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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上元节 ...

  •   这一年的寒冬,北风颇大,柳絮般的雪花被吹散开来,洒落在天地间。

      出月从梦惊醒,只见屋里一片昏暗,唯有案上的蓉菱已然绽放,花瓣泛出清幽的紫,溢出恬淡的香。朦胧间,抬头望向窗棱,自缝隙中隐约瞅到一抹亮色。

      “哎呀!”出月懊恼至极,连忙爬出温热的被窝。

      师父有晨读的习惯,每日清晨在书斋品茶读书。出月则在左右奉茶,谁知今日因贪睡误了时辰。

      “一定是昨夜睡得太晚。”出月无奈地撇撇嘴。

      昨天夜里,她和子徵去后山采摘蓉菱,回来后又冷又饿,直至后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此刻,雪花依旧漫无目的地飘洒着,砸在脸上酥麻刺痛。出月管不了许多,奋力向书斋方向奔跑,心里默默地希望师父不要责备。

      今日是上元佳节,师父本允诺她可以下山玩耍,万一因贪睡不许她下山,那岂不是错过太多有趣的事情:荣安城的乳糖圆子,街边的杂耍小吃,满城的红灯彩画……

      偌大的东厄山上,身型窈窕的女子以极快的速度穿过连阁亭台,脑后乌黑如幽潭的长发被寒风撩起,略显柔美,绣鞋浅浅踩在落地的新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有几片散雪被那双秀足踢起,翻滚着,飘摇着,在空中旋转低舞,缓缓落地,绿色的长袍挥洒于天地之间,如同画师不经意的泼墨。

      “师姐早。”书斋外,几个扫地的师妹笑盈盈地望着她。

      “早。”出月的脸颊早就冻得通红,此刻正张大嘴巴拼命呼吸新鲜空气,寒气一下子涌入胸腔,令她咳嗽不止。

      偷偷摸摸地溜进书斋,却见师父并未在案前读书,出月心中一阵暗喜,莫非师父还没有来?

      “月牙儿。”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子徵!”她也毫不示弱,扭过头去望着他。

      路子徵正立于她身后,双手环抱胸前,白色的锦袍纤尘不染,周身散发出尔雅温和的气息。

      他紫带玉冠,眉梢眼角俊朗似三月初春,面庞如明月一般皎洁,丰神之姿,飘逸之态,像是画中走出的谪仙人,那双深色的眸子正因出月一句“子徵”微微闪动。

      待路子徵看清出月的模样,眼神又温和了三分。柳眉之下,如蝶翼般的睫毛因落了新雪,竟已结冰。眉梢如是,发尖如是,衣襟亦如是,倒像是一个顽皮的孩子在外面打雪仗归来。

      路子徵面色微红,“我是你师叔,不得直呼名讳。”

      “小-师-叔。”出月不忘重重地念出“小”字,还将这三个字的音拖得极长。分明是同一天来到东厄山,她的师父是东厄掌门的首席大弟子,而路子徵却是掌门的闭关弟子,硬生生成了她的师叔。

      路子徵笑了,“师兄见你许久不来奉茶,盛怒之下走了。”

      “啊!”出月泛红的双颊顿时失去了光泽,“师父他……生气了?”

      “何止生气。”路子话锋一转,“师兄叫你回房面壁思过,明日一早来见他。”

      “师父当真如此狠心?他、他……去哪里了?”怯懦的声音已带着哭腔。

      “师兄自是进京与陛下共度佳节,想必今日的荣安城一定热闹非凡。”路子徵微微一笑,似乎已经看到了无边的灯海。

      眼神游离天外许久,他才回过神来,“用过午膳,我便下山,你也该回去思过了。”

      “子徵!”出月面露难色,见路子徵不为所动,遂抓住他的衣袖,竟然撒起娇来了,“小师叔,你就带我一起去吧,不会有其他人知道的。”

      路子徵忍住笑意,“嗯,好吧,只是我那里还有一些经书没有抄写完……”

      出月愤恨地看了他两眼,不满道:“拿来。”

      书斋之内,绿色长袍的少女伏在案上,黛眉下的一双眼睛显得分外认真,长长的睫毛扇动着,似羽扇拂风。路子徵呷了一口香茗,静静望着出月不做声。书斋外,银色的天地那么平和、干净,如同少女未染尘世的眼眸。

      “真好。”

