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中 ...
-
豫王爷愉快地下了命令后,开门就走了。
廖喜停在原地,从上往下地放出目光,去看浴桶里的少年。这会儿,他也发现这孩子不是女的了,于是便一下子猜到了主子的心意。
王爷好色却又不近男色,错把小伙当成姑娘,可不就恼羞成怒了?
廖喜冷漠地望着眼前的少年,见他只顾着洗澡,对自己的命运一无所知,不免也有些唏嘘。又不耐烦地催促着浴桶中人,吩咐小宦官去取一套干净的衣裤来。
王爷与皇上此行,随侍的都是成年男子,并无适合这个少年身量的衣物。不过眼下,这少年好比一只拔了毛的鸡,烫了毛的猪,只等着切块下锅了,穿什么式样的衣服倒不是很打紧。
于是找来了一套墨黑绸子的侍卫便装,让少年擦干身体后随便穿了,之后就将人送入了“天字一号房”。
到了半夜,雨渐渐小了。随雨声一起安静下来的,还有楼下远远传来的皇帝的啸叫声。
整座客栈,蓝汲唯一看得上的就是这间随雅阁。此时他已命人将一张大叶紫檀罗汉床搬了过来,又把八仙桌上的小茶炉也搬到榻上。
一边喝着温热的茶水,一边望着窗外的山色出神。此时蓝汲的胸中弥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懊恼。
不该把那小子送到皇帝那儿去的。
蓝汲想,这么一送,就把那孩子的小命给送掉了。除非灵医谷“七十二银针”可使人起死回生的传说是真的,否则便是无法挽回。
他还没问清那孩子的来历,虽然问不问请也不是那么打紧。
可耐不住这孩子长得好啊!
蓝汲垂了眼,在茶水中看到自己的一双半阖凤目,不由得想:就算不睡,放在身边做个服侍的宫人难道不好吗?现在再去皇帝房里把人掏出来还来不来得及?
小炉加水已加了三次,算着一个多时辰过去了,应该是来不及了。
蓝汲的脑中忽然浮现出了那双清凌凌的大眼睛。
清凌凌的大眼睛朝他望过来,望得他胸中的气息一窒。猛然顿下茶杯,蓝汲从罗汉床上下了地。
没错,这双眼睛!
他要去看看这双眼睛是否还安好,他得去抢救这双特别的眼睛!
一时心急,也不要人来服侍穿靴了,自己胡乱把脚套进靴中,蓝汲张口就呼喊廖喜带路。廖公公连忙安排,一路将大步流星的豫王爷引向二楼东头的“天字一号房”。
豫王爷的身后拖着两列长长的随侍宦官与护卫,他们随豫王爷的步伐行停,此时都站在了不宽的走廊中。
队列的最前端,是豫王爷在房门口停了下来。
走廊中雅雀无声。
蓝汲侧耳去听房中的动静。
房中确实没有动静。
走廊里尚有人的呼吸声,房中却如死般寂静。
蓝汲抬手,敲了敲门。
廖喜连忙通报:“陛下,王爷来了。”
房中依然没有任何回应。
廖喜问原先就站在门口值岗的护卫:“陛下可在里面?”
左边的护卫恭敬答道:“陛下一直在屋内,小半个时辰前还一直在……”说到此处,有些为难,把“狂呼乱叫”这四个不合时宜的字给吞下去了。这时,右边的护卫突然机灵,补上了这四个字:“还一直在虎啸龙吟!”
如此贫嘴滑舌,立刻被廖公公狠瞪了一眼,却把豫王爷给逗笑了。
蓝汲扫了那侍卫一眼,觉得这四个字倒是很合适。中了“龙虎膏”,身不由己地发狂咆哮,可不就是“虎啸龙吟”,有趣有趣。
也不再等其中回音,推门便进了房中。
屋中无燃烛点灯,此时已昏暗一片。
阔大的房间里,一股混着精和血的浓重的气味扑面而来。
廖喜连忙命人点灯。
在四壁渐渐燃起来的灯火中,蓝汲走到最靠内的床榻前,一瞬不瞬地盯着床铺。
大半个床的褥子被鲜血浸透,红色的血在夜里的烛光下深成了黑色。而两具交叠的身体便扑在这大床之上,都是赤条条,都是血迹斑斑。
蓝焕是个宽骨架的大个子,此时无知无觉地压在另一个纤细羸弱的身体上,几乎把对方全部覆盖到自己的阴影中。
皇上的龙体怎可随便被人观瞻?廖公公连忙斥退闲杂人等,只留了两个贴心干儿子在身边,又将匆忙赶到的杜医正请了进来。
蓝汲背手站在窗边,出声问道:“他这是要死么?”
杜医正给皇上探气又搭脉,蓄着长须的脸上露出惊异之色:“这……皇上气息调顺,脉象平稳,不浮不沉,体温也降下来了……”
蓝汲:“所以?”
杜医正看着也颇为迷茫:“像是……毒性解了?”
蓝汲一皱眉:“解了?如何解的?”
杜医正也十分困惑。
此前送入皇上房中的两名女子,不消两炷香的功夫就送掉了性命,而皇上的毒性没有丝毫缓解,仍是全身血脉喷张,肤色晦暗,目光发直,一边狂叫一边流口水,力量大得三四个汉子齐上都制不住。
可这会儿,竟然解了?
蓝汲与杜医正的目光不约而同地都投向了皇帝身下的那个生死不明的人。
难不成,他们意外发现了祛除龙虎膏毒性的秘诀?这烈性药物用阴阳调和之法效果很差,却是应该用龙阳之术来消解?可这又是什么道理?
杜医正望向蓝汲,蓝汲会意,让廖喜把皇帝身下的人给弄出来。
廖喜与两个干儿子一起上,奋力想将皇上搬开,却无论如何也搬不动。蓝焕沉重的身子彷如一座山般,长在了这张床上。廖喜三人忙得满头大汗也没有成功。
蓝汲不耐烦了,这帮阉人就是废物。
斥退廖喜等人,他挽起袖子,亲自上手。
一只手探入侄子腰下,抓住他如铁一般的腹肌,另一手则搭在他的肩上,扳住他的肩膀,接着双膝下蹲,气沉丹田,“喝”地一声,愣是翻动巨石般将这侄子的身体翻了过来!
床边数人的呼吸都是一停!
只见原本被皇上压在身下的少年此时完全显露了出来,面色惨白,人事不省,仅上身还挂着几缕黑绸布料,腹背青青紫紫,腰部往下更是血污一片。雪白的皮肉与鲜红的血渍相映,瞧着是触目惊心。饶是见多识广、铁血心肠的这几个阉宦、医官,见了这等惨相都心中萧瑟,惶惶然起来。
因这孩子是躺在了皇上的内侧,因此当蓝汲想将他抱出来交给杜医正检查死活之时,忽然皇上一个翻身,竟然又将这少年压回了身下,就如同休憩的母虎将小虎崽藏入腹下保护一般!
蓝汲登时气急!这狗皇帝!敢情他刚才白使劲了!
他有心将侄子身下那位拖出来辨认一下死活,再瞧瞧那双眼睛是否还有被挖出来的价值,可眼下狗皇帝不做脸,竟让他前功尽弃。他贵为当朝摄政王,哪能一遍又一遍地替人翻身卖苦力气?
