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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陌生的熟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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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来的无人打理,使得眼前的院子看上去有一种与真实使用年限不相符的沧桑。足以遮蔽大半个院子的,是一株本应正值壮年的高大的树。然而此处的它却宛若垂暮的老者,蹒跚着跟不上其他花木的步伐。这个季节,本该开出似锦繁花,它却刚刚长出稀稀落落的淡粉花苞,让人无从判断它的身份。在它光秃的枝干投下的阴影遮蔽下,那扇久历风雨的门上被覆了一层尘埃。在门远离树的那一侧的墙上,是一片枯黄,蔓上的叶几乎落光了,藤木的残骸却没有腐化成泥,恐怕也算得上是个不大不小的奇迹了吧。只不过这个奇迹不会有人关心而已。
这是一所荒废了多年的房子。原主人一家突然举家搬走,旅居国外,这一走就是五年。从之前邻人的议论中,还可以大略探听到原本住在这里的一家人的一些情况,这一家人男主人是名极一时的著名钢琴家,同样年轻的妻子则在大学做艺术教授,唯一乖巧可爱的小女儿是两人的无价之宝,也深得街坊邻居的喜爱。一家人与邻里关系和睦,热心助人使他们深得好评。然而这一家人却在五年前的一个夜里突然搬走,没有同任何人道别便不见了踪影。从照看房子的沉默寡言的钟点工那里,人们才得知真相。起初附近的王婆李妈还会经常在茶余饭后感怀一下这家人的好,感慨一声“这是谁造的孽啊,这么好的一个孩子,怎么……”,但,光阴似箭,这五年里,老的老,走的走,街坊邻居换了一个又一个,多数房子也经历了翻修,人去物非。新邻居大多沉浸于自己的一方天地中,邻里关系甚是萧索。而处在这一片萧索中的这座大宅子,也早就失却了当初那种欢声阵阵,笑靥满目的繁华。
与窗外的萧索情形迥异,房子内部有着一种别样的温馨。
这是一间洒满朝阳温暖光辉的房间。
整个房间以淡蓝色与白色为主色调,洋溢着清新淡雅,同时又略显淡然安静的格调。
房间对面淡蓝色的墙正中,是一扇大大的落地窗,占据了墙的大半。窗的两侧是两套帘,纯白色的宁静,一厚一薄,一套帘薄如蝉翼,透过窗上的一角吹落的帘可以依稀看到窗外老树刚刚开出的花苞却依旧略显苍凉的光秃枝桠。另一套帘则是以厚厚的亚麻布织成,那种厚度,仿佛可以把窗外的萧索隔绝,带给人一种安全与温暖的感觉。
邻窗靠近门的那侧墙上,有一架古色古香的筝。对面,则是一张点缀着白色流苏的淡蓝的床。床上,一个女孩儿侧身睡着,窗外的鸟鸣声,仿佛把她从梦中唤醒,清婉的脸上仍带着梦中留下的一丝幸福的笑容。没有人知道她梦到了什么。
她眨了眨惺忪的双眼,感觉到了眼角的一丝湿润的痕迹。但是,为何流泪,她却没有办法再回梦中寻求答案了。梦毕竟是梦啊,过去以后,什么都没有留下。
她叹了口气。本是希图回到在这所盛满自己童年回忆的房子里,寻回自己一时的记忆,于是,不顾父母的担心,决绝地只身离开了比利时的疗养院,按照父母写给她的地址回到中国,回到过去生活过的城市,回到自从降生就一直居住的房子。初到时,她曾分外迷茫然。相同的庭院,没有一点变化,可是,满是萧瑟。这片地方,在她记忆的苍穹中,像是一只飞鸟,没有留下一丝曾飞过的痕迹,虽然她确信它的翅膀必定掠过了她记忆中很宽广很宽广的区域,必定扫过了回忆里的朵朵浮云。
起身下地,走到了临窗的墙边,低垂着的手指从筝弦表面掠过,有一种似未忘却的触觉,从指尖一直传到大脑。低头看了看那架曲线流畅,散发着好闻檀香的筝,苦笑着摇摇头,我有可能还记得该怎么去弹么。这么想着,人却轻轻在琴前坐下身来。仿佛受某种力量的驱使,脑海中虽没有任何波动,双手竟然以很准确的姿势放到了琴弦上,十指就像早就知道该怎么做一样。这让她不由一惊。看来,真是应了那句话,有些事,虽然思维的记忆中已然消失得无痕,但身体这个容器,大概,不会那么容易忘记吧?
