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离不弃》一日立青

1、第 1 章

　　柯明桓知道自己就要死了。

　　柯明桓已经很老了。他的头发依旧乌黑柔韧，皮肤仍然紧致光滑，就连面容，也和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相差不大。可是那仿佛被时光遗忘依旧青春的外表，不过是他所习内功的副产品，他清楚的知道，年轻的皮相下，是这具躯体日渐衰落的生机。

　　他再也看不见春日的百花，夏日的骄阳，秋日的红枫，冬日的白雪；再也无法行走于这大好的河山，遇见一个又一个不一样的人；再也无法说出一句话，听见一个字。可是最重要的是，他再也没办法看见那个人了。那个一直和他在一起从未离开，现在正坐在他床边为他输送内力以抵抗死亡的人，柳清辉。

　　以后再也听不见柳清辉的话语，见不到柳清辉的容貌，也无法陪在柳清辉身边了。柯明桓这样想着，突然觉得很失落。

　　柯明桓出生于武林世家，有一身好武艺，却不是虎背熊腰的壮汉。他身形颀长，面容中和了父母的优点，俊朗而不粗犷。再加上那沉稳的气质，认真负责的性格，任谁见了，也要夸一声好。

　　却没多少人知道，柯明桓小时候顽劣不堪，父亲在庭院里那颗老柳下教导他习武时他总是漫不经心的，他因此不知道被父亲责罚了多少遍，却总是不肯改。小时候的柯明桓天资聪颖，根骨极好；却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他总是抱着懒散的心态，觉得自己没必要努力就能学得不错了，再说，若是有什么事的话，不是还有父亲在么？

　　然而这一切，在他九岁那年被一场仇杀打断。那一年柯家满门被人屠尽，只有他一人，被乳母护着从后院的狗洞里逃出，因而幸免于难。

　　也就在那一年，柯明桓遇见了柳清辉。

　　柯明桓逃出去时深受惊吓，六神无主，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不知道应该去找谁，连应该远离此时的柯家保住性命都不知道。柳清辉的师父李玄在这个时候找到了柯明桓，言明自己是柯父好友，知柯家有难前来，却不料来晚一步。半月后仇人离去，柯明桓在李玄的帮助下埋葬了家人，发了复仇的毒誓便跟着李玄离开，来到李玄隐居的山上。

　　山上柯明桓见到了李玄唯一的徒弟柳清辉。柳清辉身上隐隐透着一股子对所有人的疏离，仿佛超脱于整个红尘般飘渺，那感觉和李玄一样。尽管那时的柳清辉不过八岁。

　　再冷清再疏离的孩子，也依旧是孩子。他们每日同时起身习武，同时受李玄的教导（虽然李玄坚持不收柯明桓为徒），一起读书，一同用餐，就连夜间就寝，也是睡在同一间屋子里。很快，他们就无话不谈了，两人之间再无初见时那样的疏离。

　　柯明桓再也不像从前那般懒散。日子，也在努力中慢慢流逝。转瞬十年。

　　柯明桓去报仇的时候，李玄没有拦着他。出乎柯明桓意料的是，柳清辉跟了上来，固执的要帮他。本来柯明桓要拒绝的，可是看着柳清辉那双胜似秋水的眸中盛满的坚持，他突然间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在柳清辉的帮助下，一切都顺利至极，柯明桓很轻松的就报了仇。

　　他们并没有回去，而是在江湖上闯荡，在山水间游历。柳清辉对每一处的景观人物乃至各色小吃俱都如数家珍，只要柯明桓问，他就能说出来。再加上复仇时柳清辉的表现，柯明桓几乎要以为他是无所不知的了。好吧，柯明桓承认他最郁闷的是柳清辉连他小时候因为不认真习武在院子里被父亲打屁股都知道！为什么这种丢脸事柳清辉都知道啊！柯明桓闷闷的想着，却不曾思考为什么他特别在意柳清辉眼中自己的形象。

　　后来，李玄死去，两人又葬了李玄。李玄坟前，柯明桓死死抱着柳清辉。

　　从今以后，这世间，就只有他们两个人了。

　　再后来，柯明桓就和柳清辉在一起了。柯明桓记得当自己鼓足勇气想要对柳清辉说出自己的心意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的时候，柳清辉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样应了声好。就好像他一直在等这一刻。那之后两人就在一起了，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没有任何的突兀感，就好像所有的事情本来就应该是这样般，如此自然，如此和谐。

　　只是再美好的时光，也总有过完的时候。

　　他们曾经把臂同游，游遍大好河山；曾经同寝同食紧紧相贴，亲昵得像是一个人；从不曾离开彼此，不曾经历任何分离，似乎彼此将永远相伴。

　　只是现在，柯明桓知道自己要先离开了，再也回不来了。

　　他听见柳清辉在自己耳边说：“没事的，我不会让你死的。”

