树下,尽情享受温煦阳光照耀下无所事事的一刻,而面前的James持续不断聒噪不已地向他表示不要客气我刚刚那局是让你的。
      插科打诨中他们交换那些不断增加的永恒笑料。一个盥洗室水管被皮皮鬼彻底堵塞最终爆炸,整整一道走廊都浸没在汪汪水潭中,亦或是James魔咒课一拍脑袋想出新咒语,当即实验于是半间屋子接近报废。某某人一脚踏上魔药课教室中某不知名且似乎会移动的鲜绿色粘稠物,最终弗立维教授不得不出面用精细切割咒切下鞋子以将其释放。还有情书。某天James得意洋洋表示自己取得某某女生交给Sirius的情书,左闪右躲且笑得接近岔气地念完“你的眼睛叫我沉溺其中”,不出所料此后一天都持续遭到各种毒咒的热烈问候。于是二人迅速发展出了收集对方情书再公平交换的恶劣习惯,那些被公平交换的情书一般下场是壁炉,而多余出的情书则不得不面临被(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不断有恶咒擦过地)念出的命运。
      夜间是James Potter的世界。Sirius Black热爱睡眠,而James乐此不疲地以破坏其睡眠为乐。夜夜此人冲到他身边将昏昏欲睡的他从睡梦中拉起,而他穿着只来得及匆匆套上的薄薄单衫在禁林中吹寒风,浑身发抖火冒三丈。James见势不妙立即笑嘻嘻地举手投降,表情却一副阴谋得逞毫无悔改的模样。他恶狠狠瞪James像要将他盯出一个火烧火燎的窟窿眼,脑海中飞快盘算以后如何将此人大卸八块扒皮抽筋。十六岁那年圣诞节二人留校,午夜时分James摇醒他(有些时候再无奈的事情上演多次也会成为习惯),将他神秘兮兮地拖至窗口,莫名其妙等待几分钟后他异常不耐地决定重新面对温暖的被窝情人,而对方仿佛早有预料般蓦然握紧他的手。壁炉流淌火光中他望见James的熠熠眼神,温热体温透过薄薄睡衣逐渐温暖他的躯体。
      钟声敲响时James笑起来,他说圣诞快乐。而彼时漆黑夜幕中有焰火升腾,在空中绽放成一朵绚烂盛开的花。

      很多时候他想不那不是爱,可有些时候他又想那也许是爱。什么是爱,他并不清楚。喜欢他的女生很多,她们写情书送礼物甚至将他围追堵截在教室外,那时James一如既往地一本正经在旁添油加醋,他忍而再忍几乎遏制不住当即揍扁此人的欲望。不,他没有爱。他的童年是一块冰冷无声的漆黑煤炭,没有爱没有温情没有理解,而James是他的第一个朋友。不那不是性,不带有纯血统的骄傲,不是祖祖辈辈心心念念的维护荣光,没有功利没有目标。他们之间有调侃有默契,有寒冷时交换体温与外衣,有欢笑眼泪与一拍脑袋想出新点子后的即时行动。
      (不,他想这并不是爱。礼物、鲜花与亲吻,那是愚蠢可笑的。他们之间没有情侣特有的爱意表示,甚至没有一分一毫的脉脉温情。)
      (可有什么存在于他心脏中像一株涌动着生命气息的树,枝繁叶茂不可摇撼,而在树梢上,有风有光明。)