      “你说什么?”出月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

      “此茶细腻清幽,真好。”路子徵笑了,再不多说。屋外落雪已停,清风朗日,屋内少女伏案,芙蓉颜色,竟然有了春的气息。

      时间仿佛倒退至十年前,那个春暖花开的清晨,路子徵远离尘嚣闹市,持义父的信物独自一人来到东厄山。

      东厄山通天地之灵气,采日月之精华,守荣安城之龙脉,巍峨而立,俯瞰京都。东厄人才辈出,多旷世之才。他们多以入朝为官、效命朝廷为荣,也有些不慕富贵不恋声名之人,学成后留在山上或是隐居民间,盖世才华广为流传。因此东厄对弟子的选拔相当严格,所有来到东厄山的孩子们,都如同参加科考一般,吟诗答卷、斗智斗勇。

      那一年,路子徵在几十个子弟中脱颖而出,被掌门挑选为关门弟子。出月也是从那时起进入了他的视线。所有的师兄弟都在一起玩闹,唯独她静默一旁,以一种旁观者的姿态远望他们,眼神中满是不安。

      年长的师兄教他们读书,念到“阿母亲教学步虚”时,身后突然多了抽泣声,路子徵默默回头,望到身后的小女孩眼里噙着泪花,倔强地咬着嘴唇不肯松开。

      路子徵最害怕女孩子掉眼泪,于是从怀中摸出一块饴糖递给她。

      “别哭了。”他本有些不耐烦。

      “糖!好吃!”她笑得如一朵新开的蓉菱,脸上却还挂着两串泪珠。

      年少的出月,就这样被一块糖收买了,从此成天像跟屁虫一样跟着路子徵。他们时常一起读书,一起练功,一起到后山采蓉菱,一起到厨房偷点心,一起被责罚。

      想到这里,路子徵不觉微笑,月牙儿长大了,不再抹着眼泪嘤咛地哭了。

      午饭时间越来越近,出月终于望着自己的杰作,露出满意的神色。她伸了个懒腰,只觉右臂酸,连手指都险些冻僵。

      “子徵。”出月欢快地冲他眨眨眼。“我要吃乳糖圆子。”

      “好。”路子徵淡淡道,“先带你去观灯,然后去吃城中最出名的圆子。”

      为了一碗乳糖圆子,出月连午饭都未吃饱,就已经迫不及待地要下山。

      山门外,她兴奋的东张西望。远远望去,荣安城覆盖在一片白雪之下。午后的阳光慵懒地散落在白色的大地上,积雪尚未融化,山路已然结冰。这个冬日并不温暖,可出门的机会实在难得。

      “子徵,快点!”出月颇有些焦急。

      路子徵玉冠白袍,似雪般干净,他笑望着她,今日的她穿了件欢喜的衣服,红色的短袄衬得她面似朝阳,倒是与节日的气氛相得益彰。碧色的襦裙如云朵一般低垂,红与绿的搭配,竟不显突兀。

      他的眸子里多了笑意,眼睛缓缓扫过她的面颊,忽然在领口处停住,笑意更浓。

      出月然被他看得有些窘迫,悄悄低头望了一眼自己的领口,发觉那里居然有一枚蝴蝶扣系错了位置,一时面颊生热,连忙想要动手解开,谁料情急之下,怎么分不开那枚软扣。

      路子徵轻笑出声,上前一步握住了她慌乱的手,“我来。”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触及皮肤,温暖而柔软。出月只得低着头,望着他灵活的手指傻傻地发呆。

      “好了。”

      有意无意间,她感觉到他的手指温热,徐徐拂过她的侧脸。因而一路上,出月都觉得脖子上顶着的不是脑袋,而是一颗烧红的炭火。积雪融化致使山道结冰,她一路上摇摇晃晃,好几次都要滑倒,路子徵却像走在平地一般闲适自由。

      东厄山的脚下是富庶繁华的荣安城,也是仓平国的都城。日光下的东厄山仿佛一位守护将军,高大威武,立于东方,千百年来静静地俯视着繁华的荣安,守卫着一方百姓的平安。

      荣安城真大呀!

      出月年年下山,可每一次都觉得荣安比以前更加繁华。道路越发宽广漫长,路面越发平整光洁,亭台楼阁远接皇天后土,风格相近却又各不相同,似是争奇斗艳的美人,又像威仪而立的将军。
      荣安街欢闹不已,可谓参差十万人家。

      街边的小贩摆起了小摊,荣安的酒楼迎来了一批又一批的客人,闺阁的姑娘三三两两调笑嬉戏。有妇人抱着尚未满月的娃娃上街观灯,亦有青年搀扶白须老者缓缓而行。

      街边的小贩吆喝着,招呼着。出月如同出笼的鸟儿,欢快地跑来跑去,时而拿起这个看看,时而捻起那个瞧瞧。路子徵跟在她身后,默默微笑。

      忽然望见糖葫芦摊前挤满了人,色泽鲜亮的糖葫芦引得出月跑上前去,挑了一串最大的,美滋滋地吃了起来。

      “真甜。”出月舔了舔嘴唇,殷红的小嘴煞是好看。“子徵,我们去那边看看舞狮可好?”

