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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郝大民的24小时游侠生活 ...


  •   这个时代需要一个形象
      表现它加速变化的怪相
      ——(美)Ezra Pound

      窗帘被风掀动,拂着郝大民黝黑的脸膛。郝大民突然醒了。
      他机械地睁开眼睛,睃了一眼窗外晃来晃去的树叶,然后直挺挺地坐起身子。墙上的时钟显示是早晨七点半。这个时间不早也不晚,郝大民很满意自己能够在这时候醒过来。自从住进清风招待所的四个月时间里,他敢保证,每一天都是在这个时候醒的。他之所以满意,是因为在这时候醒,既可以睡足觉,又不会受到那个女清洁工的干扰。
      郝大民穿好那件深蓝色破领口的风衣,走到盥洗间洗了一把冷水脸,然后对着镜子,把头发梳顺。接下来他应该漱口了,可是一周前,他的牙刷不翼而飞,他很怀疑是那个丑胖如猪的女清洁工给毛了,但他不敢确定,也就不敢说。他把牙膏挤在指头上,将就着漱,泡沫弄得他满手都是。
      砰砰砰,这时候,门被踢得山响。郝大民赶紧开门。
      女清洁工端着一盆浑水进来,胳膊还夹着扫帚。她横不横楞不楞地走到窗前,把盆望桌上重重一顿,捞起抹布,开始很细致地擦窗玻璃。郝大民也不说话,因为没什么好说的。他曾经告诉她,这窗户不用天天擦,谁知她呛了句,说,你饭是不是不用天天吃?他说他下岗之前是天天吃,下岗之后,就难保证了。她鄙夷地说,你们这些工人阶级,球没本事的城里人,吃皇粮那阵咋没想到有朝一日要下岗!
      因此郝大民不愿意跟她说话。当然,不愿跟她说话,还有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她不过是清风招待所的一个临时工,说了也白说。
      郝大民原来是有单位的,是家面粉厂,而且还是国营的。郝大民接了他爹的班,在单位里做搬运工。他身材本来矮小,一米七还差截儿,但打上班以后,几年就把他磨成一个敦敦实实的汉子,胳膊上的肌肉鼓起来,像座山丘。每年厂子举办比武大赛,只要他愿拿第二,就没人敢拿第一,别人顶多扛四袋面粉,他竟能扛八袋,为此收获的奖状,整整堆满一箱底。厂领导还夸他行呢。可是半年前,莫名其妙刮起一股搞股份制改革的风,把他给革了。人家说,你力气大,总没机器力气大吧?他没说的。
      下岗工人起先还住在厂宿舍,后来厂里新购了设备,他们的宿舍也顺理成章改成了生产车间。为了安顿好这批多余人,厂领导专门为他们联系了清风招待所,每天八块,由厂里负担六块,说就这样暂时艰苦两年,等厂子效益好了,修一栋高级住宅,到时他们还是有资格享受的。
      清风招待所虽说偏僻了些,出脚不太方便,但对于郝大民这种单身汉,倒也无所谓。
      郝大民每个月下岗工资,只有可怜的三百块,而且还只能拿一年,除去六十块付招待所,剩下的,实在连生活都难维持。现在吃的是老本。他常常想,自己正是当打之年,要多攒些钱,今后还得讨门亲事,万一厂里福利分房,说不准也要花钱。
      郝大民想了很久,自己一没技术,二没文化,找个什么工作才合适呢?他处处留心报纸上的招聘广告,觉得那都是些骗人的把戏,没肯去。最后有人告诉他说,劳动局要搞现场招聘会,可以试试。于是他果真抱着试试的心态,赶招聘会去了一趟,可是挤来挤去,不是招总经理,就是招会计师,要不就是计算机网管员什么的,他觉得自己像受了愚弄,土着脸走了。
