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剑）醺然千觞》枉凭栏

1、第一章

　　我迷迷糊糊醒过来的时候正躺在阿轩的怀里，穿过狭长幽暗的酒窖走廊，听见她嘴里念叨：“……个死酒鬼，算了，好歹也算帮了我大忙……”

　　我闻言终于清醒过来，嗯，看来是又要换主人了。自从两千六百年前被君上开了灵窍以来，每遇易主之事，不论这个“主”是仙妖神鬼还是凡人，我都会从睡梦里醒来，看一眼新主人记下他的形貌体态，便算是完成了认主仪式，然后接着倒头大睡。

　　按理说，这种认主仪式是再简单不过的了，可若是遇到某些麻烦的主人，那也是极其让人头大的。记得大约是一千五百多年前，那户倒霉的主人家积了七世业障马上要满门抄斩，结果在刑场上，家主把当时作为御赐美酒的我请了出来践行，一人一口，喝完立马上断头台，然后下一人接着喝，再接着砍头……那户人家足足有三百七十四口之多，于是我也就很倒霉地醒醒睡睡被折腾了三百七十四次，直到最后主人家都死光，我肚里的酒也只剩了小半坛，贪杯的刽子手把我拎回了家，才算安顿下来。

　　又记得大约是九百多年前，主人家的公子战死沙场尸骨无存，于是那位主人就把我作为供品供奉在了公子的坟前。可那只不过是里边埋了几件衣服珠玉的衣冠冢，公子的魂魄又早就往生投胎去了，我见不到新主人的面孔，自然也就没法完成认主仪式，旧主人又不要我了，于是我作为一只无主的酒妖，只好睁着俩眼足足清醒了五百三十七年零四个月又七天八个时辰，直到公子的转世偶然路过将我捡走，方才得能安眠。

　　还记得大约是一百五十多年前，一个叫花子……

　　“哎呀，今儿真是邪性，怎么走着路还能让门槛绊一跤，还好酒坛子没事……”阿轩忽然惊叫一声，将我从回忆中惊醒。

　　咳，好吧，看来我方才果然是追忆往昔追忆得太过入神，可能不经意间做出了点头摇头慨然长叹等等小动作，妖力不慎外泄才导致阿轩被绊了一跤，这可真是罪过……算了，我还是老老实实等着看新主人吧。

　　对了，再说最后一句，一百五十年前那叫花子就是阿轩的太太太爷爷，也是白帝城这家百年老字号酒坊的创始人，当年捡了我却没舍得喝完，后来自己白手起家发家致富，觉得财运是我给他带过来的，这才把我作为传家宝埋在了最深的地窖里。

　　阿轩捧着我走到外堂，我一眼就瞅见了新主人，他正翘着二郎腿坐在一张桌子上，散着长发，一身灰色和白色的粗布衣服，大约二十六七岁的样子，本来也长得颇为英俊风流，只可惜被那直勾勾盯着我好像见着亲爹一样的眼神给破坏了。

　　“哪，就在这儿啦，老娘今日可是把我最陈的酒都忍痛送你了，你可别不领情！”阿轩走过去，却并没有把我递出去。

　　新主人挠挠头发，嘿嘿笑了两声：“我说阿轩哪，我可是拼着一晚上没睡觉一白天没喝酒，才帮你打发了偷酒的毛贼，你就送我一坛酒，这个……不嫌少了点？”

　　“哟，怎么着，还嫌少？告诉你，就这一坛酒可也抵得过我们整间酒坊了！”阿轩眼一瞪，低头看了我一眼，我不由略微挺了挺胸膛，我知道自己现在的形貌如何，那多半该是十分抢眼夺目、看起来贵重无比的，因为算来我已有三百多年不曾沐浴，又是刚从土里刨出来还带着泥巴点子，所谓酒是陈的香，这酒坛子越肮脏越破旧，价值肯定也就越高嘛。

　　可不知为何，阿轩的眼神好像有点闪烁心虚的样子，小声又加了一句：“最多、最多每日再多赊你五两黄汤了……”

　　新主人贼兮兮一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我抢到了怀里：“嘿嘿，阿轩果然明理，我就知道阿轩是这白帝城里最通情达理貌美迷人的姑娘……”

　　许是因为白帝城地暖气热，所以新主人的衣服领衽敞得大大的，露出一大块小麦色的健实胸膛。此刻他把我紧紧抱在怀里，我的脸就紧紧贴在他胸膛上，浓郁的酒味汗味里似乎还夹杂着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让我心下一震。

　　这、这气息好熟悉，依稀仿佛是君上曾带我见过的……见过的……见过的谁来着？

　　我想得肚子里的酒都快想干了，也没想起来究竟是谁。唉，这也须怨不得我，毕竟都过了两千六百多年，除了很重要的大事，那个时候的回忆在我脑海里只是一团模糊的轮廓了，唯一被我清清楚楚牢牢记得的也就只有君上的相貌。

