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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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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钦奉上谕,中书省拟旨。自开辟以来有应运之主,则必有广胤之妃,自孝贤皇后薨,中宫之位悬虚多年,此计不宜天下大定。今命兵部尚书林惠为正使,姜仪为副使。持节赍册、宝册立摄六宫事皇贵妃林氏为皇后,迁燕宁殿。钦哉。”
端正的汉隶落下最后一笔,原本伏案而书的男子起身,蟒袍上暗纹翻滚,如若水浪波涛。
明黄色的诏书被修长手指慢慢卷起,男子抚轴阖目。
妹妹,母仪天下,你喜欢么?
“西夏动荡,若鄂将军再无动作,恐中原危殆。岂能因户部一句饥荒未平而置西北要塞不顾。”
御案之后,年轻的帝王神色淡淡:“五年封疆,林卿的言辞愈发犀利了。”
林惠抬起头,漆黑锐利的一双瞳眸深如泓潭:“臣恳请……”
李琰一个轻微的抬手,止住了他未完的话,音色沉顿的响起在暖阁之中:“拟旨
林惠微感诧异,静默以待。
李琰却是长久的沉默,似乎是在做最后的考量。然而再出口的话,却与西北战事,与户部所奏全无关联。
李琰道:“自开辟以来有应运之主,则必有广胤之妃,自孝贤皇后薨,中宫之位悬虚多年,此计不宜天下大定。锡册林祁之女皇贵妃林氏为皇后,名垂典范,勿负朕命,钦此。”
林惠震惊非常,久无言语,直到李琰淡淡而笑:“林卿?”
林惠撩袍跪叩:“臣代舍妹,谢主隆恩。”
建武九年,林氏琬瑧,成为李琰的第二位皇后。
“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未及弱冠的少年抖腕回手,剑芒如虹,却停住动作笑了一笑:“是琬瑧吧?”
女子身量尚未长齐,然而窄袖斜襟,却也是身姿娉婷。
林琬瑧上前递过帕子,修眉扬起,道:“哥哥整日只记得你的刀啊剑啊马啊,可还记得答应了我什么?”
林惠收剑,接过帕子拭去额上汗珠,侧目一笑:“妹妹想要的,我怎么敢不记得,就是天上的月亮也得给你摘了下来。”
回忆如同被打捞起的霭霭水中月,那氤氲的,带着一去难复的岁月的水光,凝在了林皇后的眼角。她侧过脸,不愿再去看跪在殿中的将军在质问她时,会有怎样的神色;也不愿去看她那安坐于龙椅之上的夫君,又是如何饶有兴致的看着这一场好戏。
“旨意上写的清清楚楚,顺宣郡主不安分于内闱,僭制之狂甚,实狐女妖辈之徒。臣妾也不知还要如何解释。”林琬瑧的话音顿了顿,压下眸中蒙起的水雾,嗔怪的看了一眼林惠,“哥哥这几年倒越发儿女情长起来了。”
林惠的嘴角划开一个讥诮的弧度,少年时性情温婉的妹妹,如今竟成这个高高在上视人命如蝼蚁的皇后。
“那么皇后能否告知臣,顺宣郡主究竟如何祸乱于府邸,如何引毒于重臣,又如何担得上狐女妖辈之徒的罪名?”
林皇后拂袖转身,掷下冷言:“哥哥若没被那妖女所惑,何至于对她念念不忘,甫一回京便来质问本宫。圣驾在此你也如此放肆,真是太让本宫失望了。”
大殿里长久的沉默快要使人窒息,然后甲胄未除的青年将军低低笑了一下,慢慢俯下身,顿首而道:“皇后一片苦心,臣,明白了。”
林皇后猛然闭上眼,面色如冰。
不,你不明白。
三年复三年,林家军再次踏平西北,平定西夏叛乱。
林惠负手而立,一身黑甲如蛟,他的面前,是一幅囊尽大燕疆土的舆图。
“请将军效宋太祖,以膺天命。”
他的身后,是将领们再三齐呼之声。
林惠慢慢握紧了腰上悬着的剑柄,玉雕兽纹扣进掌心,一分一分的压迫。他慢慢的扬起另一只手,呼声立止。
“林氏一族世受皇恩,而今君上为奸佞所误。现西北已定,我意挥师东进,取汴梁,清君侧。”
“将军英明。”众将跪地,冰冷的铁甲声和呼声,在林惠耳旁回荡不绝。
建武二十一年,林惠拥兵自立,与燕分庭抗礼,号称——西北王。
浩瀚沙场苍生细,关山长风几万里。
墨色的大旗被猎猎西风卷起,旗上一字铁画银钩——林。
林惠独立于祭台之上,他看不到遥远的汴梁,浮云遮去了他的目光,他的牵挂,他最后的不舍。
他看到的只有将士振臂,兵戈林立。
然后他将指尖的血滴入杯中,融入烈酒。
一杯酒倾祭三江,箫鼓旌甲披胡霜。
汴梁,皇宫。
即便远在燕宁殿,林皇后也能听到御驾亲征的战鼓军号,响彻皇城。
长风跨过千山,自遥远的西北而来,吹动李琰肩上大氅,繁复的龙纹如墨色乌云,滚滚压境。
他饮尽杯中最后一滴状元红,翻身上马。
一杯酒倾入腹肠,从金伐鼓下榆关。
建武二十五年,李琰班师回朝。
而那个曾经刀斧加身不惧的上将军,那个曾经平定云中、踏遍祁连的大将军王,那个曾经是王朝最骁勇的战将,却成为了射向大燕的一支利箭的西北王,却永远的长眠在了渭水河边,长眠在了他亲手平复战乱,却又再起硝烟之地。
林皇后站在禁中最高处,看到王师归朝,百官敬贺,群臣拜服。
“哥哥,如若你早知今日,会不会后悔?”
她的眼角带泪,唇边却挂了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
当年你说我要什么都会给我,可我只想要你回来,只想要你平安。
冰冷的手指慢慢举起一樽清酒,长袖滑下,腕上徒留当年燕宁殿那一场大火灼烧的痕迹。
一杯酒倾高台上,多少儿郎去难返。
建武四十年,禁中,燕宁殿。
镜中的容颜已经韶华不再,她的鬓角已经可以看到斑白的颜色,苏青将林皇后扶起:“今日风大,皇后娘娘近日大病才愈,还要去吗?”
林皇后微微一笑:“哥哥的忌辰,我哪年落下过?走吧。”
兄长当年不明白,如今已无法明白,也罢。
总不过是——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