      他回到招待所,想了一晚,突然脑袋闪现灵感。招聘会上,几个维持秩序的保安留给他很深的印象,自己有的是力气,干保安这个行当准行,他想。
      于是他就去一家公司应聘,用人单位问他有没有保安证,他说没有,但有力气。用人单位乐了,说光有力气没用,还要会打,比方说,犯罪分子要抢公司财产,他会傻逼到跟你拼力气?你傻不楞登站在那儿,人家一脚就把你撂翻了,公司财产照样损失,弄不好,还要给你搭一笔汤药费。用人单位建议他到保安公司培训培训。
      郝大民想想用人单位说的话,也并不全无道理,就找上了保安公司。保安公司起先看他那个头,直摇头,告诉他身高条件不合格,严重缺斤短两,建议他去烹饪学校学墩子。可是这个时候,保安公司从北京聘请的高级武术教练瞄了他一眼,立即吓了一大跳,叫他脱光衣服看看。郝大民照办了。武术教练横看竖看,转着圈子看,看完他那堆山丘样的肌肉,忽然大呼了不得不得了。大家问他是咋回事,他说遇到了百年难遇的武学好料子了,只可惜年龄偏大,但又说,只要认真学,还是可以学些真本事的。郝大民本来就敦厚,听武术教练看起了自己一身肌肉疙瘩,倒头就拜,武术教练愉快地收了他。
      武术教练是教截拳道的,一套咏春拳打下来,虎虎生风,找不到一个疙疤。可是郝大民不喜欢截拳道,也不喜欢咏春拳,武术教练就教他二节棍,他舞了几天,把自己脑袋打了七八个包,还差点把门牙打脱两瓣。武术教练失望了,说算了,你还是走吧,是我看走了眼。郝大民也有点灰心。他请求武术教练再想想办法,看还有什么适合自己学的,武术教练说没有了,学费退你一半。郝大民当初进来,是交了四百块学费的,为此他心疼了好久。这回什么都没学到,平白无故遭损失两百块,心头那个难受,简直像哑巴吃了黄连,没处诉说。
      郝大民回到招待所,郁郁寡欢,吃饭睡觉都不香。
      他暗暗发誓,一定要把那两百块钱找回来。怎么找?那就是要把没学到的本事学到!所以这几个月来,他天天琢磨武术教练教他的那些路数,另外,还花血本买了几本李小龙的著述,渐渐地就入了迷。就在上周,他突然像被醍醐灌了顶,想明白了,原来练武功跟扛面粉袋原理相同,全在力量和技巧的融通。只不过他把二节棍改成了刀。刀是请铁匠铺师傅现打的。
      武术教练不管出于什么动机,有一点他看来并没有说错,就是郝大民确实是个武学奇才。他的刀使得并不传统,也不能说泼水不漏,但他总能从最意想不到的角度出招,很难防,另外,他的力气奇大,他曾经试过,能够一刀将十二匹砖砍断,却不掉渣。
      郝大民洗漱完毕,把刀别在皮带上,准备出门,就算他不想出门都不行,因为这会儿,该轮到女清洁工拖地的时间了。以往她总是把他赶走的。郝大民看了一眼墙上的钟,显示是七点三刻。
      他穿过后街的梧桐树,走上正街。街上有淡淡的雾霭,到处是行人,都昂头挺胸,目不斜视,一副来去匆匆的样子,仿佛他们根本就无视对方的存在。郝大民知道,这些人都是上班族,为了不致迟到,他们似乎比自己还起得早。但郝大民很羡慕他们。一路上,他琢磨着,他在他们心目中,是不是真的不存在。
      转了几个弯,他踏上民权西路。路口靠左边有条小岔路,他想都没想,就准备转身朝岔路上去,因为在岔路尽头,有块被推土机平整过的空地,他往常就在那里练刀。空地周围有机器和卡车挡着,路上的人都难看见,很安静,确实是练刀的好地方。但是,他现在突然改变了主意。说来连他自己都感到奇怪,导致他突然改变主意的原因,竟然是没有碰见那个瞎子。瞎子居然没来,这简直不可能。照理说,每天的这个时候,那个瞎子正该在路口出现,然后一路敲打着走过去,直到消失。