不知觉地在脸上罩了一层寒冰,胸中却是怒火中烧,蓝汲不做停留,转身就走。
他犯不上和这个淫/荡的畜生生气。
蓝汲想,他来这灵医谷是有正事的。
世人都道灵医谷一夜灭谷,冤无头债无主,从朝堂到江湖都是糊里糊涂,不知这灭谷之事与皇帝前去谷中求取三十六铜针有无关联。
连皇帝本人都不知道。
不过蓝汲是知道的。
因为这灭谷之事,就是他下的手。
屠谷只是一个幌子,灵医谷的传人们也并没有全部死光。相反,灵医谷上三门“承”字辈以上的大师父们都被他捉住,送去了安全秘密的所在,三十六铜针、七十二银针、一百零八金针的样针与针谱也都落在了他的手里。
世间传言,三十六铜针包治百病,七十二银针可起死回生,一百零八金针长生不老。
可从来灵医谷的医师们行走世间,最多只亮相过三十六铜针,七十二银针与一百零八金针从未有人见过。要不是在这次灭谷行动中得到了七十二银针与一百零八金针,蓝汲也以为它们或许只是传说。
太医院内他的人已经秘密在学这三套针法了,那些灵医谷的大师父们虽然骨头很硬,但总也有那么一两个不太硬的,就正好可以从旁指导,教授太医院的私人们领会这些针法。蓝汲原本是这样打算的,算盘打得很好,执行时却出了岔子。
太医院的人来报,说据灵医谷的大师父交代,这些铜针、银针、金针本身并无特别,针谱也没有造假,但非灵医谷中人是学不会的。原因就在于,灵医谷有一套嫡系相传的内功心法,非得运起独门功法来施针,此时才有治病救人,起死回生,力挽狂澜的威力。
而这套功法,投诚的大师父不知道,知道的大师父又撬不开他们的嘴,且已经逼死几个了。
所幸,蓝汲还得到了一个有用的消息。
投诚的大师父说,灵医谷的内功心法虽然非嫡系不传,但却存放在一个名叫百善洞的地方。只是不知道这百善洞的方位和入口都在哪边。
蓝汲此次进谷,陪皇帝是假,寻这百善洞是真。
想到这里,他有些烦躁起来。
心法一日不到手,他胸中便一日不踏实,总怕被人抢了先。数百年来灵医谷悬壶济世、名扬天下,在江湖与百姓中都受到交口称颂。除了二十年前收纳过一个魔头之外,几乎没有任何劣迹。
他屠了谷,就是冒了天下之大不韪,虽说贵为摄政王,但此事一旦曝光也够他喝几壶的。如果他能顺利笑纳三套针法,成为那在阎王殿里瞎划生死簿的齐天大圣,那屠谷的恶名承受了也不亏;可眼下还差一套心法,便等于三套样针与针谱在手中皆是摆设。
这可就让人很气不顺了。
蓝焕是在这天夜里醒过来的。
恢复神智时,他吃了一惊,望着满床半干的血迹精斑,和怀中的赤/裸少年发了呆。
记忆里最后的画面,是听人报终于到了客栈,自己被护卫们搀扶下马,接着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刚醒来的皇帝身体十分虚弱,嘴唇干燥,喉咙犹如被灌入过岩浆,连一丝声音都不能发出。
全身又酸又痛,竟连翻身也是费力。
但心中却是明白的。他中了“龙虎膏”,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烈火焚身恨不得日天日地。迷糊中听到旁人讲话,说这味药宜疏不宜堵,得迅速找些女子让他泄出火去才好。
可怀中这孩子却是个带把儿的小子。
蓝焕费力地挪动身体,往床沿靠了靠,将这孩子从身下扯出,揽在胸前。
心中无甚感觉,只伸出手指去,在这昏迷不醒的少年鼻端探了探,只觉得气息若有若无。手掌再抚摸过少年的光溜溜的胳膊,却又是温热柔软的。
屋中烛火光明,但并没有第三人。
蓝焕将床畔的一盏杯子扫落向地下。
瓷杯掼到了木制的地面上,发出了很大的声响,又咕噜噜地滚出老远。门口立刻有了动静,贴身内侍王路与朱矶立刻进门来。
“陛下,您醒了?杜医正说您已经没有大碍了!”王路冲到床前,朱矶则立刻去通告豫王爷。
蓝焕在王路的帮助下半靠半坐到床头,接了小宦官递上来的茶水润喉,便问王路他失去记忆后的事。王路是从小跟随皇帝的亲信宦官,此时便附在蓝焕的床头,这般那般地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刚说完,就有人进来了。
眼高于顶的皇叔是不知道什么叫规矩的,他进门自然也是随心所欲,无需通传。
蓝焕撑着眼皮,看蓝汲精神焕发地走了进来。
就看阉人狗腿廖喜张罗搬来一把椅子,蓝汲一屁股在那椅子上坐了,好整以暇地向前俯身,目光紧盯着自己怀中的少年,嘴巴却是向自己发问:“皇上感觉怎么样?”
蓝焕知道这次自己这次丢了大脸,不过也不甚在乎。挽澜坊、龙虎膏……年轻的皇帝垂下眼帘,心中清楚这是一连串的阴谋,是他轻率着了道。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没死成,让皇叔挂心了。”皇帝阴阳怪气地说道。
蓝汲笑了:“皇上是吉人自有天相。”
他的目光仍然凝聚在蓝焕怀中一丝两气的少年身上,并且已经伸出了手。
“皇上,把这孩子给我,让王公公侍候你沐浴吧。”
不成想,皇帝两条手臂收拢交叉,却把怀中人扣得更紧了。
“不着急,太医呢?让太医来给他看看。”
皇帝发话了,豫王爷没发话。这屋中的气氛顿时变得僵起来,廖喜作为首领太监,是豫王心腹,此时当然不愿向外传人。屋中所有的宦官照理都是他的手下,可王路与朱矶显然与皇上更亲。
朱矶目不斜视地向外快走,忤逆着豫王爷和廖公公的意思,把杜医正传了进来。
皇帝让杜医正检查怀中少年的状况,但并不打算将人交出去。
杜医正给少年翻眼皮搭脉搏的时候,两个小宦官就搅了热布巾,过来给这少年擦拭身体。等把臀腿擦出了个大概,杜医正又起身给少年检查了一下私密之处,这才面色凝重地坐回小凳上。
本来也没有面色凝重的必要,可看皇帝紧紧揽着这孩子不放手,杜医正便更加端正了神色,摆出医者仁心的面目来。“陛下,王爷,这孩子怕是留不住了。”
豫王爷一挑眉。
蓝焕却是一皱眉,伸手在少年的肩膀胳膊上来回抚摸,只觉得温如软玉,活色生香,并不像快要死了的样子。
“有这么严重?”蓝焕问道。
杜医正又站起来,从旁边接来一块白布巾,掰开少年一条腿,拿那布巾到少年股间掖了一下,便见布巾上渗了许多鲜血。
杜医正道:“里头伤得太重,肠子断了,没法止血。”
豫王爷听到这里,就坐不住了。忍不住想伸手去翻看这少年的眼皮,检查一下那对眼珠子的光泽成色,唯恐再耽搁下去就成了一对死鱼眼睛。
然而皇帝并不谅解他的这点执着与癖好。
蓝焕低下头,伸手给少年理了理脸上的乱发,又把下巴搁在他的头顶。然后伸手一拂,将一张血迹斑斑的被子拉开裹住了少年肩膀以下的全部身体,复连人带被地搂紧。
“既然如此,他也算我的救命恩人,我就送送他吧。”皇帝不带感情地说道,“皇叔,我累了,想要休息。”
这是下起了逐客令。
蓝汲微笑:“皇上还是洗了再睡吧,这房中的味道……不新鲜。”
蓝焕闭了眼睛:“那皇叔就去味道新鲜的地方罢。”
说完这句话就垂了脑袋,下巴静静抵在少年额头,竟是不言不动了。
蓝汲无法,只得起身,回他的随雅阁去。
屋中又静了下来,蓝焕不甚舒服地靠坐在床头,像搂个枕头般搂着怀中人。
他大病初愈地没什么精神,身上又乏力,索性放空了脑子什么也不想,一味地养精蓄力,休养恢复,不许旁人来打扰。
蓝焕等着这少年死。
一夜过去,少年并没有死。王路送来了早餐,口味十分民间,乃是发得十分膨大的三个白馒头与一碗肉粥。蓝焕匀出手去,端了碗在床上吃。
没看到食物时他也不想,一看到食物顿觉腹中空空。他想自己饿了,这孩子应该也饿了,应该让他吃点东西,便从碗里舀了一勺粥想喂,王路连忙阻止。
“皇上别,杜医正说他不能吃。”
蓝焕不解:“为什么?”
王路连忙解释:“他那里受了伤,吃进去不好排出来,最多喝点儿水。”
蓝焕垂了眼眸,去看那孩子的脸。原本就是秀美可人的长相,如今在自己怀中躺了一夜,越发粉雕玉琢,面色白里透红,无论如何不像垂死之人。或许是回光返照?蓝焕在心中摇了摇头,若回光返照,这会儿应该醒了。
“杜医正还说他要死了。既然要死了,那也不必排了,做个胃里有东西的,总好过做个饿死鬼。”一边这样悠悠地说了,一边还是握着勺子去喂。
可是少年仍在昏迷中,并不张嘴。蓝焕强行捏开他的嘴,小心地将粥一点一点送进去,他含着粥也不晓得吞咽,不一会儿那粥就半吐半流地全溢出了口唇,弄在皇帝的衣裳前襟上。
皇帝早已经脏兮兮臭烘烘的了,此时也不介意,让王路替他擦了胸前的污渍。
既然粥喝不下去,那喝些水吧。
又用勺子喂水,却和粥一个下场,半滴也没有喝下去。
蓝焕灵机一动,忽然生了个主意。
他自己含了一口茶水,低头噙住了少年的嘴唇,嘴对嘴地将水渡了过去。
少年仰头抬着脖子,喉咙正是直上直下地打开,在蓝焕的舌头推动下,自动自发地做了吞咽,将一口水喝了进去。
蓝焕大受鼓舞,立刻又用相同的法子喂了好几口。
等到早饭与侍人都撤走后,蓝焕抱着少年迎着窗外五色霞光,觉得心里很安静。
他的神思不由得飞远了,开始为这个孩子筹谋身后事。
要给他个名分,蓝焕想。
虽然自己并未封过男妃,但父皇和皇爷爷往上却都是有的,本朝皇室一贯有男女并蓄的传统,往上三四代还曾有先祖立过男后……追封一个什么等级呢?嫔还是妃?贵妃?贵妃不大好,这孩子来历不明,追封贵妃怕要惹朝中争议。
说起来历不明,小路子说他还有个傻弟弟……不知这傻弟弟长得如何,与他相不相像,又傻到了什么程度。若是很相像,又傻得不严重,那也可以放个一官半职地养起来。若傻得太严重了,那就找个园子关起来,要给他娶几房妻妾,让他多生些孩子,好把这家的血脉延续下去。
想到这里,蓝焕低头吻了吻少年的额头,心叹,唉。
他活了二十多岁,侍奉他的宫人妃嫔都是皇叔精挑细选的丑人,他唯恐与丑人们生下后代,故而能远则远,在这一事上向来性致缺乏。就睡过唯一一个这样貌若天仙的好孩子,结果却是被自己睡死了。
蓝焕的心中生出很多怜惜。
他从自己衣领中探下手去,手指勾住一根线,将个贴身的玉坠子勾了出来。
这是他的亲娘,一个宫女留给他的坠子。生了他之后,那宫女就下落不明,可能是被去母留子了。他不知道这亲生母亲的样貌与名字,只知道这个玉坠是她留下的。
“你也是苦命人啊。”
蓝焕望着怀中的少年,将玉坠的红线绳从他的头上套过,把玲珑的小坠子贴身放在他的胸口,然后又重新盖上被子。
他对生母并无太多感情。眼下想给这垂死的孩子留些什么时,举目四望没什么好送,便想起了自己颈间这片玉坠。他倒没觉着这是什么重要的遗物,只想着它陪了自己二十多年,满打满算很有资格做个纪念了。
蓝焕等着这孩子死,但这孩子就是不死。
到了中午时分,蓝焕又饿了,传了午膳进来。蓝焕一边吃,一边摸这孩子的脸颊手脚,手脚已经冰冷了,一张小脸却还是热乎乎的。
蓝焕便又低头喂了几口水,心中焦虑地想:什么时候死呢?