也就不再惊讶,任由十指以它们自己的方式,奏出了那首最喜欢的歌——《女儿情》。
谁……是谁又奏响了这首熟悉的旋律?即使珍藏着这段尘封的记忆沉睡多年,一经唤醒,它还是可以感受到,怎么像极了记忆深处那个无忧的小女孩儿?怎么可能呢……她……
但,那样悠扬的音色,那样稚嫩的手法,若不是她,又会是谁?
难道,真的……真的是她,回来了……?
似乎从一个遥远的梦中醒来,此刻的树,看到的,是一个抚筝的少女。虽然与记忆深处那个小小的身影似乎迥异,但,有着与记忆中相同的剪影,有着与记忆中相同温暖的感觉。她回来了……?
她回来了……
呵,真的是她回来了吧。
于是,积攒了数载的旺盛生命力,在这一瞬如同破茧之碟,抖着美丽的双翅,于天际洒下一空璀璨的晶莹。以一种看得见的速度,从沉睡中苏醒的树,催开了所有的花苞,刹那,绽放了一树芬芳的樱花!
一曲奏毕,嗅到了空气中突然浓烈起来的馥郁,海兰抬眼望着窗外繁盛的樱树。惊讶的发现前两天还只是有零星花骨朵的树,此刻竟盛开了一树繁花。
原来,你是一株樱树啊。眼前分明热烈的活着的树,哪里还有当初颓然的影子?
这一刻,竟与刚刚梦境的一隅有着惊人的相似。
原来是它。
梦中最初那个场景,反复诵读的那首童谣,就是读给它的吧。虽不记得这棵樱树有多大年岁了,但是,目光与满树樱花相接的一刹,分明有一种莫名的熟悉传入心中,仿佛眼前是一位久别重逢的故友。
她的记忆失去了,但是,它记得,它什么都记得。小时候那个拿着水壶为它浇水的小小身影,边浇水边哼唱着自编的童谣:“樱树樱树快开花,拾得樱花作花嫁。花开寂寞无人知,我愿守护为花使。”稍大后,有了自己烦心事的她,经常喜欢倚在树旁听听音乐,静静的感受时间从樱树下穿行的脚步,深呼吸,把满树花香送入内心,借此求得心灵的宁静。还有就是,每年过生日时,她总会来到树下,合十双手,虔诚的许下心愿,然后,把手放在自己苍老的树皮上,轻轻抚过,仿佛把她刚刚许下的祝福寄予樱树。她手中的温暖,樱树现在还没有忘却。
没错,在别人眼里,它或许只是一棵不起眼的树,一棵再平凡不过的树。可是,她懂得它的心。在她眼中,它就是一个能听懂自己心里声音的精灵。虽然不动不语,但她能感受到它的心。每次把手放在树干之上,她仿佛能触碰到它的灵魂,感知到它的心绪。
其实,她并没有忘。只是,那段记忆被尘封的太久,太久。
它知道。虽然难过,但它没有办法表达,没有办法倾诉,唯有用自己的馨香,告诉她被尘封的过往,期待着她想起些什么。刚刚与她对视时,她眼中的那份久违的温柔与宁静,让樱树知道,她一定是忆起了什么。欣喜之余,更是尽力吐出芬芳的气息。
离了筝,她走到窗前。窗边,一枝花枝对窗而生,仿佛是关切地探听她消息,上面开着的几朵樱花在她看来竟如孩童般可爱。她伸手,指尖轻轻滑过花枝,抚摸了一下有些单薄得开着的樱花,轻声说了句:“谢谢你。辛苦了,那样香甜的梦里,一定有你的呼唤吧。我虽然忘记了过去发生过什么,但我会努力记起来的。”随口把梦中那首童谣轻轻吟诵了一遍:“樱树樱树快开花,拾得樱花作花嫁。花开寂寞无人知,我愿守护为花使。”
她记起自己了!她真的记起自己了!欣喜若狂的樱花更是努力散发出了更为馥郁的馨香之气。
被花香和筝乐吸引,眼前的场景看呆了邻家少年:那座毗邻的久空的房子里,一个女孩儿从窗子探出身,手撷樱花,轻柔微笑,脉脉低语,仿佛世界只剩下了她与面前这棵树。
同样觉察到了这股不同寻常的更为浓烈的香气,她愣了一下,但旋即微笑了,满目温柔。手,依然抚在樱花枝头,她静静地说:“你的心意我收到了。我会去努力回想的,别担心。我知道,你也一定在默默的守护着我。谢谢。”轻轻俯身,在一朵半开的花上,印上了一个轻柔的吻。
它了解。
不,不如说,它相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