      郝大民瞧路边有条铁椅,扶手上挂着张露湿的破报纸。不知道为什么,他没看见那个瞎子,心里总感觉不塌实。他甚至怀疑时间出了差错。他坐上铁椅,扯下报纸看起来。上面有个大标题,印着“现代游侠锄暴记”几个字,把他的神经触动了一下。他不知道这是则新闻还是篇故事,因为头尾都成了破洞,只剩下中间几段。大致讲的是一个向往游侠生活的少年人,由于找不到工作,就真的做起来游侠,也是别着把刀,成天在大街小巷闲逛。有天他在堡坎上拉屎——那种堡坎是南方一些城市常见的,下面有路——他拉着拉着,就听见下面有人喊“站住站住”,他扭头一看,好家伙,一个蟊贼在前头拼了命跑,两个警察在后面拼了命追,那蟊贼跑得飞快,眨眼就沿着路跑到少年人拉屎的下方。少年人一惊,赶忙站起来,夹在大腿间的刀却冷不丁掉了下去,不偏不倚,刀尖恰恰钉在蟊贼脚背上,蟊贼疼得倒地。少年人跳下去,像武松打虎一样,把蟊贼打得鼻血长流……
      文章写到这里,就没有了,接下去是个破洞。
      郝大民觉得少年人没什么了不起的。大概他现在颇为自信,比较起来,自己似乎比少年人更有资格做游侠这个行当。他决定自己也试试。他是个实干主义者,老爱试。说句实话,其实他更是个实际主义者,他关心的并不是少年人有没有真本事,而是少年人最后找没找到工作。他肯定找到了,郝大民想。他是从“如果他没有找到,就不会登报”推断出来的。这么说,少年人终于证明了自己的存在和价值,他做游侠不冤枉。
      郝大民真希望马上就能碰到一番轰动性的事业。他站起来,把报纸揉成团,狠狠扔了。这时候,从前路飞快地跑过来两个人,像是在比谁跑得快。郝大民大为紧张,摸出刀。那两个人看见刀,先是一楞,但还是硬着头皮跑过来,快到郝大民跟前,其中一个突然冲他微笑,扬扬手打了个招呼。
      “晨练?练刀?”那个人说,“小心一点,别脱手伤人。”
      晨练?原来是晨练!这里确实时常有人晨跑、打拳、拎大锤。郝大民暗自嘲笑自己神经过敏。他收起刀,望着那两个人瞬间消失在雾气中。
      郝大民心想,做游侠这个行当,好歹也是拜保安公司那位武术教练所赐,按照人情之常,应该先去他那儿讨教讨教,也好试试自己的刀,看比起他的二节棍究竟有多少差距,这样心里才有数些。于是他准备走。突然,前路又跑过来两个人,是警察,提着警棍,大呼小叫,老远就问郝大民看见两个蟊贼没有。其中一个说他肯定看见了,问他朝哪个方向跑的。郝大民见他们头顶上冒白气,一股肃杀景象,心里不禁害怕。他下意识紧了紧皮带上的刀,生怕被警察发现,如果被发现,刀就成了凶器,恐怕自己难脱嫌疑。于是他胡乱往后一指,两个警察很客气地道声谢谢,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追去了。
      “他们跑得太快了,追不到。”郝大民喃喃道。
      这样说他心里要好受些,因为他很后悔自己当时为什么没拦住他们,而轻易就被他们蒙骗过关了,如果协助警察抓住蟊贼,那么下一个上报的就该是自己。他本想追上去,但转念又想,他们真的跑得太快了,而且鬼知道他们朝哪个方向跑的,更何况,警察已经追上去了。想着想着,他怀疑起游侠的必要性,他闹不明白,为什么警察无处不在。
      大概时间已经八点过了,东边的天空,爬上来暖洋洋的太阳。郝大民这时才听到丁丁咚咚的响声,从小路尽头传来。那个瞎子终于闯进郝大民的视野,依然拄着拐杖,但是,这回他的墨镜破了,上衣口袋也破了。他显然被打劫过,如果跟刚才的事情联系起来,那么他显然是被那两个蟊贼打的劫。