到了晚上,蓝焕又吃晚饭。
皇叔或许是被他气到了,这一日并没再来这间屋子,这正符合了蓝焕的心意。
他怡然自得地抱着身前的少年,感觉这个细条条的柔韧身体,像自己亲生的一位皇子,或是一位皇女。抱了一夜又一天,好像凭空抱出了许多感情来。
“能不能不死了呢?”
皇帝又亲口给少年喂了一些水。
半夜里,少年的身体由凉变热,忽然成了一块烫滚滚的炭,蓝焕着急慌忙地差人去找太医。
杜医正来了,豫王也跟着来了。
杜医正给少年检查了身体,脸上露出了意外而犹疑的惊讶之色,还带着丝丝尴尬。
叔侄一同望向他。
杜医正擦了擦额头的汗,不知道该怎样措辞:“下身的血是止了,脉象也稳了,但摸着很滑涩无力,乃是白脉,有积气在胸中,估着是寒热肺疾。”
蓝汲皱眉问:“什么意思?”
杜医正羞愧低头道:“若能通阳发汗,热去汗出,将这体温降下来,最凶险的关也就过了。”
蓝焕直勾勾地盯着杜医正:“那还死不死了?”
杜医正连忙从小凳上下地,双膝一软,合身给蓝焕磕了一个:“微臣医术不精,先前误断这少年是必死之人,可现在看着,确实是一口气转圜过来,等这烧退下来,肺气疏通,应该就能无恙了。微臣无颜掌太医院院正一职,罪该万死,求陛下、王爷发落。”
蓝汲瞟了侄子一眼。
就见这做皇帝的长舒一口气,神色还是十分平淡,也不屑于发落这太医院的人,只挥了挥手,想将所有人都撵出房去。
蓝汲站了起来。
既然这小兔崽子又不死了,那也没有必要将他留给皇帝了,横竖这是他的人。
对于美丽的人和物,豫王爷的独占心是很强的。
他现在对这个杜医正的意见很大,他身为太医院之首,从昨日到今日已经误断了两次,说皇帝要废,结果皇帝没废,说臭崽子要死,结果也没死。
这让蓝汲感觉杜医正的水平和自己差不多,面对这两场病症,仿佛他不是个太医,也是个旁观的。
“皇上,”蓝汲在一屋子宫人、护卫、医官的面前开了口,“这是本王的人,既然现在活转回来了,请皇上将他还给本王吧。”
蓝焕猛地扭头瞪住了蓝汲:“你说什么?这分明是你从山中抓来的百姓!”
蓝汲扫了一眼旁边侍候皇帝的小宦官,知道是有人多嘴多舌。他摆出一副无赖嘴脸:“既然是我抓的,那自然是我的人,先前不过借给皇上用用而已。他若是要死,本王做个顺水人情送你也未尝不可,但既然活了,请皇上还是还给叔叔罢。”
说着一抬手,身后几个护卫立刻上前。
皇帝紧紧抱着怀中人,大声喝道:“谁敢?”
护卫们脚下一停,却听到豫王爷一声冷哼:“还不动手?”
护卫们一咬牙,只能得罪皇帝,毕竟豫王爷是得罪不起的。于是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硬是从皇帝手中把个柔弱无骨的少年身体抢了出来。
皇帝震怒欲狂,被几名护卫以下犯上地合力压制在床上,咚咚锵锵地闹出很大声响。
“蓝汲!你好大的胆子!朕毕竟是皇帝!”
蓝焕像一条刚被捕到岸上的大鱼,在床板上扑腾不休,连眼睛都瞪红了。
知道皇叔向来无理,只想把自己当傀儡,但实在没想到他竟敢公然地犯上作乱,从自己怀中抢人。
可蓝汲大获全胜,心情极好,也不恋战。
他刮了一下护卫怀中那小兔崽子的鼻子,便从容转身,施施然地带着一群人离开了,把侄子的叫嚣辱骂全都落在身后。
回到随雅阁后,他命人将少年放到自己的罗汉床上,又将杜医正叫来问话。
此时,这少年身上各受伤处均已上过药膏,新换了干净衣服,正半伏在蓝汲腿上。
蓝汲一下一下轻轻摸着少年线条流畅的背脊,听杜医正叨叨不休地诉说委屈。
杜医正,以他的水平,实在不懂这孩子是怎么活转回来的。
按他先前检查过的,这孩子可谓肠穿肚烂,血流成河,清晨看时只剩最后半口气,最多一两个时辰也就该过去了。可到了晚上再一看,不仅血止了,连伤口都收住了,只红红地黏膜肿起,看着虽然可怕,但已经不是个致命的光景。
如果单这一桩闹不明白也就算了,陛下的身体是如何恢复的,也是个谜。
都说采阴补阳,没听说过以阳补阳的……杜医正偷眼去看豫王爷腿上的人儿,这孩子怎么说……看着阳气也确实很弱。到底是怎么把陛下救回来的呢?
忽然,一个念头闪电般地劈进了杜医正的脑子,令他面色惊愣,半张了口舌,竟然一时呆住了。
所幸豫王爷并没有发现他的异常。
他正面无表情地抚摸着趴在他腿上的小脑袋,半垂眼帘若有所思。
杜医正见豫王爷的心思并不在自己身上,便趁机告退溜了。
半夜之际,傅琇莹醒了过来。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醒了,最早中午之际,他被皇帝啰啰嗦嗦地说醒过一次,后来晚上王爷让护卫动手抢人,也把人弄醒过。但都是迷迷糊糊的。
但这次,他是真的清醒了。
全身如被巨轮碾过,四肢百骸的疼痛发散开来,尖锐地向脑子里直钻。腹间到臀腿那一片更像被火炭烙着,除了火焰撩身的痛楚,却是丝毫也不能动弹。
瞬间冷汗就涔涔而下。
傅琇莹伏在面前的这双腿上,不动声色地快速分析了一下自己的处境。
他在被抓过来时,就认出了面前这人便是白天用马鞭稍子轻轻撩了自己的人。原先已知道这行人是自宫中来的,没想到这会儿听下人口中叫唤,竟是王爷与皇帝。
逼自己脱衣洗澡的是王爷,而中了龙虎膏的人则是皇帝。傅琇莹不知朝堂事,因而很迷惑,皇帝不是应该比王爷大,为何此处却像是反了过来?
不过这倒不关他的事。
他在被人抓到这王爷面前时还不明就里,听下人来回报,一会儿说陛下发了狂,一会儿又说送过去的两名女子已死了,就隐隐猜到和龙虎膏有关。
等这王爷要把他也送进去,傅琇莹心中一惊,以为对方是掌握了自己的身份,打算让他去医治那位中了龙虎膏的皇帝。可他实在是想错了自己的用途。
他刚被送到“天字一号房”,那些护卫仆从就如潮水般退去,而他还来不及说一句话,立刻就被失了神志如发狂野兽般的皇帝给活撕了。
傅琇莹没想到自己十余载救死扶伤、积德行善,到头小命却交代在这种地方。
傅琇莹童子之身,在这一事上素无经验,头一回便遇上如此惨烈的局面,还以为自己要立刻毙命。结果死去活来不知多久,身上的人忽然顿住,抽搐着翻起白眼,千钧一发的机会里傅琇莹无暇多顾,绝望地抬起手来,在这人的天窌、灵台、阳关穴上连下三针,立刻把身上这头巨兽给扎哑巴了。
龙虎膏之毒,傅琇莹也没研究过,无法对症下药地解。既然如此,他干脆对皇帝下了举世垂涎的七十二银针。
三十六铜针是舒经通络的神针,任何病灶以对应的针法一走,全身经脉随之而动,血气通行,百窍俱开,疑难杂症无有不缓解消除的。硬要说包治百病,也勉强有个道理。
至于七十二银针,下针的位置比铜针歹毒不少,许多都是寻常医道所未开发的生死穴位,因此能救的病症也就比铜针要多不少,是名副其实从阎王爷手里抢人,非常霸道,即使灵医谷内掌握银针的人也寥寥无几,在外界几成传说。
傅琇莹对着皇帝连下一套半针法,须臾就在皇帝的龙根上逼出了一连串的毒血,而皇帝的气息也随之平稳下来,面色也由黑转白。
傅琇莹自己失血过多,晕头转向,忙调转针头扎向自己,谁知手脚无力又牵动伤处,无论如何背上穴位刺不到,便胡乱把自己扎了一通,很快昏迷了过去。
此时醒了,他身上疼痛,心中生气,恨不能呕一口黑血出来。
皇廷之于百姓,犹如日月之于草木。他活了十多年,作为黎明百姓的一份子,从来对皇廷都是怀着敬重心的,平日里听人议论宫闱秘史也从不搭腔,心中是存着纲常伦理的本分。
可谁知,这统治江山的所谓皇族根本就不是什么好玩意,为非作歹,大奸大恶。自己中了淫毒,却随便伤害旁人性命,若是一刀砍了也算了,偏是这样侮辱的折磨!