      有些时候,他想他们毕竟并非青春永葆的永无乡少年。多年来Remus总是说,你们真像胞兄弟,可他想他们毕竟不能替代彼此的生活。而生活,什么是生活。伏地魔麾下有杀人如麻的残暴大军,而他们要成人要毕业要对抗腥风血雨,再然后他们都将有各自的生活。他想James也许将有一个温暖的家,而在那里他会是幸福的,他的生活中该有Lily Evans,她那么好那么美,百合般纯洁温柔,笑意盈盈,轻捷如鹿,那双翠绿色眼睛是密林中清澈的湖。
      生命中最初的十二年他独自熬过漫漫的寒冬,那些人,他的父母,兄弟,家族流淌着高贵血液的成员,他们在他身边来来去去,他们偏执而傲慢,甚至不曾带给他一丝光明。(那些不可言说的孤独,无时无刻不涌上的倦怠,面对未来连希望都匮乏,那样的特质烙印在骨子里,留下抹不去的疤,随血液一起发臭腐烂。)他想这世界上确实是没有永远的,他甚至不愿为自己争取更多。如果生命中有一些事物必然失丧,那么是不是连获得都是一种预留的苦痛。他想他得到的那么多,而那些真的已经足够足够,足够他什么都不思考地向下走,足够他作恶多端地与James度过霍格沃茨的一年又一年,足够他对抗那些不可抗拒的死亡与鲜血,足够婚礼上他站在James身边与他一同放声大笑,他们的笑容在照片上凝固成热烈的光。
      (这世上有太多事情不具有意义,而有太多事情只要假装不知,便可以真的将其忘记。)
      (不那不是爱。他想,该死的,那不是爱。)
      (只要能像这样,缓慢而温情地一直走下去。对他来说,已经是足够了。)
      阿兹卡班没有春天,只有冰冷滞重的寒意。极稀少的时候,他会做梦。他梦见自己在空荡荡的小房中杀死Peter pettigrew,手伸进心脏,手指是冰冷的。Peter没有流血。Peter的身体空空荡荡是一副躯壳,而他殷红色的血从指间一滴滴浸湿面前茫茫的寂静冬寒。
      他想这一次他是赢了。他承受住早年以为自己不可能承受得住的,面对早年以为自己不可能面不改色看待的,忘记了早年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忘记的。他记得那时James对他说,我们是格兰芬多,Sirius。后来他又说,Sirius,我们是最勇敢、最坚强的人。彼时凤凰社的战斗激烈残酷,阴沉惶然像一张天罗地网将他们紧紧覆压,不可饶恕咒终日围绕左右如同日常便饭,那天食死徒袭击他们的临时驻扎地,他在换手空隙精疲力竭地隐蔽,取出白鲜香精处理伤口。忽然他听见James几乎是疯狂地怒吼起来,咒语从他的魔杖中迅速发射出来,点燃周围冰冷的空气。

      那就是一瞬间发生的事。不可饶恕咒杀死一个人,他的太太流下眼泪,于是被击中了心脏。

      他从没见过James露出如此苦痛的神色。这么多年他们并肩走来,他们经历过的战斗那么多,可他没有见过James几近失控地要杀死谁。James的神色悲怆而炽烈,面容扭曲仿佛心脏中某一块被生生撕裂产生直传大脑的剧烈痛感。情况太紧迫,他狠狠扭住对方手臂阻止他的追逐,而James背对他,声音都发着抖。抖得太厉害,只剩模糊的被梗塞的气声,他说,放开我,Sirius,我要杀了他。
      冷静点,James。他说,两个人已经足够了。他又一字一句道,你想让我们都死在这里吗。
      (我们要做最坚强、最勇敢的人。)

      那天他们一同幻影显形踏上那片土地。那天魔法世界下了一整夜的雪,天地间只剩白茫茫的一片冬寒。他们疲惫不堪浑身是伤,潦倒破败地站在荒野之上,精疲力竭地在一片高地上坐下来,他咬紧牙关将白鲜香精扔给James,抽出布料搭建起帐篷。
      忽然James伸手将他紧紧攥住,气力大得惊人,他痛得几乎听见骨骼扭曲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响声。操,你发什么疯。他的话音浸没在James那双明亮的眼睛中,那双眼中覆着薄薄雾气,却仍有热烈有光明。James扭住他领口将他拉近,咬上他的嘴唇。嘴唇是柔软温热的,James的炽热呼吸喷在他面颊上。手指伸进领口,触抚到柔软的颈部皮肤。做口爱是那么地痛,而痛楚袭来时他勉力控制自己混乱的吐息。James覆在他身上亲吻他的眼睑睫毛脖颈与锁骨,炽烫的眼泪持续不断地一滴滴落下来,落在他发着抖的苍白皮肤上,又滚落进身下墨绿色的泥土里。他听见James颤抖的声音,温热气息温暖与地面相触的冰凉躯体,他说,Sirius,我爱你。