      瞎子敲打着拐杖,丁丁咚咚地摸过来,又丁丁咚咚地摸过去,跟往常一样,直到消失。
      不管怎么说,他终于出现过了,尽管晚了几分钟,给郝大民带来一点遗憾。郝大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产生一点遗憾。重要的是,他可以离开了。
      他向保安公司走去。走了一阵,忽然觉得最好还是先练一趟刀,否则连筋骨都还没舒展开,就被武术教练打个坐墩儿,就太没面子了。于是他又转回去,刚到民权西路路口,又想,这样也不好,好像弄得跟人决斗似的,倒教人家认为冲着那两百块学费去的,反而更被瞧扁了。当游侠不就是为了得到承认吗?得到承认不就为了找个工作吗?干吗绕这些圈圈,索性直接找那家招聘保安的用人单位不就得了。郝大民打定主意,便直奔用人单位。
      到了用人单位,用人单位说招聘早结束几个月了。郝大民试探着问,多招一个怕没多大问题吧?用人单位劈劈啪啪说了一大串,说你没保安证,身高也不够格,又不会打。郝大民说,会打会打。说着就亮出刀。用人单位吓了一跳,问他是不是要行凶。郝大民说当然不是,是想练一趟刀给大家看看。用人单位说算了,保安是不用刀的,砍伤犯罪分子,大家都不好交代。郝大民还想争取,用人单位摊底说,其实已经招聘的保安人员,很快就都要解聘,因为单位上新安装了电子眼,那玩意比保安管用,还不用关饷。
      从用人单位出来,郝大民决定还是先找找武术教练,或许他有些办法也说不定。于是他又走上正街。街上店铺林立,都开门营业了。郝大民沿着人行道走,走过“忆念美”,接着穿过“韩国烧烤城”,他忽然想起来,就在前面不远的拐弯处,应该有一个缺双腿的残疾人唱歌乞讨。郝大民向来讨厌乞丐,但是缺双腿的,倒是情有可原。他走过去,果然看见一群男男女女挤成一堆,中间围着的就是那个残疾人。他卖命地唱着,汗流浃背。
      郝大民也围拢来,闲听了会儿,他本想扔一毛钱进去,但一看地上那个篓子竟是空的,就把伸进衣袋的手又缩回来了。忽然背后“嘟嘟嘟”响起喇叭声,几十辆轿车像火车似的缓缓驶过,第一辆是很豪华的加长型林肯,扎着大红花,挡风玻璃上贴着个斗大的“喜”字,原来是结亲的队伍。结亲队伍实在庞大,马上吸引了所有人的眼球,卖唱的残疾人就被冷了场,但是,看来他很具敬业精神,仍然卖命地唱,很陶醉,好像自始自终都是唱给自己听的。
      林肯车里坐着的是新郎新娘,新娘非常漂亮,只是脸色苍白。人丛中有个知情的,说那是本市工业巨头的千金,只可惜好景不会长,得了绝症。但她实在太爱那个男的了,所以发下愿,今生一定要嫁给那个男的。本来是多好的爱情故事,很纯情很经典的那类。可问题在于,那个男的已经结过婚,而且还生了孩子。那个知情人士带着兴奋的心情演说,郝大民却并不怎么听得进去。反正个中情由,一来二去,也不知道中途发生了多少缠绵悱恻的事,终于弄成今天这个局面。看来工业巨头的千金达成了她的愿望。
      新郎长相一般,却很有点忧郁的气质。郝大民透过车窗玻璃,隐隐看见新郎那张阴沉沉的脸,不禁吃了一惊。当然吃惊的不是他那张阴沉沉的脸,吃惊的是,他竟是自己读技工校时的同学,名叫杨光。读书那阵子,他俩关系不错,后来就没有联系了。郝大民觉得他很不幸,但反过来想,又觉得他很幸运。这时候杨光也看见了他,于是伸出头主动跟他打招呼,并郑重地邀请他去婚宴上坐坐。郝大民答应了。
