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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世道(上) ...


  •   一生缘,两相误,三世莫记再三渡。
      一世劫,两相负,三生莫忘再三顾。

      与欧阳少恭同住的几个月中,他总是不停地锻炼自己的身子。
      好不容易才让睡了十年的身躯能够回复到如一般人那样地行走自如,但是他所走动的范围也就仅限于屋内与屋外的庭园。
      那是在一处山坡上,刚好可以眺望到远方海面的一片湛蓝,也可以看到对面蓊郁山林中露出一角屋檐的寺庙凉亭。起初他还不太能辨认现在所处的地方是哪处城镇,直到一天入夜后,他偶然走出了屋外,抬头看到了漫天星辉时,他才赫然想起这里是白帝城。
      同样也是过去曾待过一段时日的城镇,只是过去来到这里时,他们一行人行色匆忙狼狈,且疲倦不堪。
      那时风晴雪被掳、尹千觞又重新回归,并且与他们说了事情的始末,然后他在这里与其他人分道扬镳,只余下红玉同他一道回去昆仑山解封。

      只是十年已过。
      白帝城也变了当年模样,唯有满夜空的星辉依旧绚烂夺目,静静地将过往的一切都悄悄见证了下来。
      整理好了行囊走出屋外,屋内的欧阳少恭还是弹着琴,尽管他并不谙琴韵,却也能感觉得出琴声中似乎夹杂着几丝淡淡的愁思。
      他不愿多问,多想亦是无用,毕竟他连自己现下的思绪都无法尽数厘清了更遑论他人?纵然他们共享着同一个灵魂,但如今依然有很多事情也无法知悉。
      一声嘹亮的啸声将他从思考中拉回了现实。

      熟悉的啸声惊得他猛然抬起头,不需寻找也能清楚看见前方树枝上头正停着一只雪白的雄鹰,「阿翔!」
      吹了一声口哨,名唤阿翔的猎鹰顷刻之间就停在他高举起的手臂上,恣意享受那一双带着剑茧的手抚摸在羽毛上的怀念感觉,海东青发出了舒服的咕噜声。
      「许久不见了,阿翔竟还记得我……」顺了顺那一身膨松的白色羽毛,打消了他本来首先要去找瑾娘带回阿翔的计划。
      「瑾娘将你照顾得很好。」话语中显而易见的是对这只海东青的宠溺与疼爱,摸了摸牠因为舒服而拱起的背脊。当年在青玉坛受的伤早已痊愈,本来就丰腴的鸟身在近几年似乎还有逐渐茁壮的趋势,他微微勾起了唇角。
      「待会再带你去买几块五花肉。」搔了搔海东青的下巴后将牠放在了左肩软甲上,肩膀略微下沉似乎是有点不太习惯阿翔的重量。「阿翔又长壮了,这样很好。」
      他本以为这次重生之后,或许会有很多故人已经不在了,没想到甫一打定了离开的主意后就碰上了阿翔,未来的路途平添了几分希望,他是真心地高兴。
      颇具灵性的海东青想来不是偶遇,必定是在白帝城等他等了有一段时间了,只是或许还记恨昔年被欧阳少恭所伤一事,故迟迟没有让他发觉。
      阿翔就停在了他的肩甲上,又回到老位置的熟悉感让牠亲昵地蹭了蹭主人的脖颈,似乎也在为这多年的重逢而感到喜悦。
      于是百里屠苏迈开了脚步,走出了苍翠重山包围着的古老城门,他又回头看了一眼这宏伟的城墙,离开了白帝城。
      不忘在路上替阿翔买了几块上好五花肉,百里屠苏在心中估算着将要前行的方向。天高地广,他最想去的地方还是那些旧日曾到过的每一个城镇村庄,想要再次与过往曾陪伴他一路走过风风雨雨的朋友们见面。
      琢磨了一下路线,他脑海中浮现了能够映出明月的謇C河川。

