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旧事》梦里红尘

3、第二章

　　天和元年冬。
　　是严海在青州过的最后一个冬天。
　　是他记忆里青州最冷的一个冬天。
　　也是最后一年他还被叫做颜之卿。
　　腊月刚到，还没开始数九，已经昏蒙蒙的下了几场大雪。
　　青州背山面海，历来冬日里都还算温暖，这样的气候，总是有些反常的。
　　然而这时候，对于尚还年幼的严海其实是没有太多的概念的，总归是冬日里又有了大雪，可以痛痛快快的玩上一阵，可以在让平日里灰黄斑驳的院子里多些别样的颜色。
　　颜之卿比平日里晚起了一会，外面雪已经停了，家人在行过的路径上扫出了一条小道，耳后就剩了娘扶着门框叫唤着“慢些，慢些。”
　　也只有冬日，天日短了，他所需要习诵读的科目才会少，这时候砚上的水也时常被冻成冰渣子，所要习学的书法也就更少了。
　　颜之卿一溜烟的跑出了门，城东多是民户，相邻的却不是极年幼就已年长，也只有韩衣巧与他年龄相仿。
　　颜之卿前一夜才偷偷的把韩衣巧送他的东西都用漆雕的木匣子装了。
　　韩衣巧家的门还没开。
　　颜之卿站在门外等了一会依旧没见人开，又等了会才团了个大雪团对准院中的枯了的李树上丢了过去，人就躲在门后看动静。
　　他也不知道多会才探出的头，一伸出脑袋就被个大雪团子灌了一脖子，抬头就见韩衣巧娉娉婷婷在门边站着，虎着脸，“是你往我家丢的？”
　　颜之卿就诺诺的点了头，“你出去玩么？”
　　彼时韩衣巧比他的个头还要高了小半个头，颜之卿得微微扬着头才能看清韩衣巧半笑半怒的样子，“我带你去我家看~”
　　“不去！”韩衣巧拢了拢手把颜之卿推开。
　　女孩子知觉早，韩衣巧已经隐隐约约明白些男女事了，前些日子她已经隐约听得街头巷尾的七大姑八大姨们老是和她娘说起的闲话，约莫也嫌弃起他来。
　　“哦~”颜之卿低头站住了怏怏道，“那就算了。”
　　这便是他年少在青州最后一次见到韩衣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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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颜之卿在杨树林中把前一夜堆好的雪人踢坏了，心里还是不忿，这才又跳着把浮雪都踩实了。远远就看见母亲站在檐下浅笑。觉得有些丢脸，才低声又叫了，“娘~”
　　颜之卿记得娘的肚皮已经很大很大了，听说是再要不了多久就能有个弟弟，他是第一次见到娘这个样子，每天都在新奇。　　“玩够了就去温会书。”秦氏颌首笑了笑，招手把颜之卿又叫了过来，扫开了他周身落的雪，“外面冷。”
　　“娘也别着了凉。”
　　嘴上应着，还是过了晌午，颜之卿才钻进书房摹了几遍王羲之的真迹。念及韩衣巧的态度，又没了兴致，便随意找了书趴在火炉边翻着……
　　这便是最后一日的闲来温书了……
　　——
　　颜之卿睡到半夜，忽的被一阵刺耳的声音惊醒，院中四处火光。也不知是谁尖叫了一声又戛然而止……
　　颜之卿何曾遇到这样的事情，只当自己又做了噩梦。揉了揉眼睛回头唤了声，“娘~”
　　往常若是噩梦，只需叫上一声两声，自有人将自己从梦中催醒。这时候十多声叫了过去，院中依旧嘈杂异常，渐渐的竟有人往这边近了。
　　颜之卿心里一惊，缩着身子就钻进了床下，又见床边还落了一只靴，又伸出手去往里拖。
　　只这手刚一伸出，靴子还没摸着就被一人拽了过去。
　　颜之卿也不敢喘气了，两只曲在后面的脚开始直打哆嗦。
　　那人也不作声，猛力一拽把颜之卿拖了出来，手上提着的剑贴着他吓得发青的脸敲了敲，“小东西。我下不来手~”
　　这人蒙着面，一双眸子生得跟老鹰似的，就是透着十分的恶意。他轻描淡写的像拖麻袋似的拽着颜之卿往外走，直到了院中才停了下来，两手一拎把人往一个彪形大汉面前一丢，“喏，送你。”
　　颜之卿被摔的七荤八素，好在头还不晕，知道这些不是什么好人，两只脚用力的往那人脚上一踢翻身就要逃走。
　　“啧，野的。”那彪形大汉拎着把血淋淋的大刀拍了拍颜之卿的头，“公子哥做舒坦了，过些日子跟爷换个活法~”说着就横着刀在他面前扬了扬，“保你舒坦~”
　　颜之卿哪敢跟他应声，眼角瞟着墙角缩着两个家丁被人拿刀架住了脖子。
　　娘就在自己不远处，披头散发的似乎被打晕了，身上的衣服被拉开了大半，白花花的肚皮就腆在外面。
　　院中横着一穿着中衣赤着脚的男人尸首，颜之卿那声“爹”就卡在嗓子眼了，就算再怎么傻，他也知道这是死了。
　　颜氏本是外乡富户，这时在青州落脚不过数年，倒没想举家旅出竟落得客死异乡的境地。
　　颜之卿抽了抽鼻子，只见那大汉把刀在自己头上擦了擦，狞笑道，“小子，给你看好东西。”
　　说着只见那大汉手起刀落，横着锋利的刀刃就剖开了娘原先腆着的肚皮。
　　这刀十分锋利，一刀下去连拖曳似乎都没带，浑浊的液体中滑出一个比胳膊还短点的婴孩出来。
　　他娘低低的啊了一声，又惊又吓立刻厥了过去。
　　颜之卿两条腿开始不停的发抖，空气中竟然传出了一阵淡淡的骚味。
　　那大汉似乎嫌恶的一瞥，“真没种！”
　　说着从血污中把那个婴孩捞了起来，左右看了看，一刀背拍在了屁股上，只听那婴孩哇哇的两声低低的哭泣，就又不吭气了。
　　那大汉就像丢垃圾一样把那婴孩又丢回了母腹中，拽着衣角擦了手，“啧，还喘气。”
　　说着仍旧左右打量颜之卿，过了会才和声道，“想死么？”
　　颜之卿慌忙摇了摇头，还没来及反应。
　　一人抓起他的手。
　　“扶着他的头。”他听那人这般说道……
　　月色中就见寒光一闪……
　　他的世界就全然被剖开了……
　　——
　　他对于青州的记忆统共就四五年。
　　对于这一日的记忆又缺失了不知多久。
　　数十年之后悄然回归。
　　实则连自己也说不清在这世界之中还剩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