      郝大民问了时间,这时候是九点五十七分,离婚宴还早。他决定还是先去找武术教练。郝大民突然发觉,去找武术教练这个念头,竟是如此强烈,以至于他怀疑起自己的动机。难道人家收了两百块钱,就该负责到底?郝大民一再叮嘱自己,见了武术教练,尽量谦虚谨慎,别让人产生误会。
      在路上,他碰到女清洁工,她背着一个包袱,走得匆匆忙忙。她的家就在附近农村,估计家里有点事,要不她平时是不大回家的。郝大民别开头,没有跟她打招呼。
      郝大民走到保安公司,径直跨进保安公司大门。他道明来意,保安公司告诉他,武术教练有事外出,要不到训练场等等。他想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等等就等等。于是就到了训练场。远远听见训练场上,吆五喝六,原来学员们正在练武,练的恰恰是二节棍。郝大民一见二节棍,竟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摸出刀,一跳就跳到场子中央,要跟学员们比划比划。有个大块头学员,很不了然郝大民的个头,将二节棍轮成风车,欺身直进,郝大民身子一闪,就听“当”的一声,二节棍竟被生生砍断,并且是从中间的铁链砍断的,可见使了多大的力气。大块头惭愧无地,肃手退到旁边。一招就把大块头制服,连郝大民自己都觉得只是遇缘。他垂下刀,非常诚恳地请大家再给自己一个机会。可是在学员们听来,却很不受用,谁也不愿跟他过招,反而劝他别那么大的火气。
      我发了火吗?我明明没有发火!郝大民闹不懂他们为什么说自己发了火。他尴尬地坐到场边,看他们继续练。可是学员们在他的监视下,越来越不自在,舞弄了一阵,就渐渐散了。郝大民独自等了半天,始终不见武术教练的踪迹,自己也觉得没趣,就跟保安公司告了辞。
      他刚刚跨出保安公司大门,斜剌里窜出一个小青年,跟他撞了个满怀。小青年慌里慌张,连看也不看郝大民一眼,就拔腿飞奔。郝大民意识到情况不太妙,猜想应该是遇到扒手了吧。于是他拔腿跟上去。扒手跑得慢,他也跟得慢;扒手跑得快,他也跟得快。他不敢贸然出手,是因为他不能确定他究竟是不是扒手。如果是扒手,必然有一番搏斗,万一把他砍死砍伤,免不了到局子录口供,这刀从何而来,就说不清楚了。如果不是扒手,是个正经人,那样就更糟,很有可能被告侵犯公民权益。
      郝大民远远吊着,小青年早已明白他的意图,七弯八拐,钻进了一个僻静的巷子,再一拐,就不见了。郝大民紧跟几步,跑到巷子尽头,四处张望,小青年确实不见了。他有点沮丧,只好泱泱地往回走。刚一转出巷子,把他吓了一跳,只看见两个警察反扭着小青年的胳膊,从面前经过。
      郝大民做梦都弄不明白小青年是被怎样逮住的。他甚至有点佩服警察了。他张大嘴巴,呆立在原地,望着他们越走越远,直到完全消失。但是,他还是呆立在原地,隔着风衣摩挲着那把刀,很久都回不过神来。看来,这件事给他的震动太大了。
      这时他忽然想起杨光的邀请。来来去去,好像耽搁了不少时间,他询问一个路人,那人告诉他中午十二点半过了,他暗叫声不好,匆匆忙忙赶去。
      杨光手挽新娘,正挨桌敬酒。郝大民捡个座坐下。
      杨光敬他酒的时候,郝大民已经喝了几杯,他本就不胜酒力,这会儿脑袋晕陶陶的。但是,杨光看上去比他更晕,两个脸腮都是红的。他含混地说,为了学生时代的友谊,更为了学生时代的理想,要跟郝大民单独喝一杯。司仪看他失态,就拉他走。他甩开司仪的手,非要跟郝大民喝不可。