傅琇莹是个好脾气、软性子的孩子,从不与人为难,心里也从没有瑕疵必报的想法。
可这次先是师门无故遭受屠戮,自己又莫名其妙在鬼门关里走了一圈,不能不让他心中气苦,萌发了要报仇雪恨的心思。
再说那杜医正,在想到了一种可能后,心中风雨大作,一溜烟儿地跑到了皇上那儿。
由于先前被皇叔当众抢人,皇上又发了第二轮的癫。豫王爷不在场,众护卫不方便对皇上动手,便在豫王爷的授意下给皇上用了迷魂药,直接把皇上给迷倒了。
此时杜医正一心想着验证心中想法,也就顾不得君臣之别,何况顶头上司是豫王爷,不是还没亲政的皇上。
于是立刻大张旗鼓地向“天字一号房”中运去热水,屏退房中闲杂人等,只留皇上贴身的两个小宦官与自己的得力下属,将皇上剥光了后运入热水中,好生洗涤了一番。
又从水中捞出,用沾满丹砂、五毒、石胆、雄黄等朱黄药膏的布条将皇上全身缠了起来。一个时辰后揭开,又将皇上运入浴桶中,去除皮肤上的膏药后轻轻拭干,送到床上平展四肢,仰面躺着。
此时,皇上精赤条条、肌肉鼓胀的高大躯体上,密密麻麻地现出了一个个红色的点子。
杜医正面色严肃,先是扒着皇上细看细数那些红点的方位与个数,再又提了纸笔详详记下,足足忙活了一个多时辰。
直到桌上烛火燃尽,才放下笔长吁一口气,吩咐:“给皇上穿衣,去请豫王爷过来。”
杜医正终于验证了此前所想。
皇上身上的针眼多达一百零五个,恰巧接近“三十六”的三倍。据说三十六铜针针法千变万化,以他目前的水平虽然无法断言这一定是三十六铜针,但从他背过的针谱来看,行针的规则却并不违拗。
经过检查,皇上裆中有一团干涸的黑色血渍,与床上其他的血渍颜色不同。此地不是太医院,可检验的手段有限,可凭着数十年行医的经验,杜医正判断这团黑色血渍便是被逼出体外的龙虎膏遗毒。
也就是说,十之八九,皇上身上的毒就是灵医谷的三十六铜针解的。
豫王爷很快到来。
听杜医正解释了来龙去脉,豫王爷那素来静如深湖的面色上也起了波澜,他微微瞪着眼睛,盯着杜医正的脸:“从昨日到今日,皇帝都不曾出过房间,进入那房中的人也数得出来。照杜先生所看,是谁施的针?”
话虽是这样问,两人对视一眼,答案已不言自明。
杜医正很有保留地说:“恐怕要容臣再查验一下那位少年的身体,看是否也留有类似的针孔。”
蓝汲挥挥手,心中有些乱,吩咐廖喜:“去把人带下来。”
廖喜应声而走,蓝汲望着杜医正白寥寥的脸皮,心中盘算着他豫王爷被个小崽子糊弄了,这下得杀多少人灭口。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在灾民队伍里随便一眼,在山中随便一抓,就捞到了一条灵医谷的漏网之鱼,还是那么年轻水嫩的一条小鱼。
在他的屠谷计划中,这种年纪的小鱼是连被抓的价值都没的,而那些七八十岁的老家伙也并不是人人都会三十六铜针。
这孩子究竟是谁?在自己被蓝焕祸害成那样时还能下针救人,把皇帝和自己都救了……想到对方那双直视过来的清凌凌的大眼睛,蓝汲搁在腿上的双手默默握成了拳。
真是大意了……
然而他大意之处还不止于此。不一会儿,廖喜摸爬滚打着冲来通报:“王爷!人、人没了!”
蓝汲猛然站起,一眼瞪向杜医正:“不是不会死了吗?”
廖喜跪到地上疯狂叩首:“王爷啊!不是死了,是人没了,随雅阁里人没了,不见了!”
不仅随雅阁中的少年不见了,连被关在一楼客房里的少年弟弟也不见了!
豫王爷乌云罩顶,脸色如冰,咬着牙将手里下的护卫全都撒出去,把这浮光山里外翻遍了,也要把人给找出来!
豫王爷撒出爪牙之际,傅琇莹正昏昏沉沉趴在傅如星的背上,傅如星趁着夜色在无路的草坡子上疾走,不一会儿就走入了一片茂密的山林中。
方才那个王爷带人走后,屋中就剩下傅琇莹一人。这间雅致的楼阁地方不大,又位于四面凌悬的三楼,所以看守的护卫们只站在屋外。没人想到,屋中昏迷已久的那小子却静静睁开了眼睛。
拖着腿挪到窗前,傅琇莹朝下望了望。他从小随师父云游山野采摘药草,虽然身上没有任何武打功夫,但攀岩爬山巧如灵猴飞燕一般。这木格建筑虽然四壁陡峭,但并非没有脚踏、抓手之处。因此傅琇莹略加思索,就提起一口气翻出了窗外。
落地之后循着记忆中的方位,又绕到了傅如星所在那间客房的屋外。
夏暮天气闷热,窗户总是开的。傅如星一个无人问津的傻子被关了两日,看守早已疲怠瞌睡,因此傅琇莹没花多少力气,就引诱着傅如星高壮的身子从窗口挤了出来。
客栈依山而建,傅琇莹让傅如星背上自己,在昏淡月色下隐入了山林草木之中。
他这次来,除了保住傅如星的性命,还有一项更要紧的事,便是去百善洞中把本门的心法抢出来。
师父没对他说过多少正经话,唯有三句不含糊:
一、灵医谷内功心法不可外传。
二、三十六铜针是救人针,七十二银针是杀人针,一百零八金针是神仙针。
三、神仙针要还给神仙。
过去灵医谷三千弟子,上三门下七门迭代相传,各门收徒纳贤、繁衍生息,把浮光山热闹成了一处世间名胜。傅琇莹远游在外,莫说将这三句话视作己任,甚至有时候觉得灵医谷也和自己没有多大干系。
可如今师父早已仙逝,灵医谷又遭屠杀,师父这三句话忽然又从他心上钻了出来。
作为现任谷主的小师叔,师父的嫡亲小徒弟,他当然知道百善洞的方位,但却不太了解如今谷中的情形。
指导傅如星来到一处山坳里的小村庄,隐约的月色下傅琇莹闻到了浓重的血腥与尸腐气。
傅如星感觉到了危机,不肯再向前,傅琇莹将他用绳子系在一颗碗口大的小树上,并不多说,只将一枚长针缓缓插入了他的百会穴中。
傅如星那头顶的四神聪穴中本就被他插了四根短针,如今长针一入百会,与其他四针如有呼应一般,傅如星双眼一翻,一颗头立刻沉了下去。
傅琇莹只身向村内走去。
傅如星并不是傻子,正因为不是傻子才麻烦。血海深仇,只身去报,糊里糊涂就把命送了,所以他只好暂时解除了傅如星的神智,让他像个无忧无虑的幼童一般。
这个村子叫银杏村,是进山入谷必经的一个村子,也就三五十户人口。此时屋里屋外零落的大小尸体横七竖八,傅琇莹掩住口鼻,摸黑进了一户人家。
这一户也是死绝了的,屋外死了两个,屋里还有三个,两个被砍翻在炕上,一个倒仆在门口。
这户人家姓竺,是灵医谷在银杏村的一个暗桩,一处联络站。灵医谷虽为医谷,但总归是个江湖门派,因此该有的都有。傅琇莹见竺氏也随其他村民一起死了,便十分哀伤,此时忽然听到屋角有细索的被褥翻动的声音,循声找去,结果在层层被褥下摸出了一只小狗来。
小狗奄奄一息,饿得只剩皮包骨。傅琇莹摸出两颗药丸来,喂着小狗吃了。小狗呜咽几声,忽然扭头钻回了褥子里,这次再出来时,口中咬了一团乱糟糟的布。
傅琇莹接过布,摸黑在房中点起油灯,借着灯光看清了那竟是一份血书。
血书是上三门一位门主留下的,虽然不知道是谁对灵医谷下的毒手,却给出了相当重要的消息:灭谷者屠山不为杀人,只为了谷内金银铜三套传奇针法,如今谷主下落不明,上三门的门主及长老们都躲在涵光洞中,盼见血书者速来营救。
想来,门主们炮制血书,向外传信求救,可这消息却根本传不出去。传出去也没用,灵医谷在谷外的据点也是一夜之间被拔除屠戮殆尽。
涵光洞也是不必去查看了,因为傅琇莹与傅如星被抓住的那处洞穴,就是涵光洞的一个支穴。彼时他们刚从空空如也的涵光洞里出来,迎面就撞上了一群凶神恶煞的卫兵。
如果血书所言属实,那屠谷者很有可能已从涵光洞中将门主与长老们掳走,这样百善洞存有心法典籍的秘密也就很快会落入屠谷者手中。
傅琇莹熄灭火苗,用血书包裹住还在冒烟的油灯,悄无声息地塞到了层层被褥之下。接着便抱出了小狗,回到村头,拔掉了傅如星百会穴里的针。
傅如星茫然地睁开眼,见眼前的“哥哥”对自己做了个“嘘”的手势。
他习惯成自然地蹲下身,让“哥哥”趴到自己背上,接着便像座小山般站了起来。
傅琇莹左手搭着傅如星的背,右手托着那只小狗,向山下回眸望去。
星月朦胧,夜色苍苍,山脚下燃起了几道长龙似的火光,想来是追兵们分了几路,举着火把要搜山了。既然是王爷和皇帝,人手应当是不缺的,若他们一寸一寸将地皮翻过,迟早会找到自己,或者百善洞。