      (一度他想那不是爱。调侃与默契,欢笑与泪水,他们之间没有情侣的温情。)
      (可有什么存在于他心脏中像一株树,枝繁叶茂不可摇撼,而在树梢上,有风有光明。)
      他醒来时身上覆着一层厚重的大衣,而James坐在他身边使劲盯着他瞧。见他醒了,用胳膊肘捅捅他,喂,Sirius,没事吧。他恶狠狠瞪他,咬牙切齿道,废话,当然有事,不然你他口妈在下面试试看?James笑起来,他说,我得严肃地考虑一下再做决定。他冷笑着异常敏捷地用手肘狠狠撞击James的胃,再在对方的抗议声中以蠢材就该完全无视的冷静神色一颗颗扣上衬衫纽扣。
      那天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见James告白。他一件一件穿好外衣,而James忽然望向他,视线热切而温情,双眼熠熠发亮像一颗黎明晨星。James张口想说话,而他伸出手指覆住对方的嘴唇。触摸到对方唇齿那一刻,他忽然对自己产生那样强烈的憎恨。他憎恨自己的清醒理智可那曾是他多么引以为傲的。欲望如此清晰新鲜叫他恨不得凑上去吻对方干裂发烫的嘴唇,可他咬着牙说,得了,Prongs。
      James闭上口盯着他。他们之间该死的默契告诉他James有很多话想对他说,可James最后只是缓慢而清晰道,Sirius,如果我们中谁死了,另一人一不小心撑不住,可以找一个没人的地方悄悄哭一哭。顿了顿,又沉声道,但是无论如何,Sirius,我们是最勇敢、最坚强的人。
      那一天他们多年难遇地默契地持续沉默。那时他们并肩坐在荒野之上,望见英格兰的平原与河流。那里没有大雪覆迭,只有一片空茫茫的泥土绿在广袤原野上延展起伏,在那之上覆盖着阴翳密布的苍白色天空。冬日凛冽寒风从远东浩荡而来,削出空空荡荡的树木枝桠。他们面对面前空荡荡的一片冬寒,感到对方温热体温,重重流淌而来像寂静黄昏中起伏的潮汐。
      (这世上有太多事情不具有意义,而有太多事情只要缄口不言,便可以真的忘记。)
      (只要能像这样,缓慢地一直走下去。)

      阿兹卡班没有春天,只有冰冷滞重的寒意。而那一天真正到来时,他并没有流泪。之后的很多很多年他都没有再流过泪。液体在他的躯体中充盈仿佛盛满水的杯,可他一遍又一遍强迫自己要站得更坚强更勇敢。彼时阿兹卡班那么寒冷,而他那么地痛。被迫地无可抗拒地一遍一遍地切肤重温,冰冷的肢体,失去声息,最苦痛的那一刻,烙印般鲜明。那么强烈的巨大的几近窒息的悲怆,撕扯他的神经剜下他的血肉,炽烈大火肆虐点燃广袤森林,将他燃烧成一片温热的灰。
      (那么地冷,冷得他要用尽全部力气才能记起,记起那些热切与欢愉,那些焰火绽放照亮漫漫长夜,那些紧握双手并肩前行,还有那一刻James的眼泪,眼泪那么炽烫几乎灼伤他的皮肤。)
      (James,你这个混蛋。这多么不公平。可我赢了,你看得见吗。)

      格里莫广场十二号无光无声,只有阴沉滞重的寒意。多年来他几乎不做梦,而那人从来没有在他的梦境中出现过。不耐叫他疲倦,而疲倦又叫他冷淡。房屋中的声音,那些行走声、碰撞声、叫嚷声、笑声、絮絮叨叨的唠叨声、布莱克夫人时断时续的叫骂声,都不能叫他鲜活起来。他只是应付Remus一眼又一眼关切而担忧的目光,在Molly的唠唠叨叨下咽下馅饼蛋糕与黄油啤酒,饶有兴味地与Harry一起布置圣诞树,少年的面貌如此清晰如此熟悉,而那双翠绿色眼睛是Lily的密林中清澈的湖。
      这么多年,这么多年的日日夜夜,这么多年的日日夜夜分分秒秒,他终于可以镇定面对他一度以为自己终生都无法面对的。很多很多年后的某一天,他终于重新梦见他。梦境中没有未来没有过去,没有那些无边无际的苦难悲怆。那个梦,宁静而温情,几乎是舒缓的。他与那人并肩而坐,望向远方广袤无垠的墨绿色原野,感到对方的温热气息,如同潮汐般在殷红色中的黄昏中起伏。
      而他从梦中醒来,望见窗外黯淡的深蓝色天空。有冰凉月光从树梢间流淌下来,在空气中漂浮起寂静的尘埃。
      James Potter。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日光与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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