      郝大民陪他喝了,谁知他又斟上一杯,还要继续喝。郝大民说兄弟你今天高兴,我也高兴,我舍命相陪,喝!他把酒杯高高举起。但司仪招手叫过来几个大汉,闹哄哄地把杨光架走了。郝大民只好独自把那杯酒吞进肚子。
      宴会很热闹,也很持久,不知哪里冒出那么多社会名流,都来挨桌相敬。郝大民饭吃了一碗又一碗,酒却一杯没拉下,喝了一巡又一巡,喝得他想吐。到最后再也撑不住了,摸到宴厅小包房,倒在沙发上睡了。
      这一觉睡得很沉。不知道过了多久,朦胧中,有人将他拍醒。他一看,正是杨光。杨光打着酒嗝,东偏西倒,要跟郝大民聊聊当年。郝大民问他几点了,他说不知道,反正外边只剩下些等着吃晚饭的家伙,现在都正忙着打牌呢。
      郝大民听他这话,实在不怎么入耳,想起自己还没送礼,中午那顿就算白吃了,无论如何不能再吃晚饭,于是他起身告辞。杨光死活把他拽住,非要他晚饭吃了再走。郝大民推辞不过,说,兄弟,晚饭我可以吃,但我得问你个事儿,你要老实回答。杨光问什么事。郝大民说本来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照理该高兴才对,可是,横看竖看,你都不像高兴的样子,是咋搞的?杨光说我自己的事儿,不用别人抄心。郝大民说,本来我不想抄心,但因为喝了你的酒,我就非抄心不可,酒精告诉我,我们是兄弟!他说“兄弟”二字的时候,投入了十二分感情,声调都哽咽了。他为自己如此声情并茂暗暗心惊,以前可从没这样过啊。肯定是酒精的作用,他想。他想得也许真不错。
      杨光大受感动,变得激动起来。郝大民见他激动,反而比他更激动,血液里像奔腾着千军万马似的,竟然丝毫也控制不住。大概这就是侠客的本性,侠客的本性在这时候觉醒了。他慢慢解开扣子,突然把风衣一敞,亮出刀。
      “兄弟!你其实不知道我是个仗义的人,也难怪,在社会上行走这么些年,我没做过一件仗义的事,太窝气了。”郝大民抽出刀,上下挥舞,像发表演说,“但人一辈子不可能不做一两件满意的事,今天,我就是顶天立地的刀客,我什么都敢做。”
      “对极了。兄弟,你说得好!人这一辈子,不可能不做一两件满意的事。”杨光醉意朦胧,说,“既然你什么都敢做,那我就请你帮我个小忙。”郝大民拍拍胸脯,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包在我身上就是。
      “我要你杀我,懂不?杀我!”杨光冷冷地说,好像不醉。
      郝大民笑了,说杀你还不容易呀,但今天不行,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一切都等入了洞房再说。杨光说他说的是真的。郝大民说他说的也是真的。
      “我保证,杀了我,这是你做的最满意、最仗义的一件事。也是帮我做了一件我最满意、最仗义的事。”杨光酒气上窜,吐了一口白沫,说,“因为你杀的其实不是人,是头畜生。”
      郝大民看他醉得不像话,赶忙收刀。哪知杨光一把抢过去,刀尖对准自己咽喉,作势要自杀。郝大民惊出一身冷汗,酒也醒了大半,他手快,顺势一抽,刀划破杨光胸前的红花,掉在地上。杨光无的放矢地冷笑数声,瘫倒在沙发上睡着了。郝大民捡起刀,暗暗庆幸没有弄出大事。是非之地,不能久留,说不定警察就候在大门口呢。郝大民一想到警察,眼前就晃动小青年被逮住的情景。他怀着怀疑的态度,出其不意地思考起警察跟游侠的对立性与兼容性。但他理不清头绪,因此没有得出确切的答案。
      侧身出门的时候,他最后看了一眼杨光,杨光鼾声雷动,睡得跟死了一般。