黯淡的夜色对他们做出了保护,天将明亮的时候,傅如星扛着这一人一狗,已经翻越了两个山头,进入了灵医谷的核心地带。糟糕的是,执火的追兵也如影随形,每当他们回头望去,原先那数道长龙的队伍已经分散开来,化作漫山遍野的零星之火,以很快的速度侵略弥漫过来,简直要对他们形成包围圈。
当霞光照亮山谷之际,两人一狗终于来到了灵医谷南边的一汪莹绿色的潭水处。
两道高耸的石门相对而立,天然形成了灵医谷的南门,而这处无名潭就如碧玉般镶嵌在两道石门之下。
经过一夜行走,两人一狗的身上都蹭到了很多泥与血,傅如星看见清澈潭水一时兴奋,也不脱衣服,也不将身上的人放下地,便直接跳入了潭水中。
傅琇莹手上的小狗受了惊,呜呜地从水中探出脑袋来,四爪划水地呆了一阵,见水面上一片平静,立刻就茫然了。不一会儿,只好自己调转方向朝潭边游了过去。
傅琇莹被傅如星带着沉入水中,起先以为傅如星只是见水撒欢,可在水下时才发现傅如星并没有惊慌挣扎,而是扭动壮硕的身躯,直朝一处石壁游了过去。
他猜想得没有错,作为谷主的亲儿子,傅如星也是知道百善洞的入口所在的。即使如今失了神智,仍然有直觉所然。
傅琇莹闭气,如一条灵活的鱼儿一般随傅如星抵达一截突出的石壁,石壁旁有一个机关,傅琇莹摸上去扳转,然而机关阴冷湿滑,上面长满青苔水藻,竟然如长在那里的石头般纹丝不动。
此时,上到水面换气的傅如星又潜了下来,二话不说挤开傅琇莹,双手合到机关上用力转动,只见石壁震颤了一下,中间渐渐露出了一道裂缝。
傅如星受到鼓舞,更使了吃奶的力气,终于打开了这道多年未开启的入口。
虽然知道百善洞唯一的出入口就在这处无名潭下,但傅琇莹并未亲自来过。因此当他看到那入口内的情形时,大吃一惊。
这处入口向内,竟连通着一个几乎直上直下的洞穴,洞穴极窄只容一人通过,朝上望时黑暗一片,竟然一点儿光都没有。
傅琇莹借着水的浮力进入这道洞穴,向上钻行一段,来到了水平面处。
从一片漆黑的水中,探头到一片漆黑的洞中,他伸手摸向上方洞壁,发现依然狭窄,依然湿滑,便无奈地叹了口气,知道傅如星是无论如何上不去了。
一口气再返回底下入口处,见傅如星还鼓着嘴巴含着气等在那里,便一拍他的肩膀,带着傅如星向上游去。
或许是这口气憋得长久了,临近水面时傅如星呛了水,傅琇莹抓着傅如星奋力往上,险些被这沉重的身子拖得一起坠入潭底。
千辛万苦回到水面,他将半溺水的傅如星推向潭边。岸上湿淋淋的小狗还等在那里,见他们冒了头分外高兴,鼻子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这小狗自己在屋舍中避难数日,又在傅琇莹的手中趴了一夜,很通人性,知道不能大声“汪汪”地吠出来,是一个安静的小友。
傅琇莹拖着傅如星回到岸上,压着他的胸腹,终于让傅如星如喷泉般吐出几口方才喝进去的水。
傅如星吐完水,闭着眼睛依然昏沉。傅琇莹判断了一下当下的局面,便起身将傅如星拖行数十丈的距离,来到紧贴石门生长的一株巨大的古树下。
古树起码有几百岁了,依石门而生,不少顶上的枝叶已与石门上的爬藤交缠在一处。数人手牵手才能合抱的树身中,靠内侧藏有一个树洞。傅琇莹摘了许多草叶,将树洞内铺出一个柔软的所在,接着就将傅如星拖入树洞中,又在他的头顶心上扎了一针。
将小狗抱到傅如星的身边,他能通灵般地对小狗做了一番嘱咐,又撕下一片黑绸衣袖,带着小狗返回潭水边,用布料浸透水后带回傅如星身边,小心地擦了擦傅如星的嘴唇,将布料上的水挤入傅如星微开的口唇里。
“懂了吗?”他声音轻柔地问小狗。小狗昂着头看他,在地上蹦来跳去,直摇尾巴。
按照傅琇莹的本意,他去而复返并不需要很久,但万一洞中出现了意外情况,那傅如星在这里也可以多活个几天。
摸了两把傅如星的脑袋,又摸了两把小狗的狗头,傅琇莹站起身来钻出树洞,打算独自去洞中冒险。刚离开大树,他忽然又回来了,从身上不知何处摸出一把药粉,撒在了傅如星的身上,又从一个透明小盒中捏出一个白白的小蛹,放进了傅如星蓬乱的头发中。
将透明小盒塞回怀中,这次他是真的走了。
豫王蓝汲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失败。
等军士们一日后通过地毯式搜山,将那昏迷不醒的傻子弟弟从古树树洞里掏出来,又于两日后终于找到潭底百善洞入口时,无论是那小兔崽子还是灵医谷心法都消失得无形无踪。
百善洞内只有另外一套金银铜针的样针与针谱,与蓝汲已经得到的那套别无二致,除了可以互相做个映证外再无用处。
因那傻子弟弟就在百善洞入口的不远处,几乎可以肯定小兔崽子已经先一步光顾了百善洞,恐怕也是奔着这内功心法去的。
蓝汲将傻子弟弟交给杜医正,杜医正将他剥光了衣物依法炮制一般,却没有在身上寻找到针眼。蓝汲只好命人将他转移回宫内,交给太医院其他人去研究。
杜医正名义上是太医院首领,但并非蓝汲最心腹的医官,要不然他也不能这次被带出来随行。
浮光山被封成了铁桶,连只耗子也逃不出去。蓝汲打算再加人手,掘地三尺将这只受了伤的兔崽子逮出来,但时间不等人,满山满谷未曾掩埋的尸首终于集体发了威,谷中开始从里向外地闹瘟疫了。
一批接一批搜山的军士倒下,连蓝汲所在的山脚下的客栈都不安全了。于是这年初秋,蓝汲终于无可奈何地做出了撤退。
不退也不行,此前皇帝已经先行返回宫中,这多少让他感到不放心,唯恐这身强力壮的侄子要找机会造自己的反。
然而在回宫途中,经过昆仑山脉,他忽然得知了一个震动江湖的消息。
秋分举行的武林大会上,新一任盟主将获得灵医谷的内功心法。消息是统领江湖百余年的昆仑山派发出的,昆仑山派对本届武林盟主是志在必得,也是此次武林大会的举办地。
灵医谷被灭谷可谓江湖上最近二十年来最大的变故,原本就属于江湖热议的话题。在各门各派中,灵医谷并不修习武功,只一味地开方布药、拯救生民,因此世人大多不知道灵医谷还有什么内功心法。此次武林大会本无太大悬念,可忽然而至的这份筹码,又让江湖上暗流涌动起来。
蓝汲长于阴谋算计,因此这消息只在他脑中一滚,其中的玄妙已被他解得七七八八。
世上都听说灵医谷有金银铜针,但知道施这三套针法还需心法相匹的人却很少。而小兔崽子却很清楚。
小兔崽子不知道他豫王爷就是灭谷黑手,为了找出仇人,自然就要鼓动昆仑山派放出钓鱼的钩子,看是谁对灵医谷心法最为垂涎。谁屠了灵医谷,得到了三套针与针谱,必然到处寻找心法,此时心法忽然出现,那仇人自然也就找上门来了。
而从昆仑山派这一方,忽然得知了灵医谷心法的内情,自然就想要得到样针与针谱,而找上门来之人恰恰就会有这几样。
如此推算,这小兔崽子与灵医谷心法此刻就在昆仑山派内,但他却不好公然地杀向昆仑山派。昆仑山派是千年大派,武功卓绝,派中高手如过江之卿,对付普通人不说万夫莫开,也能一敌百千,他那些活在影子中的军士并无胜算。
何况朝堂江湖两分开是素来的规矩,二十多年前亲朝廷的天龙教教主殷无恤忽然犯上作乱,朝廷在江湖百派的支持下将天龙教彻底抹灭绞杀,从此朝廷再也不涉江湖事,而每届的武林盟主都会受到朝廷的封赏授名。
以蓝汲的身份,实在不方便公然掺和。
不能公然掺和,那就悄悄掺和。
蓝汲以“映雪山庄”庄主的名号,带着面具出场了。
武林大会开场那天,蓝汲终于见到了消失已久的小兔崽子。
小兔崽子与昆仑山派掌门雷天鲲双双站在中央高台之上,飘飘然一身鼓风白衣,色如春雪,束青玉冠,半长头发在身后飞起,半垂眼眸看台下芸芸众生。
雷天鲲身长九尺,顶天立地地向江湖百派做出宣布,他身旁的这位少年是灵医谷仅剩的传人,愿以灵医谷心法为筹码,向江湖征集灵医谷屠谷凶手的线索。
出乎蓝汲的预料,雷天鲲向后一招手,三位昆仑山派的蓝衣弟子捧着锦盘走上台来,竟是当众展示了三十六铜针、七十二银针和一百零八金针三套样针!