　　算来，君上离开也已足足有一千八百多年了，这么长时间里一直杳无音讯，想至此我不由有些难过，君上是不是把我给忘了呢……

　　也罢，既然新主人身上有熟悉的气息，那我就破例不睡觉了，先跟着他看看，也许能找到再见君上一面的办法也未可知。

　　想至此，我不由又高兴起来，忽然觉得自己的身子晃来晃去，还和旁边的什么硬物不时相撞，定睛看去，方才发现我已被新主人拎在了手里，撞我的却是同被他拎着的另外两坛酒。

　　“嘿嘿，阿轩到底还是面皮薄，过意不去又送了两坛酒给我，实际上这坛陈年老酒足够抵得她十个酒坊了。”新主人一边走一边低笑，“不过我尹千觞可是从来不做亏本买卖，她既然要送，我也就只好勉为其难地接着了。”

　　哦，原来新主人姓尹，名讳上千下觞。

　　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扭头看看那两个光鲜亮丽锃明瓦亮的酒坛子，心头不忿：难道在阿轩眼里，我竟还比不过这两个东西么？灵窍都未开，一团混沌的死物而已，焉能与我相提并论？

　　如此一面心内不平，一面又暗暗宽慰自己：我乃是上古时期的仙酒，又何必与这掺了水的浊物计较？而且方才主人都说我足抵得过阿轩十家酒坊了，嗯，这两坛死物自然也被算在酒坊之内，那我的身价自然是比它们高了太多。

　　不愧是拥有熟悉气息的新主人，眼光就是高啊！

　　却听主人尹千觞又自言自语道：“这坛酒的年岁我还真看不出来到底多老，也不知阿轩怎生操持来的，只可惜她不识货，倒是白白便宜了我，哈哈。我可得省着点喝，须知好酒便如名马美人，可遇而不可求啊……”

　　我默默听着，忽然就想告诉他其实不用省着喝的，身为酒妖，只要我灵识还在一日，这酒坛便一日不会干涸，为此我往日可没少想法子瞒过那些凡人主人。不过一般也就是改变一下酒坛子的外形，让他们以为我其实是另一坛酒，不然真要是被他们发现了我是坛喝不完的酒，肯定会被目为妖邪的……虽然我本来其实就是妖。

　　正想着，忽然觉得身子一顿，被重重搁在了地上，我四顾一圈，发现已经到了一个十分僻静的所在，他这是要在没有人烟的地方独自享用仙酒，怕被人抢走么？

　　然而他却并没有跟着坐下来喝酒，而是忽然亮出他那柄沉重的巨剑往地上一戳，唇角还带着漫不经心的笑，目光却变得锐利：“我便知道岁久必为妖，什么物事但凡年月久远了些，便肯定会生事。方才人多不方便，现下你还藏什么？出来！”

　　我被他吓了一跳，又是一呆，被发现了？

　　嗯，这次的主人果然合我心意，不独眼光好，本事也是一样的好。

　　既是如此，我便现身出来给他看看又何妨？反正也不会吓着他，既吓不着他，也就不算违了天条，再说日后还要请他帮忙找君上，用人形跟在他身边行事也方便些。

　　这样想着，我便开口道：“是，那便请主人稍待片刻，化形须得一些时间。”

　　千觞主人轻笑一声，重剑拄地盘膝一坐，拍开一坛酒的泥封喝了一口：“且看你能耍出什么花样来。”

　　我在酒坛子里一边聚神化形一边想，花样我是没有的，但当年君上的确夸过我化的人形是“梢头豆蔻花样年华”，想来我的人形应该还是挺好看的？

　　须臾之间，化形已成，我却不急着出酒坛子，对着酒面照了照倒影，俊目含笑，玉面临风，身姿颀长，咦，我……我怎的化成了君上的样子？

　　不对，重来。

　　俊目含笑，玉面临风，身姿婀娜……君上长了副女人身子？不对，是我的身子上怎的安了君上的脸孔？

　　再来。

　　英俊沧桑，满脸胡茬，嬉皮笑脸，我、我怎的又化成千觞主人的样貌了？

　　我叹口气，我的人形从未在君上以外的第二人面前展示过，而最近一次化形也是两千多年前的事情，我竟早已记不清我的人形相貌是怎样了。

　　于是我可怜兮兮开口打商量：“那、那个，主人啊，我忘了我长什么样了，现在变不出来，您看咱就先这样说着话，等我何时想起来了再变给您看，成吗？”

　　“这小酒妖倒是有趣。”他眼中光芒一闪，轻笑了一句，忽而又皱起眉，眼神凌厉，“你这妖怪耍什么花枪，还不速速显形！”一边说一边仰头喝下最后一口酒，顺手把酒坛子摔碎了，发出哐啷一声巨响。

　　虽是不入流的死物，但毕竟也是同类，同类被四分五裂的声音于我而言无异于惊天巨响，我被吓了一跳，一股暖流呼地从丹田升起直冲脑海，某种莫名的力量蓦然迸开，下一刻，我竟然已经站在了酒坛外面的地上。

　　垂头看看自己，嗯，身子是女人身，长发委地乌黑油亮，可惜我看不到自己的脸，不知道这次化形成功了没有。只记得君上的头发绝没有这样长，那……应该没有再变成君上吧？

　　可是，对面坐在地下的千觞主人却愣了愣，而后唇角挑起笑意，表情有丝邪气，站起身靠近我，忽然伸手在我脸上摸了一把，凑在鼻端一闻，笑道：“嗯，够香，也够滑。怎么，故意没变衣服出来，想对我用美人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