      郝大民走到街头,一问时间,五点正了。回招待所太早,找工作又太晚,他东游游西逛逛,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好去处。不知不觉地,又来到保安公司门口,估计武术教练已经回来了。郝大民像输入程序的机器,想也没想,转身,跨过保安公司门槛。保安公司告诉他,武术教练回来过,这会儿又出门了。郝大民心头真的有点窝火,但马上就意识到这没来由。
      突然,两个有些熟悉的身影映进眼帘,他定睛一看,认得仿佛是早晨抢瞎子的蟊贼。蟊贼鬼鬼祟祟,看上去满肚子坏水。郝大民尾随而去。这时在他心里,升起来游侠才特有的莫名其妙的光荣感——居然还有警察抓不到的贼!没有警察的失职,大概也无法体现游侠的价值。
      两个蟊贼游了一阵,像行走在城市边缘的凶器,四处寻找下手的目标。郝大民沉住气,时刻准备在关键时候出手。
      他们完全没有发现郝大民,郝大民隐蔽得很好。
      天渐渐暗了,冷风飕飕,郝大民酒气消散了。两个蟊贼一直没有寻找到合适的目标,于是向下半城游去。看他们的样子,像是打算回家。郝大民跟着他们瞎转半天,腿肚子有点发酸。他想他们可能真的要回家了。不知道怎的,他发觉自己居然是盼着他们回家的——也许这样是最好的,谁希望他们犯罪呢!一方面也省得到局子录口供,那样的话,好多天都难保安宁。
      但他并没有立即离开,好奇心驱使他想探个究竟。两个蟊贼径直走到河边,拣了条铁椅坐下,点上烟,吞云吐雾,样子很悠闲。河边非常僻静,没有人,只有大树。郝大民躲在大树背后。有好几次,他都想离开。
      这时候,突然“扑通”一声,似乎前方有人落水。郝大民伸长脖子,透过夜雾望去,看见一个肥胖的妇女,在水中拼命扑腾,挣扎着试图爬上岸。那两个蟊贼蹲在岸边,其中一个拽她的包袱,可是拼了命也拽不下来,另一个便揪住她的头,使劲往水里闷。她呛了几口水,发出含混的呼救声。郝大民听那声音,心中一惊,那分明是清风招待所的女清洁工。郝大民想立即冲上去,但她平时端着水盆准时出现在房间驱赶自己的恶模样,同时涌进脑海。郝大民犹豫了一下。
      ……尽管他双足沉重,但是游侠的神圣使命绝不容许他袖手旁观。他大喝一声,像天空响起一个炸雷,那冰冷的刀,犹如刺眼的闪电,直指前方。两个蟊贼惊慌失措,丢下手中的猎物,从怀中抽出火管枪。郝大民毫无惧色,一步一步逼上去。两个蟊贼赫然抠动扳机,随着枪声响起,郝大民看见无数颗散弹扑面打来。他再一次大喝,把刀左挡右挡,只听见叮当叮当不绝于耳,散弹撒落一地。
      蟊贼相顾愕然,双双匍匐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大侠饶命!大侠饶命!”他们哀哀求饶。郝大民也不理会他们,突然探出一只手,向河水中扑腾的胖女人隔空抓去,胖女人竟然轻飘飘飞起来,瘫坐在岸边。她一看见郝大民,又是感激,又是羞愧,忙不迭地道谢。她的双颊泛着红晕,眼睛里脉脉含情,非常美丽。郝大民痴了。
      “两个小蟊贼,知道本大侠是谁不?”郝大民挽了一个刀花,冷笑道,“看仔细了,我这把刀,无坚不催,江湖中人给它的雅号叫‘屠龙刀’,专斩你们这些坏人。”
      “大侠啊,原来你就是金毛狮王……”
      “胡说八道!”郝大民叱道,“本大侠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姓郝,名大民,江湖上响当当的角色,你们两个混蛋没有看报?报纸天天在头版头条登我的大名呢!”