充血的红色渐渐爬上豫王爷的脖颈与下颚,直向面具中传染进去。
蓝汲恼羞成怒地握紧了拳头,将指甲抠在掌心。
高台之上展示的这三套样针,对他是无声又赤/裸的嘲讽,嘲讽他费尽心机丧尽天良屠戮上万性命后得到的宝贝,自以为十分秘密,珍而重之,离最后的大功告成只差灵医谷心法这一小步。
谁知,这些样针却是可以随随便便示之于众的!
不知这小兔崽子是何打算……面具之后,蓝汲死死地瞪着台上,心中揣摩:难道他想破罐子破摔?既然能给出样针,那臭崽子将针谱也交给昆仑山派也不是没可能。但既然这样,雷天鲲既有心法又有针与针谱,为何不占为己有?
是了,想必臭崽子还没有将心法交出。
果然,就听雷天鲲又声如洪钟地宣布了本届武林大会的开启,并且附加了一条规则:本届武林盟主除了能得到灵医谷的内功心法外,还能得到这位灵医谷传人亲身相授三套针法。
此话一出,台下顿时大乱。
众所周知,灵医谷三十六铜针已是极为罕见,据称可“起死回生”的七十二银针和可“长生不老”的一百零八金针更是传说般的存在,恐怕当世之人还从未见过。灵医谷三千弟子平时行走江湖,与世人多有交流,被问起银针和金针也都说没见过。既然是如此,这台上的少年看着不过十多岁,说能“亲身相授三套针法”岂不是在开玩笑?
面对台下喧哗,少年面无表情,不言不动,雷天鲲却是早有预料般地一笑:“各位掌门、宗主、江湖侠士,莫看这位医师年少,却是灵医谷‘仙人傅’的关门弟子。”
此言一出,底下更炸了锅。
仙人傅!从今往上可以数上一百年的名号,灵医谷的传奇人物,当代谷主傅绿萝的曾祖父!
喧沸振奋的人群中,蓝汲双手握拳,将掌心攥出了血。他随着人群放声大笑。
很好,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
蓝汲出生帝王家,三十多年勤奋耕耘,坐拥江山,翻手云覆手雨,将皇帝揉圆搓扁随心所欲。
活到这个份上,他已不想称帝。他有一个梦想,便是长生不老。
他觊觎灵医谷的传说已久,屠谷也并非心血来潮。抓到手中的那群灵医谷大师们不堪大用,令他十分头疼,但让人没想到的是,百年前名动天下的“仙人傅”居然还有直系传人活在世上。
竟然还就是自己在找的这个臭崽子!
蓝汲并不怀疑雷天鲲所言,身为昆仑山派的掌门,在发言前想必已做过万全的映证。
既然如此,他就不客气了。
一个月后,新武林盟主花落名不见经传的“映雪山庄”,大爆了冷门,令江湖百派大大傻眼。
暗中收了这武林新贵钱财宝物的各派门主本以为自己只是不起作用的百分之一,千分之一,哪晓得这听也没听过的映雪山庄竟然如此大范围行贿,在最后一轮匿名票选中占了个压倒性优势。
昆仑六杰的六位弟子代掌门雷天鲲出战,却在擂台上被一些不知来历的杂门小派高手车轮战拖垮,雷天鲲忍不住亲自出场,一番激战后却被带着面具不以真面目示人的映雪山庄庄主打落台下……
大获全胜的蓝汲当晚在小兔崽子面前取下面具:“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他不喜欢有人与自己作对,更不喜欢有人算计自己,现在,这个不知好歹的小兔崽子已经成了一块他的心魔,让他咬牙切齿。
“仙人傅”的亲传弟子自然是不能小觑的,他能一口气在蓝焕身上扎一百多针,或许也可以随手就把自己药死。所以蓝汲以最高规格款待了他,不仅用棉绳将他细致地捆绑了,还让杜医正先后试了好几轮的迷药,用量足可迷晕大象。终于在一通忙活后,他得到了屋中一个小小的睡美人。
他独自坐在睡美人面前,把玩着手中一块水晶石。水晶石的中央有一块细密记载了字样的折叠布帛,这其中就记载了灵医谷的内功心法。这玩意是臭崽子在他刚当选武林盟主后交给他的,还天真地问他映雪山庄这样神通广大,能不能给灵医谷报仇,能不能查到凶手。
蓝汲是个多疑的人,他怀疑臭崽子的天真是假的,又在耍他,手上这份内功心法也不是真的。
所以他就翻了脸,取下面具并且把臭崽子绑成了个小粽子,以求能安然没有变故地将他运回宫里。在离他大本营十万八千里的地方与“仙人傅”的弟子斗智斗法,豫王爷是个谨慎的人,不会这样做的。
当晚,蓝汲躺在臭崽子身边,手中握着荧光闪闪的水晶石,陷入了思想斗争。
臭崽子真的很好看,洗干净了更好看。一想到那天臭崽子临风而立,雪衣翻飞,那双清凌空洞的大眼睛向台下扫来,犹如看着蝼蛄蚂蚁。蓝汲就情不自禁地心脏紧缩,千载难逢地又羞又愧又痛。他从来是万万人之上的存在,可当时的臭崽子在他眼中宛如天人,他自动自发就矮成了个在芸芸众生中挣命的凡人。
这让他感觉到了耻辱。
在这种情绪的感染下,蓝汲破了例,兽性大发地把臭崽子给睡了。臭崽子无知无觉,倒是不用受苦,反倒显得蓝汲很不像样。
次日动身回宫,路上蓝汲不再骑马,与臭崽子同坐马车。
迷药下猛了,臭崽子依然不醒,蓝汲将臭崽子半搂半抱在怀中,一下一下抚摸他的脸颊与脖颈,光滑细润的手感令他心中酥麻麻的痒,他沉迷在这样的微痒中倒是很舒服。
忽然,手指触到一根细绳,勾出来见到那片玉坠后蓝汲一愣,这不是他那个皇帝侄子的东西?蓝焕从婴儿时期就一直带着这块叶子不是叶子、花不是花造型的玉坠,他仿佛说过这是他亲娘留下的,怎么到了崽子身上?
蓝汲忽然想起来,是的,臭崽子当初要说死的时候,蓝焕也是这么抱了他两天一夜的。
连这样贴身的东西都给他,看来这皇帝侄子对他很是怜爱。
蓝汲自认为臭崽子是他的囊中物,因此这份来自皇帝的怜爱不必要且多余。立刻扯下这枚小玉坠,随手从马车的窗口扔了出去。扔完还不过瘾,也想给小崽子送点什么取而代之。周身检查了一遍,最后他摘下拇指上的玛瑙扳指,合拢臭崽子左手的小指头和无名指头,用一个扳指将两根手指一起箍了下去。若非如此,臭崽子细细的指头也戴不了他的东西。
臭崽子是在马车里的第四天醒过来的。在他醒过来前,蓝汲正在对着他百般研究,因为忽然察觉到了一件顶要紧的是,臭崽子在昏迷中已经连续四天不吃不喝,然而一张脸白里透红,看着就像睡着一样,并没有要被饿死或者渴死的样子。
意识到这点,蓝汲忽然坐不住了。
“起死回生”“长生不老”之类的词语在他脑中鸟雀一般地盘桓。他不禁想,臭崽子是“仙人傅”的弟子,他是否已经“长生不老”了?又或许他并非看上去的十多岁,而其实已经活了几十岁,甚至比自己还要年长?
纷纷乱乱的念头一起来,他立刻就想弄醒臭崽子来问话。一边向外传话找杜医正,一边自己对着臭崽子又掐人中又拍脸,而在杜医正赶来之前,臭崽子把眼睛睁开了。
这让蓝汲又生了疑心,怀疑臭崽子早醒了,却一直在装昏欺骗自己。否则哪里这么容易弄得醒呢?
臭崽子一醒就嚷着渴和饿,这让蓝汲的怀疑倒淡了些许。
他吩咐廖喜倒来水,让怀中人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又接过车外递进来的面饼,撕成细条后泡水喂到那张嫣红的小嘴巴里。
之前因臭崽子一直昏迷,看上去没什么威胁性,蓝汲也就动了一些微妙的恻隐之心,将捆绑的棉绳放松了许多。此时臭崽子已经醒来,蓝汲暗暗对他察言观色,发现臭崽子神态自若,竟像个没事人一般,对自己并非是仇人的态度。
先不说他知不知道自己是屠谷的幕后黑手,单说自己将他投入蓝焕房中九死一生,他不愤恨?自己将他迷晕了捆成粽子,他不恼怒?何况本王又在他昏迷期间把他给狠狠睡了,他一个灵医谷出来的,难道还发现不了?
蓝汲知道这反应太不对劲,所以暗中犹豫,要不要再叫进人来,把臭崽子重新捆结实了。
但最终还是没捆。
臭崽子虽然醒了,但没什么力气,头枕着蓝汲的大腿,他望着长方的马车窗口。那车帘子已然掀开从两侧绑住,窗上只蒙了一层淡黄色的纱。他透过这窗去看外头晃动的风景,倒也津津有味。
对于蓝汲的问题,他是有问必答。
经过一连串的询问,蓝汲得到了一串不知真假的答案。
那日你在碧潭镇做什么?
途经。
你进浮光山做什么?
找心法。
是你找昆仑山派还是昆仑山派找你?