      “好。”路子徵淡淡道,“这里人多,你要跟着我,莫要走散了。”言毕,先替她付了糖葫芦钱。

      “好呀!”前一刻她还站在原地,一眨眼的功夫便跑去了街角。

      “咚咚咚”街角的舞狮队已被围得水泄不通,只能远远听到喧闹的锣鼓声和人海的欢呼声。

      舞狮队从内到外被人群包裹得严严实实,除了偶尔摇头晃脑的狮头,全然看不到更多景象,她伸长了脖子垫起了脚尖,试图望得更远,却只看到黑压压攒动着的人头。

      于是她一个激灵钻入了人群,凭借较为纤细的身材在人群中缓缓前行。一入人海,双脚便如水中的浮木一般站立不稳,被众人推来搡去,有人不慎将脚底覆上了他的脚背,出月只觉脚趾一痛,惊叫一声。那人回过头来,却是个中年妇人,笑道:“这位姑娘,实在抱歉。”出月尴尬地笑笑,继续奋力前行。

      越向人群深处而去,越觉得这里弥漫着一股子汗腥味,令人胃中不适。恰在此时,不知被谁推了一把,手中还未吃完的糖葫芦划“啪”地一下打在了前方那人的背上。糖稀软绵绵地贴着上好的缎面,在日光的照射下晶莹剔透。

      华服锦衣,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出月吐吐舌头,暗想这下闯祸了。

      那人缓缓转身,高大的身材一下子挡住了出月的视线,这是一个束发的白面公子,额角宽阔,鼻正唇薄,看起来倒不像是凶神恶煞。

      “我……不是故意的。”出月一脸歉意,着急地环顾左右,此时路子徵竟然不知去向!

      公子看了看地上沾满了雪水的稀泥的糖葫芦,又看了看一脸迷茫的出月,缓缓说出一句话,让她满脸尴尬。

      “爱慕本公子的女人太多,这等手段何其拙劣!”他看了看地上的半串糖葫芦,似乎还有几个牙印在上面。突然间眼神里多了几分嫌恶,仿佛身上沾满了十分肮脏的东西。

      “公子大可放心,草民的口水真的没有粘在公子衣服上。”出月眨了眨眼睛,戏弄心起。

      “你!”华服公子眼神游移,“我翩翩公子……”当眼神移至出月嘴角粘着几粒糖稀时,像是被什么恶心到了似的,猛地摇了摇头。“罢了罢了,走。”

      随着华服公子的离开,人群中几个家丁模样的男子也紧跟着离开,视线豁然开朗,正好看得见舞狮的盛况。可出月却高兴不起来,因为子徵不见了,今日下山竟把子徵弄丢了!

      失落的心情突然与热闹的场景格格不入,似乎是今日午饭用得太少,肚子竟然也不满意地叫嚣起来,出月对舞狮顿时没了兴趣,自人群中挤了出来,在荣安大街上走走停停,寻觅了许久,依然找不到路子徵。

      每年的上元节,子徵都会带她到芙荣楼去吃乳糖圆子,何不到那里去等他呢?出月为自己的嘴馋辩解着,一路小跑来到了芙荣楼。

      “客官里面请。”小二热情地迎了上来,只见这女子红袄碧袍,却是今日众宾客中最易辨认的。

      “这位可是林出月林姑娘?”

      “是的。”出月笑了,她就知道路子徵会在这里等她。

      “姑娘这边请。”小二领着出于来到二楼雅间,只见牌匾上写着“菡萏阁”三个大字。

      “一位姓路的公子请姑娘在这里歇息。”小二推门而入,连忙为客人满上一杯茉莉花茶。

      菡萏阁内,屋内熏香、暖炉一应俱全,清静宜人,偌大的雅间内,却全无子徵的影子。桌子靠窗而设,可见窗外的繁华的街景。出月有些百无聊赖地坐在窗边,等着他回来。

      忽有一阵绵长的声音时远时近,隐隐约约间,仿佛是哭声。

      出月猛然坐起身,才发现自己竟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夜的幕布将荣安城笼罩在一片墨色之中,繁华的街景却更显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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