      “知道知道,是郝前辈现身了。”两个蟊贼膝行向前,抱住郝大民的腿,抬起可怜的脸说,“小的知错了,只求小的的血,不要弄污了大侠的宝刀。”
      郝大民不屑打话,鼻孔闷哼,提起两个瑟瑟发抖的小鸡,轻轻一错,撞得他们晕头转向。郝大民哈哈大笑。这时两个警察提着警棍,带领一大群记者,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一个警察拍着郝大民的肩膀,然后主动跟他握手,亲切地夸奖他;另一个把两个蟊贼铐在一起。那群记者早已将郝大民团团围住,相机强光灯闪个不停……
      郝大民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中,几乎可以触摸到它的形状。他躲在大树背后,看见两个蟊贼蹲在地上,抱着脑袋,老老实实地蜷缩成团,腕子上都戴着闪闪发光的手铐。两个警察把那肥胖的妇女拖上岸。其中一个勾下腰,在她鼻孔处探了探,然后站起来向另一个摇摇头,意思是没救了。
      冷风吹过来,郝大民激灵灵打了个寒战,喜悦忽然消失了——确实是在瞬间消失的——只在内心留下无穷的无聊和恐惧。这时候,他比任何时候都清醒。他多么希望有一点酒,哪怕一口也好。他迅速而无声无息地离去,他强迫告诉自己,离去是为了寻酒。也许只有在酒精的迷醉下,他才能证明自己是存在着的。沿途的树木,就像一口口直立的棺材。他麻木地行走在棺材中。现在他唯一能够意识到的,是他没有一点意识。天幕是黑的,越垂越低,给人一种密不透风的裹尸布的感觉。最后,郝大民发觉自己几乎是在跑。
      看来很暗了,十点钟以前必须赶回招待所,否则就要看守门人的脸色。郝大民踏上西大街,这样就必然经过保安公司。他忽然又想起了武术教练,进而想起二节棍,想起刀。刀还在怀里。他莫名其妙感到恶心。
      他摸出刀,想把它扔掉。忽然发现前面不远的地方,有道门,是保安公司的门。一个黑影从门口跨出来。那人看见郝大民提着刀朝这边跑,怔了一怔,本想避开,但是郝大民很快就到了他跟前。
      他正是武术教练。郝大民停下脚步,他也站住了,四目相对。此时郝大民根本不再有讨教的想法,他只感到疲倦,睡意笼罩着他全身。何况他觉察到武术教练的脸,渐渐由惊诧变得严肃,直到有些愠怒。也许他心情不妙,郝大民想。他真希望武术教练没有认出自己才好。可惜偏偏他认出了自己,还开口说,郝大民,你好。于是郝大民出于礼貌,勉强打了个招呼。武术教练又说,年轻人,火气别这么旺,不就为两百块钱吗!一边说,一边掏出两张百元大钞,塞在郝大民手里,郝大民一时没醒豁过来,接了。武术教练说,大民,你踢馆的勇气是好的,但你也得想想,有时候人在江湖,实在是身不由己啊!说完这话,他匆忙闪身走了。郝大民痴呆地站着。
      郝大民躺在清风招待所床上的时候,已经十点了,他看着滴滴答答的时钟,发了一会儿神。十点钟准时睡觉,这是郝大民雷打不动的习惯。他发着神,脑袋里一片空白。他想不起自己是怎样回到招待所的,也懒得去想。他合上眼皮,很快就进入了梦乡。他梦见两张百元大钞,在潮湿的空气中飘来飘去,一会儿又仿佛是两张薄薄的纸。
      一直都做着这个梦,两张纸迎着风,上下翻飞。
      窗帘被风掀动,拂着郝大民黝黑的脸膛。郝大民突然醒了。
      他机械地睁开眼睛,睃了一眼窗外晃来晃去的树叶,然后直挺挺地坐起身子。墙上的时钟显示是早晨七点三刻。他感到奇怪,自己晚醒了一刻钟,居然没有人打扰他。但这并没给他带来任何愉快,倒反而觉得空荡荡的,不知道究竟该做什么。那个可恶的女清洁工跑哪去了?一阵清风吹过来,使他似乎恢复了些记忆。哦,记起来了——她死了,在昨天晚上,是被淹死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郝大民的24小时游侠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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