我找昆仑山派。
有灭谷凶手的线索了吗?
没有。
打算怎么报仇?
没想好。
三十六铜针、七十二银针、一百零八金针真实存在?
是。
那日你给皇帝下的是三十六铜针?
是。
七十二银针可以“起死回生”?
不能。
一百零八金针可否“长生不老”?
可以。
一百零八金针如何让人“长生不老”?
一百零八针下去,使人立刻昏厥成活死人,不腐不朽,天长地久。这就是“长生不老”。
蓝汲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显然,这并非是他所追求的长生!
将手下移到臭崽子的脖颈,他弯曲手指扣紧了对方的咽喉:“欺骗本王的下场会很悲惨。”
臭崽子的呼吸轻轻一停,吐气如兰:“没骗你。”
蓝汲放松了手指,来回抚摸着指下纤秀细嫩的脖颈。
想了想,他又说:“你昏迷的时候,本王睡了你。“”
臭崽子依然很平静:“嗯。”
蓝汲一挑眉:“不生气?”
臭崽子:“没感觉,不生气。”
蓝汲将这六个字来回品味了一番,顿时倒竖起长眉:“什么叫没感觉?那再睡一次?”
一只蚊子忽然斜里飞过,臭崽子凌空抓了一把,没抓着:“最好不要。”
蓝汲见他平淡得可恨,忽然有些无可奈何。他心念一转,又问:“不关心你弟弟?”
这下,臭崽子有了反应。
他忽然转身爬了起来,手撑着木座支起了上半身,神色紧张地望向蓝汲,开口问道:“我弟弟呢?”
蓝汲竟是目瞪口呆了。
他分明记得,自己只是让人略微将他捆松了一些,而此时看来,那棉绳横七竖八缠在他身上,竟是彻底松了的光景。
豫王爷猛然伸手,将臭崽子押回自己胸前,一手扣住他的上身,另一手则牵扯起绳子。这次不肖奴婢动手,亲自一圈又一圈将崽子重新捆了起来。
其实他也知道自己不必如此大动干戈,因为此崽子在被捆上时已被从头到脚地检查过,身上空无一物。除非他能从口中喷火,否则是决然无法伤害到自己的。蓝汲本身就是高手中的高手,只要没有暗器,降服细胳膊细腿的臭崽子实在易如反掌。
不过臭崽子也并未挣扎,只仰头去看蓝汲的脸,又急切地问了一遍:“我弟弟呢?”
蓝汲觉得他这个反应十分有趣。
不在乎自己,在乎弟弟。
蓝汲翘起了嘴角。不松不紧地把臭崽子又缠成了一个可口的小粽子,他十分悠闲地做出回答:“你弟弟不是被你藏在树洞里了?放心,现在他在我手里。但是他能不能得到安全,就要看你的表现了。”
臭崽子依然仰着头望他,十分不解:“我的表现?”
蓝汲微笑:“本王看上你了。服侍本王,陪本王睡觉,帮本王长生不老。真正的长生不老。你愿意么?”
这下,臭崽子停止了仰望的动作,他的目光重新投向马车窗外,打算装作没听见。
蓝汲觉得他这副忽然装死的小模样格外动人,于是立刻起了心思。
探手放下两侧窗帘,他将臭崽子横陈的身体竖过来抱到自己腿上,面对了自己。
“臭崽子,叫什么名字?”
臭崽子低头,逆光中那双如稀世宝石般的眼瞳清澈深幽,直愣愣地望进蓝汲的眼睛里:“傅琇莹。”
蓝汲又一次确认了个事实:这小子真的不怕自己。
这让他感觉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衅,不由得更性致盎然,将这个女孩般的名字含在口中默念了几遍,他立刻在马车里就兽性大发了。
蓝汲怀疑自己紧张过度了,因为醒来后的傅琇莹,和他预想得确实不大一样。
他先是怀疑小崽子会突然药死或扎死自己,继而怀疑小崽子已经把自己当成了仇人。可路上的这段时日却让蓝汲感觉,小崽子好像还挺崇拜自己的。
他在马车中扒了傅琇莹的衣裤对他做非礼之事,傅琇莹也并不介意,他受到鼓舞,几次三番,傅琇莹不仅不脑,反而像是喜欢上了这种行为。
马车成了一处移动的温柔乡,神医谷的弟子趴在他怀中,那双惊人的大眼睛半眯起来,看着像是懒散而困倦的小猫。
蓝汲趁他神思昏倦时,将他的身世来历问了一遍,他看上去也毫无戒心,有问必答。说自己从小随师父云游天下,去过泰山之巅,东海之极,大漠草原,天涯海角。听在蓝汲耳中,像个闲云野鹤、无忧无虑的小妖精。
他可是从本王手里逃过一次的。
蓝汲告诫自己不要相信这崽子的谎话。但胸前趴着这副软热的身体,他就像所有被美色误国的昏君一样,懒洋洋地不想动脑,只图一时愉悦。
他甚至不想这趟旅途有终点,懒得回宫了。原本打算一到宫里就将崽子交给太医院,从头到脚细细研究盘剥,一寸一寸挤出他的实话和本领来,但此时这种想法也动摇了。
他觉得傅琇莹对他并无恶意,这种想法令他飘飘然。
如果他只是个平凡的小崽子,一百岁的“仙人傅”为何要收他做关门弟子?既然他的弟弟是个傻子,那他在情感上有异于常人之处也是很可能的。
蓝汲不由自主地要为傅琇莹的反常表现开脱。或许是因为隐于山野久了,不通人事,没有个正常的喜怒哀乐,不然为何有那样的眼神呢?那样空洞、漠然、无情、藐视苍生的眼神。
蓝汲觉得自己好像理解了那两日蓝焕的感情。他这个侄子一贯是虚伪自私的,而且高傲得像一个孔雀,很少将旁人放在眼里。
蓝汲抚摸着傅琇莹两根指头上的扳指,只觉得那手指骨骼纤细幼弱,皮肤柔嫩有弹性,是如此可爱的生灵。
他这样听话,或许可以教他爱上自己,心甘情愿为自己所用。
蓝汲想得很美。
半个月后,豫王爷的车队终于穿山越岭,抵达了京城。等待他的则是一场预想之外的惊天变故。
他视为傀儡的皇帝侄子,在皇宫里外布下天罗地网,只等他无知无觉地往里钻。
他留守京城的部下,除了此次随他出行的大半影子军,都叛变了!
当他的车驾大摇大摆地进入皇城,又穿过两三道宫门后,险象陡然发生。
几乎是一瞬间,那高高的宫墙上出现了无数全副武装的弓箭手。一声轻微的爆裂声后,万箭齐发,瞬间就将马车外的随行兵士一片片地射倒。反应过来的蓝汲先是翻身将傅琇莹藏在身下,然而在一支铁箭穿透马车花菱窗户,精钢箭簇横里戳到他面前后,他将傅琇莹的脑袋向下一压,使他趴伏在一圈木座的保护中,接着便一脚踏出马车,凌空跃起加入了混战。
普通兵士的刀枪剑戟都奈何不了豫王爷蓝汲。
当海水一般涌来的皇帝亲军层层杀倒他周遭护卫后,他只身一人陷入了浩大的包围圈中。
因他本人杀伤力过大,一时半会儿皇帝亲军们也不敢上前。
此时的蓝汲在且杀且退中已来到重华门广场,他把那架马车及臭崽子都留在重华门与汉阳门之间的宫道上了。
直到这时,蓝汲依然没有想通,宫里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变天的。
虽然蓝焕并不驯服,但依然是他的笼中鸟。宫中五处禁卫军,五处皆掌握在他的手中,蓝焕是没有一兵一卒的。那这些杀向他的皇帝亲军又是哪里冒出来的?
到了这份上,蓝汲大喝一声:“蓝焕!出来!”
四周鸦雀无声,片刻,人群中从四面八方却是走出来十五六人,均是各色长袍加身,衣袂翻飞。为首一人正是那日被他击下高台的昆仑山派掌门雷天鲲。
雷天鲲朗声笑道:“映雪山庄庄主水及天,竟是当朝摄政王,豫王爷,你真是令天下人都大吃一惊啊!容老夫介绍一下,这是青峰派江掌门、峨眉派苏掌门、玲珑月宫慕容宫主、衡阳气宗王宗主……豫王爷,你可曾还记得他们?”
蓝汲回忆思索了一番,隐约觉得这几个名号都有些耳熟,仿佛都与二十年前那场剿魔之战相关。可时隔久远,他懒得记,也记不清了。
蓝汲不屑于和这些江湖中人攀扯,仍是大声喊道:“蓝焕!滚出来!”
雷天鲲哈哈笑道:“你这欺君罔上的乱臣贼子,怎么这样失心疯?皇上的名讳也是你叫得的?”
蓝汲听不得这种言论,当即一掌向雷天鲲击去。
宫卫亲军退潮般散去,这十五六位江湖侠士则冲上前来,与蓝汲缠斗起来。
重华门城楼上,皇帝身边站着一个纤秀单薄的少年,正是傅琇莹。
他与蓝焕并肩而立,正在剥一个新鲜的橘子。
忽然看到手上的玛瑙扳指,他撒娇似地一撇嘴,对皇帝嘟囔道:“你的玉坠,被豫王扔掉了。”
蓝焕一愣:“扔哪了?”
傅琇莹扫了他一眼,用带着橘香的手指摸了摸鼻子:“马车外面。”
蓝焕的视线落到了他抬起的手上:“这个扳指是他给你的?”