      琴川这几日恰逢一年一度的灯节。
      本来就繁华的城镇在白日里已经比往常日子热闹,更不用说待到了夜晚时,会有一个又一个,各种不同颜色不同造型的莲花灯放进了河川,沿着江水缓缓地漂流。
      琴川的街道多是南北纵向,仿造着古琴的七弦设计,由宫到羽,少宫和少商两短弦则为大道旁的巷弄。凉风徐徐将平静无波的河水拂起了层层水纹,轻柔地似乎可以听见桥面下的潺潺流水声,一如弹拨琴弦时所流泄出的铮鏦声响。
      琴川人家的纯朴灯火替这一江艳丽的花灯做了陪衬,焦尾街和凤首街是琴川名气最响亮的街道,以夜晚的市集而闻名于世。尽管是寻常时候,但凡到了开市的日子,也必定是胼间杂沓,人潮络绎不绝。
      如今正逢佳期,更是游人如织,一半为着这一年一度的灯节,另一半则是慕了凤首焦尾这两条大街的响亮名声而来。或者三五成群或者双双对对,执着青罗丝扇的仕女们正在贩卖各色胭脂水粉的摊贩里挑捡;而高声阔论谈笑的青年才俊则是对着商家展出的灯虎,互相比较着谁猜出的谜底多。
      只是那些吵杂的人声,都被底下的滔滔流水声被淹没。
      一川绚烂的花灯,宛如天上繁星倾泻而下的流光,在微微的风中摇曳着、闪烁着,恍若是倒映至人间璀璨银河。

      一道颐长的身影从弧形的月牙门中走了出来。
      「爹爹、沁儿要吃糖……」娇小的女娃被背着,双手握成了嫩嫩的拳,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搥着那个背起自己的人。
      「好、好、好、爹爹等等买给你。」已怀有身孕的孙月言这两日到了不远处的寺庙礼佛说是要谢香还愿,由不放心自家小姐独行的奶娘陪着,于是成了方家这一大一小走在街上的景象。
      方兰生宠溺地将本来背在背上的小女娃儿放下,改成了牵着她的手,转出了家中大门就要往琴川的市集去买糖。
      熟悉的小桥流水、熟悉的街道巷弄,蓬莱一役后,方兰生在琴川已经待了十年。那年他用八人大轿娶进了孙家千金月言,极尽细心地呵护家中娇妻,自从方沁儿出生后更是寸步不离琴川。
      走到了繁华的凤尾街,在糖饼摊上替方沁儿挑了几包点心,又替她买了一串糖葫芦,让她握在手中舔着。听着女儿一边吃着糖一边发出啧啧的声音,他看着满足的女儿自己也感觉开心。
      「爹爹,你又要去买灯了吗?」吃糖葫芦时也不忘对着牵着自己的人聊天,方沁儿穿着漂亮的小绣鞋踢着石桥上的石子。
      「是啊,给妳娘还有妳,给我们全家人都放一盏灯。」偶尔蹲下身擦擦女儿嘴角边的红色糖汁,方兰生温柔地笑着。
      琴川自古便有着放灯的习俗,方兰生当然也不例外。
      只是从前他只会替自己流一盏水灯,而现今则是会多放许多盏。
      「嗯……有沁儿、娘、奶娘,这样是三盏。啊、还有爹爹一盏。」开心地扳着手指数着,方沁儿又继续说着,「还有襄铃姨、晴雪姨、红玉姨的灯,唔……这样是几盏呢……」一边的手指不够了她又数了另外一边,苦恼地皱了皱眉,然后被方兰生轻点了一下鼻尖。
      「这样有七盏。」捏住了女娃儿小小的鼻子,方兰生苦笑,「叫妳要好好念书啊老是顽皮,连算数都不会当心挨夫子的骂。」
      「沁儿很乖的,奶娘都说沁儿很聪明。」吐了吐舌头,鬼灵精怪的女孩决定避开这个会让她没有糖吃的危险话题。
      走到了卖花灯的小贩摊上,方兰生数了十盏。
      自从蓬莱一别后,他年年都买这样数量的花灯。

