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十二郎》阮思

1、第 1 章

　　你终于还是没能和我一起老去。

　　最近常常想起十二，我早已习惯身侧那个沉静安宁的人。幼年时的天真娇稚，少年时的眉目灵秀，青年时的温然如玉。我们同案习字，同席诵书，我即使闭着眼也能辨别出十二的呼吸声，轻缓而绵长。
　　——原来有那么一个人，如影相依，如形不离。
　　——十二，我很想你。
　　你记不记得，那年春日我们一同出门踏青。那时候我们迁居江南不久，才远离中原战乱，江南多秀丽之景，山色幽黛，水色明镜，令人怡然而忘情。垂柳满堤，杏李争春，十里桃花灼若明霞，归来你折了一枝柳植在庭中。
　　真是让人情愿老死江南的春光。
　　当然是和你一起。
　　我自幼失怙，很早就和大哥嫂子住在一起。及至后来大哥早逝，韩氏唯余你我二人。我曾以为，我们可以一直这样相依为命。
　　可是东野说你死了。
　　他们说你躺在灵柩里，素堂之前，麻衣如雪。你永远地睡去，埋骨于黄泉幽土之下，再也不会看我一眼。再也不会有人和我一起制墨染笺，再也不会有人和我一起花月对酒联句为诗，再也不会有人和我一起冬雪封门之时弈棋为戏。再也找不到另外一个像你一样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无不贴合我心意的人。
　　再也不会有。再也没有。

　　十九岁那年我离开江南远赴帝都。时是寒冬，枯凋的柳枝上飘砌了新雪，你微笑着送我，眉睫沉静一如昔年。你用力地握了握我的手却安静着没有说话。
　　昔去雪如花。
　　四年后我回江南看你，又过了四年，我去河南时遇到了你。嫂嫂辞世，你清减了些，那次我和你只是匆匆相遇，匆匆而别，我看着你眼下的乌黑，却不知如何安慰。生死之前，所有的语言都那样空洞苍白。
　　然而我望着你几乎无法呼吸。
　　两年后，我在汴州董相幕府任观察推官，你在汴杂州住了一年。那些日子我恍然以为回到从前在江南的日子，推开窗便可以看见映了满庭的绿意，你在树下摆好了棋子，淡淡笑着回头，唤一声小叔。
　　谁料此后人事匆匆，一别之后，已在天涯，两不相干。
　　我本觉得人生百年，而我们才度三十载，即使暂时相别，总会重聚，相守白头。所以我赴京为官，求斗斛之禄。但是你知道的，只要你说，我永远愿意放下一切虚名浮利，只为会到你身边。

　　去年我托东野给你带了信，我说我老了，眼睛有些模糊，齿牙动摇，两鬓斑白。叔伯兄长皆是壮年早逝，我恐怕我活不了太久。可是你却先我而去。
　　我在而立之年，终于相信了所谓的天命。
　　十二，如今我日渐衰老，想来很快就能又见到你。
　　十二，江南那个地方烟水含软，空濛如梦，你一定要在那里等我，等我带你回家。
　　你记不记得我们相养以生相守以死的誓言，此生无你在侧，于我已是意兴阑珊。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
　　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我写完这一切的时候天正临晓，烛泪已干。天幕压着沉沉的灰色，雾气漫过了树梢，于叶间凝成一滴将坠未坠的露珠。
　　我的小儿子从榻上爬起来，走过来牵我的衣角。十二，他很像你，眉目清然。
　　他揉了揉眼睛，恍然是十二年幼时的稚气模样：“爹爹，我梦见十二哥哥了。”
　　我抱起他，微微笑了：“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