扳指太大,套住了傅琇莹的两根手指。
“是的。”傅琇莹不满地将扳指撸了下来:“难受死我了。”
蓝焕接过扳指,远远地瞄着下方被众武林正道围攻的蓝汲,用力掷了出去。
“哎,歪了。”蓝焕甚为可惜。
傅琇莹正在掰橘子,闻言噗嗤一笑。
就在此时,城楼上奔来一名武将,对着蓝焕和傅琇莹“啪”地单膝跪地行礼:“卑职无状,请陛下与神医速去长乐宫!太后……太后……”
蓝焕皱眉望着地上这个急喘不止的武将,认得此人乃是太后的外甥。当即拂开左右,牵着傅琇莹的手下了城楼。
蓝焕很清楚自己的今天的胜利是怎么来的。
当日他抱着将死未死的傅琇莹,就像找到了一个极佳的倾诉对象,一股脑儿地就把自己的痛苦和烦恼都说了出来。他从自己宫婢所出的身世开始,把自己是如何在轻视和冷落中成长,又是如何被野心勃勃的皇叔选中,再到一天天长成后被皇叔百般欺压的不干与愤懑,都像竹筒倒豆儿地倒了出来。
却不料自己那没完没了的倾吐,竟活活把怀中的少年给说醒了。当时,他正说到宫中五路禁军,全是皇叔人马,他自己十多年来只偷偷摸摸建出一支百人亲军。可这次他为太后求取三十六铜针,刚出宫门,就得知自己那支亲军被蓝汲杀了个干净。才知道自己又中了计,他就知道蓝汲并不会平白无故放自己出宫!
眼下太后生死未仆,而太后是他最后的倚靠。太后出身陵阳赵氏,陵阳赵氏数十年来为皇朝戍守边疆,族中子弟累计掌兵三十万,是蓝汲也颇忌惮的力量。太后与蓝汲青梅竹马,早年曾是一对恋人,蓝汲有如今权倾天下、代帝行政的特权,当年背后少不了陵阳赵氏的支持。
只是天长日久,太后嫁做先皇妇,不知怎的和蓝汲生了嫌隙,颇有怨怼。太后又是个公正的女子,虽非蓝焕生母,但也占个嫡母的名号,因此处处关照。而因着旧情,蓝汲也并不与太后为难。
只是如今,太后就要死了。
他本希望能通过这次御驾出行,以诚意感动灵医谷,为太后求取三十六铜针。可谁知出师未捷,自己却因误中龙虎膏而被困在这山中客栈。等太后一死,他便再无指望,若要让他一辈子受蓝汲蒙蔽欺压,他倒更愿意与这贼人同归于尽!
说着说着,蓝焕偶一低头,发现怀中少年已半睁开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眼睑下投出两圈阴影。
蓝焕一惊,不是说要死,怎么还醒了?
傅琇莹听了半天皇帝的烦恼,只觉得脑仁嗡嗡的,他身上痛不欲生,鼻端又闻着重重汗液精血的臭气,简直要两眼一番又昏过去。
低声在皇帝耳畔说了几句话,又在被下摸索着将一个小纸包塞进皇帝掌中,他终于还是人事不省了。
蓝焕没想到自己还有这种山中奇遇。
这个从天而降,险些被他弄死的少年,半昏半睡中给他指出了一条造反路。
一个皇帝,造摄政王的反,说出去真是太难听了。
蓝焕恨得紧咬牙关。
等皇帝与傅琇莹到了长乐宫,长乐宫已是哭声一片。
迎出大殿来的宫女太监全体跪倒,哭声震天。管事大太监掐着尖尖的老嗓子:“陛下!太后她老人家——驾崩啦!”
蓝焕蓦地瞪大了眼睛,像是消化不了这个消息似的。贴身内侍王路与朱矶立刻抢上来想搀扶他,却被他甩臂挥退。
握紧了傅琇莹的手,蓝焕怔了半晌,对满地宫人轻声道:“休得胡说,朕、朕请了神医来,来救太后……”
众宫人面面相觑,只当皇上是接受不了。
一炷香前太后确实是咽了气,扎扎实实地咽了气,好几个太医都验过了,无呼吸,无心跳,无脉搏。
大太监像回过神来似的伏地大喊:“陛下节哀啊!”
他一喊,徒子徒孙跟着喊。皇帝忽然怒气升腾,一脚就将这大太监蹬个倒仰,拉起傅琇莹的手,气冲冲就往殿里去了。
都说陛下请了神医回来,于是众宫人引颈相待,不想神医没等到,太后却在豫王爷回宫之日崩了。
等陛下进了殿,众宫人口口相传,才知道原来适才陛下身旁那唇红齿白、春蕾初绽的少年人竟就是相传的“神医”,俱是惊讶得不得了!这怎么也不像呀!
再说太后已经死了,陛下再让神医去看,是打算“死马当成活马医”?这种说法虽然对太后大不敬,但……
在满宫的惊愕与犹疑中,皇帝将神医送至太后寝殿外。
傅琇莹如入无人之境地穿过两排跪地的宫人,踏入太后所住的东阁中。蓝焕出神地等在外头,记得傅琇莹先前对自己说的话:“只要是没投胎的鬼,我都能让它还阳。”
按理说,这口气太大,不该信的。但是蓝焕信。除了信也没有其他办法。
五路禁军首领是蓝汲的铁血心腹,本来自己毫无胜算,一辈子要在这禁宫中坐穿牢底。可傅琇莹给自己的小纸包,却是在半个时辰内就让五路禁军首领都消无声息地殁了。
轻易到蓝焕都有些晃神。
他所做的全部,不过是在中秋宴散后,将这五位首领留堂,以要赏赐之名将他们聚拢到一间屋子。
五人中过半数喝得酩酊大醉,不想皇帝忽然留人,虽是将信将疑也还是去了。五人一起,实在没什么好怕,他们个个身后兵强马壮,面对孤家寡人的皇帝毫不忌惮。
皇帝中秋赏赐,不拿白不拿,拿了也还算给皇帝面子。
于是五位老哥便在文极殿的一间配殿中等皇帝驾到。左等不来,右等不到,若有若无的沉香香气中五人竟昏昏欲睡,直到文极殿宫人来传话,说陛下不来了,请各位自行回家歇息,赏赐白天再送至各位府中。
这五位自以为被怠慢,非常不忿,脏话连篇地出宫去了。
没过几天,这五位就接二连三地没了,有的如厕时一头栽倒在粪坑,有人马上风在了小妾身上,有人吃饼时忽然脸色发青喉咙中吭吭作响……总之死法各不相同,甚是诡异。
而在这几位莫名死去之前,皇帝已秘密地与京中赵氏取得联系。
赵氏子弟在边疆为皇朝厉兵秣马,却“天高皇帝远”地不受重视,屡屡被蓝汲克扣粮草军饷。京官选拔又是重文轻武,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文官骑在武官头上作威作福,更是令他们不忿。
忽然那傀儡似的皇帝遥遥放出橄榄枝来,以五路禁军教头的职位相诱惑。赵氏将信将疑,着手联络族中能干子弟,令他们暗中调度忠心部下。不久便得到了禁军首领们的死讯。
五路禁军刚蹊跷死了老大,正是摸不着头脑之际,星夜在被窝里被人袭营,一朝变天,连个消息都没放出宫墙。
蓝焕很是恍惚,除此之外还有些慌神。
他知道除了这些禁军外,蓝汲还有一支影子军。他怕这支影子军要取他性命。
他问傅琇莹,若他死了,可否让他转生再活,可否让他长生不老?
傅琇莹但笑不语。等他继续追问了,只说让他不用担心。
蓝焕在屋外等了许久。
或许那时间也不长,只是他神思恍惚,倒把须臾感受了个地久天长。蓝汲受众武林正道围殴一事结局已定,他只单纯地关心太后死活。
他素来只把蓝汲当成对手,太后当做靠山。可若往后没有了对手,他还需要靠山么?他自己难道不就是一做擎天彻地的山?
陵阳赵氏……若非得到他们的鼎力相助,围困蓝汲也没有那么容易。还是不要做那卸磨杀驴的事,起码不能那么快地翻脸。为君者,有所不忍,也要有所忍。
他不能活成蓝汲那样。
他在这边想入翩翩,东阁之内却是另一番情景。
围帐轻薄,众侍女隔着纱幔只见太后榻上影影绰绰,正是印出了一个少年人伶俐纤薄的轮廓。
她们面面相觑,这神医再容姿秀美,毕竟也是个男的,让他独自与太后的尸首……可皇上就在外头,皇上才是能决定“妥与不妥”的人。
想到这里,她们忽然同情起了这位年少的神医,怕他是被心急如焚的皇上逼来做这医治死人的荒唐事。人死不能复生,若他“医”不出结果,皇上要怎样罚他?
是了,今日相传还是豫王爷要回宫的日子……
这些侍女终日守在太后宫中,尚不知豫王爷已在重华门外被皇上杀了个措手不及。
心惊胆战地引颈观望许久,忽听帐中一声嘤咛,竟是太后娘娘的声音。跪了一地的侍女太监瞬间都变了脸色,冷汗淋漓冒出:闹鬼了!
有那胆小的已经膝行后腿,不知该不该夺门而逃。
就在此时,太后虚弱的声音又从床榻之中响起:“是……谁?”
众宫人凝神屏息,却未听见回答。
围帐一掀,是脸色苍白的小神医走了出来。他一边将折叠的袖口往下放,一边头也不抬地迈出门去。
有那机灵胆肥的大宫女反应过来,直冲向太后卧榻:“太后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