      站在堤岸边,亲手将一盏一盏的莲花灯送到河上,灯芯处燃起了小小的火苗,透过油纸做成的花瓣映成了各种不同的颜色。方兰生抱着方沁儿,让她能够搂住自己的脖颈,与自家闰女一同看着数盏花灯就随着波光粼粼的河川往前飘去。
      承载着对于故人的思念、亦牵上了对于未来的盼望,他看着越漂越远的花灯,虔盏仄矶。
      河面并不宽,放了灯后他与方沁儿又回到桥上,一手牵着鼓溜地视线随着灯的方向流转的闰女,看着她伸长了手臂,一个一个指着不同色的花灯数着人名,方兰生也随着女娃儿的目光一同看着。
      就这样,他看见了一个人。
      站在对面的桥上,四目相接,与他遥遥相望。
      那一瞬间,方兰生像是被定住一般地动弹不了,而随后顾不得惊惧或者讶异,他下意识地蹲下身抄起方沁儿,迈开大步就往对面的方向跑。
      眼神牢牢地盯着对面,怕是把对方给看丢一般地盯得死紧,若是他的眼神能像弓箭一般锐利,对面那人一定被他射得千疮百孔。
      但是他只是个平凡人,所以只能用尽力气地跑着。
      跑着跑着,所幸对于琴川方兰生可说是了如指掌,距离并不近的两条拱桥在他的左弯右拐之下总算是跑到了。
      终于喘不过气地弯下身,方沁儿也被爹爹彷佛着魔的模样给吓到了,溜出了他紧握着她的手掌,方兰生这才抬起了头。
      对上了那人似乎不管过了多久,都波澜不惊的脸。

      「兰生,好久不见。」点了点头,对于方兰生的毛毛躁躁他早就有所认识。此刻又再次相见,他只是有种睽违已久的亲切感,反倒是没有如方兰生一般惊讶。
      「木、木木木木木头脸!!!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手指有点失礼地直接指向对方,他一时心急口快,不禁就将那个私底下对于百里屠苏的称呼给喊了出来。
      幸亏方兰生身边还跟着一个理智的方沁儿。
      「爹爹、他是谁啊?」拉了拉方兰生翠绿色的衣襬,方沁儿仰头看着眼前这位比她爹爹还高出半颗头的大哥哥。
      「啊、那个......沁儿,他是……呃……」面对闰女的天真提问,他总算是缓过气来,搔了搔头。尽管成了人父,还是有不少习惯未曾改去,这动不动就挠头的动作就是其中之一。也不能说方兰生大惊小怪,毕竟看到了一个以为已经逝去的人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任谁都一定会大吃一惊。
      这厢他还在纳闷着,那厢方沁儿已经开口出声。
      「爹爹、他是你的老相好吗?」看了一眼面前寡言的帅气哥哥,再看了一眼还在抓耳挠腮的爹爹,方沁儿想起了孙奶娘教过她的话。
      然后方兰生瞪大了双眼。
      「沁儿,妳这话是谁教妳的!!?」若说刚才看到百里屠苏是大惊小怪,此刻听见自家闰女口中说出的话语的方兰生就是大惊失色了。
      「奶娘啊,她说老相好就是以前的人的意思。」天真地偏了偏头,女娃儿灵动的大眼睛很是无辜。
      「啊、但是奶娘又说老相好是唯一的人,爹爹现在唯一的人是娘,那就不是老相好了……」又苦恼地将头转向另一边,小女孩皱起了眉。
      方兰生正打算松口气。
      「是、姘头对不对?」
      这回方兰生已经打算从桥面上跳下去了。
      僵硬着表情他看了看百里屠苏,然后看见对方环起一只手臂,另一只手则是撑着额头遮去了脸。
      十足十地窘迫。
      「呃……家教不好,木头脸你别介意。」汗颜地对着百里屠苏道歉,方兰生没想到的是眼前的人所想得跟他并不相同。
      百里屠苏想到的是十年前,在雾灵山涧被人误认为是淫俚氖虑椤�
      虽然是不同场合,但是难以启齿的情况是一样的,当然他不会与方兰生说起。
      「沁儿,他是你爹爹我的一个朋友,百里屠苏。」比起道歉,此刻给女儿一个机会教育才是重点,方兰生正色地对方沁儿介绍着,「不是什么老相好或是姘头,这些话妳可千万不要给妳娘听到。」最后还不忘给一个警告。
      「喔~~屠苏叔叔好~」乖巧地点了点头,小女孩识相地吞进了其他诸如像是杀千刀的、死鬼……一类的说词。
      「木头、我是说屠苏,这是我闰女,沁儿。」站起了身与百里屠苏对视,这几年虽然抽高了身子,却依然比对方矮,方兰生不禁有些气短。
      「……很可爱的小姑娘。」还是决定忽略掉刚才小女孩对自己下的评论,百里屠苏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对方的头。