　　于是他缓缓转过头，对着柳清辉轻轻的说：“没用的，清辉，你我都知道这无法避免，又何必浪费你的力气？更何况，我们本来就无法长长久久的在一起。”

　　柳清辉大惊：“明桓！你….你怎么…”

　　柯明桓笑着，仍旧是轻柔的语气：“清辉，我都知道的。你是柯家庭院里那颗老柳树的化形对不对？”

　　不然的话，你又怎会知道我小时被父亲责罚之事？又怎会，明明之前从未下山，却对各地的人文风土那样了解仿佛无所不知？何况，你我虽都保持着青春外表，我却能感觉到自己在一日日老去，然而无法感觉到你的任何变化。就连李玄，也应该是你变化出来的吧，你们太像了，而李玄出现的时间，也太巧了。只是我不知道为什么当时你不早一点出现，后来的你又是为什么没有马上离开。

　　柯明桓望着柳清辉僵硬了表情的脸，默默的把这些话全部咽下，只是叹了口气道：“清辉，你在担心什么呢？我既然到现在才说，便是不介意这些的。我此时说出口，不过是不想让你为我注定的死亡而白费力气罢了。”

　　柳清辉定定的看着柯明桓，不言不语。

　　柯明桓只得继续：“我知你一定道行深厚，说不定是可以修成仙的吧？待我死后，你忘了我吧，忘却这种种牵挂，只管一心向道。我自去轮回，不必记挂。且让我先祝你早日成仙吧。”

　　柳清辉惨笑一下，终于开口：“柯家的劫是命中注定的，我能做的只是助你少走些弯路，少吃些苦头。因此我刻意等你逃出来才现身见你。后来怕你觉得孤单，便又化作‘柳清辉’相伴。我本想着，助你报完仇，便能离去继续修行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舍不得。所以我便想，伴你度过此生就好，反正人生在世不过短短数十年，于我而言不算什么。可是没想到，我竟然对你抱有这样的感情，我更加舍不得你了。因为这，我就想尽力延续你的生命，实在不行，就等你轮回转世再去寻你。反正我等得起。只是我没想到，你竟是一开始就知道的，你竟知晓了一切还能一直这样对我，还说出这样的话….我后悔了，我不会等你轮回了……..”

　　柳清辉后面的话柯明桓已经听不见了，他的意识渐渐模糊，只能勉强抓住“后悔”“不会等”几个词。心下刺痛的同时却也觉得欣慰：柳清辉本就不该被这喧嚣尘世污染，他天生该不染凡俗，位列仙班。自己耽误了他那么久，该知足了。这么想着，却觉得左肋下方的某处，越发生疼。

　　柯明桓跟着鬼差一路向着森罗殿飘着，心下却是想着只怕这一别，和清辉便永无相见之日了。连什么时候到了目的地，都不知道。刚刚抬脚跨进殿内，他一抬头，却瞧见了那极为熟悉的背影，一瞬间，惊得连话都说不出，心下诧异——他怎么来了？！不是说后悔了，不会等我吗！柯明桓惊疑不定，脑子里却是一团浆糊，什么也想不到，只能愣愣的听着柳清辉的声音回响在空旷的大殿里。

　　他听见阎王劝柳清辉等待自己的转世，却也听见柳清辉坚定的回答：“转世的柯明桓又怎会是我的柯明桓，又怎么可能是我柳清辉的爱人？！柳某愿弃一身修为，与柯明桓同入轮回，不离不弃，还望阎君成全！”

　　柯明桓只觉得有什么东西一下子在心头炸开了。清辉，清辉他竟是这么想的么？！我柯明桓何德何能，今生竟能遇上清辉！转头却又为清辉放弃修为不值….一时间百感交集，无数想法交替涌上心头，连阎王怎么回答的，柳清辉又是何时走到自己面前的都不知道了。

　　等到柳清辉一声“明桓”出口，柯明桓才缓过神来，张口想问为什么想说不值得想劝他不要任性，却终究是什么也说不出了。只能伸手，紧紧握住那个人的手。

　　他听着清辉说阎君答应了他的请求，他们二人可以同入轮回，缘分不灭；听着清辉说从今以后他们俩就一样了，再没有什么不同；听着清辉说“我们一起去投胎，相约不忘不离”….柯明桓听到了很多很多，但他已经什么也顾不上——他此刻的注意力俱在两人此刻紧紧交握的手上。“只要永远这样握着不分开就好了。”他想着。

　　碧落黄泉，轮回流转，从此相随。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