      他随着方兰生一起回到了方家。
      方沁儿似乎是在大街上逛累了,一路被自家爹爹抱着舒适地趴在肩膀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头。
      今日十四,孙月言总是会在明日十五的午后回来。
      方兰生将闰女抱进了房间,又多待了一会将方沁儿哄睡之后才回到外间的花厅。不意外地看到百里屠苏正坐在椅子上,喂养着他的爱鹰。
      「我的天哪、牠怎么又变胖了……这样还真能飞啊?欸停停停、别啄我!木头脸你快叫牠住手、不,住嘴!」话语一说出口就迎来了海东青愤怒的啄击,尽管是手忙脚乱地对着那只不停将翅膀扑向自己的海东青做出挥赶的动作,方兰生依旧压低了声音,就怕吵醒正熟睡的小女儿。
      「你过得,很好。」将阿翔抱了回来,安抚地顺了顺牠的羽毛,百里屠苏看着眼前的方兰生。虽然比起从前已经成熟了许多,却依旧不改稚气。
      「啊?你说我吗……嗯……是吗?」理了一下被弄乱的衣服,他也在百里屠苏面前坐了下来,「这几年,多亏了月言,的确过得很好。」替自己还有百里屠苏倒了一杯热茶,方兰生想起了分别之后的事情。
      「月言?」听见了陌生的人名,百里屠苏微微皱起了眉表示不解。
      「啊、你还不知道吧?我与孙月言,也就是贺文君的转世成亲了。」当年成亲时,他的喜帖也送给了其他人。晴雪红玉襄铃,各自捎来了礼物表示祝福,只是没有一个人到场。想来也是理所当然,只是难免有些唏嘘。
      「记得好几年前的琴川吗?那时我路过绣楼,恰好被绣球砸中,你走了过来,我本想叫你救我,结果你二话不说就转身离开了!」讲到当年百里屠苏路见不平见死不救的态度,方兰生依旧是气愤难平。
      「我那时气了很久,还被孙家给关在房间内说要逼着成亲,后来才遇到了女妖怪、我是说红玉。」才有了芳默林的巧遇,也才牵扯出后面那一段遥迢征途。
      「所以说这世上,缘分就是这样,谁能知道当日抛绣球的孙家千金,就是当年的贺文君。」笑着将桌前的茶一饮而尽,烛火映着方兰生温文的笑意,还有一直坠在腰间的青玉司南佩,散出微微的光辉。
      「不说我了,说说你罢。」方兰生抬起了头,直视着百里屠苏,「那年你在蓬莱,硬将我们送回原来的地方,我们都以为你死了!」纵使当日一别,他或多或少还留着生还的念头,但是一过十年,方兰生也不得不死心。
      「当日的确是……魂飞魄散。」又回忆了一次那时的场景,他点了点头算是同意方兰生的猜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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