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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未完:默默无言
收紧拳头,我抬起头注视着他。他的发丝在风里轻轻颤抖,整个人亦是虚渺不似真实。
“随你怎么想吧。我只是突然间很想把这件事情告诉你而已。”
而塔矢亮却仍是笑了笑,带着一点点悲戚的神色:“我会记得我是一直对不起你……所以请不要这样和我讲话,拂。”
我无话。无理取闹的是我,我就是故意的。而他一直站着笔直,似乎预料到我会歇斯底里。一时间无数纷乱的情绪汹涌澎湃,我也不会明白,自己究竟在想什么……究竟是怕多些,还是怒多些,还是悔恨是痛惜是难过是……
“风这么大,还站着吹风做什么……你先躺下吧。”
很久了。他的唇色渐黑,摇摇欲坠。我拿起早找出的大衣,走近,披上他的肩,语气平静,如死水:“我道歉。”
“拂。”他沉了眼,离他极近,感受着他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味,我没有不舒服的感觉:“谢谢你。”
“我没有你想像得那么——容易冷静。”我叹气。忽然间不等他反应过来,双臂一伸抱紧了他细瘦的腰:“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你没有爱过那个进藤光……那么,谁若能嫁给你,得到你这样的夫婿,那一定是很幸福的,对么?”
“……”他没有说话。身体在我的怀抱里僵立着,不习惯与不乐意的本能啊……我只能继续叹气。
松开手,他的脸色有些别扭,可还是能直视着我:“拂,已经很迟了。发生过的事情很多了……我只能说抱歉。”
“你该躺下。然后我去叫医生给你检查,然后,我还该再给你准备份午餐。”
拉住他的胳膊,硬是拽着靠近了床,然后直接是推倒,看着他自觉拉上被子:“你说过,你想死,但不是现在的,对不对?”
“是……”他苦笑,缓缓接了口。
盯着他,确定他总算是合了眼,唇间的颜色也好看了些。我转着门把手心里踯躅,想像不了自己竟也有如此迷惘的时刻。
开门,门前竟迎住了小野汗湿的脸。
“对不起塔矢太太……我不是有意偷听的……”
只来得及回头去确认塔矢亮有没有给听见,我拉住小野的手臂,关了门很快是大踏步离远了病房。
“小野医生有什么事吗?”
我没回头,手也没松:“塔矢现在需要医生,先叫着了再说吧。我想他吹了半天的冷风,也该给他检查一下比较好。”
“……我正是这么想才准备敲门……没想着太太您在。”小野不敢撤回手,我感觉自己的手心里他的脉搏跳得飞快:“塔矢先生……什么都和您说了吧……”
“其实,你们都知道他的事吧。”脚步顿了一刻,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着若无其事:“我果然是自找的。”
“耶,您想到了……呐!其实也不能说怪塔矢先生……他也很苦的。”小野似乎因为我模糊的言论开始觉得惶惑,继而他却是想争辩点什么了:“您知道么?进藤先生去了之后……塔矢先生确实一度崩溃。以至于是精神恍惚到去溺海……所以就引发严重的高热,所以才……心脏病发。”
“我说我自找,我又没有说怪上了他!”狠狠定住脚步,我扭过头摔了小野的手臂。看着他的表情,还是有些呆呆,嘴里吐露的言语更是让人吐血:“我知道……您是一个很善良的女子,所以……”
“够了!!我只是借着他和我的婚姻逃避我家里那些没完没了的相亲而已!!”
背对着小野,下一刻我立即明白,自己的喊声太大——这里还是医院啊。
可是,我刚刚说的,就是“实话”吧。
我一直自以为是的烦恼,一直心有戚戚的自私,也就是这样了。
其实承认……当着陌生人的面承认……并没有想像得那么困难。最多最好,是让自己一直郁结于心的,能够得以发泄,不是么?
我慢慢拭了不知道何时流出的泪,转过头面对着小野探究的目光,尽力微笑:“对不起,一时间太激动了。”
他点点头闭嘴,幸好是不打算继续谈话与追问。
…………
静下心考虑,那塔矢亮病情的真实情况,其实一开始我都没有很清楚过。小野不曾和我详细说清楚,那个内山——他应该是根本没想过说吧?所以偶尔我会很敏感地想像,是不是他们一定要对我保持着距离和神秘,才是能最低限度地减少我与塔矢亮婚姻的事实交集?如果真是这样,那,我这个“塔矢太太”未必是太过于矜持……矜持到他人都在替我做着我什么也不清楚的决定。
那么,我究竟算什么位置?虽然心里很明白我的地位何其尴尬,我的存在可有可无,可……
我——还是不甘得很。
所以,当我跑到内山面前和他摊牌,证明我还是有权利去知道病况时,我的心里是带着些微的愤怒的。
“哦……塔矢太太您想知道……”
内山托着下巴打量着我,目光没有了戏谑和轻浮:“您都了解了吧……那我现在——该如何称呼您比较好?您是聪明人,应该能猜到,塔矢先生也是不希望您知道太多的。”
“塔矢怎么想我管不了。”我把玩着手提包的扣子,没有正视着他:“塔矢这个人,就那么喜欢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扣?难道他没有自信——没有自信我能挺着腰腆着脸继续扮演‘塔矢太太’的角色?就当这场演戏还在继续不行?人失控没那么容易就没完没了,总是会清醒过来的。”
“啊……您果然很不一样呢……”内山笑弯了眼,神色间恍惚着似乎满怀了怀念:“是不是姓进藤的都这么又倔强又伶俐?塔矢——太太,我现在其实也只能告诉您一点,塔矢先生他,应该准备手术了。”
“手术有问题吗?”我抬起了眼。一直在悄悄扫着他的表情……虽然内山的语气间还能带着笑意,可眼神里分明就是不乐观的感觉……
“是。我们——找不到合适的心源。”
他耸肩,实话实说。
“你们要做心脏移植手术??”我失声惊叫,猛然站起身时带翻了一直搁在腿上的包:“他——他的病有这么严重??”
“啊……这个问题么……其实也不算最重要的……”内山推了推眼镜,这回他可真是欲言又止了。绞缠着手指,他避开了我直直的目光:“问题……还是出在塔矢先生……本人身上……”
回病房再去看塔矢的时候,我一直僵立着门口没有马上敲门。
我想,我能猜到何谓“问题出在他本人身上”的原因。毕竟,小野也好内山也好,甚至他的家人,就算也包括我……所面对着的,其实是一个一心想求死的人,不是么?
但,越是和这样的人接近,倒越不想他就这么死去。
我知道我已经不能够……再装作若无其事。塔矢……塔矢亮这个名字,我不能够在他消失后,立即忘怀。
所以……我该对他说,你不要死,不要一心想着对他人制造好继续过正常人生的假象后,自己一个人孤零零悄悄死掉。
就算,是为了——寻找回进藤光。
推门声远比我想像得要重,我收着力道,一闪身就是猫腰进入。做贼一般踮起脚步……我得小心,内山刚给他打了点东西好让他好生睡觉。
塔矢在那回和我摊牌之后,似乎就真的有点儿如他一直想的求死般,消极面对治疗的感觉了……他似乎本来就有些睡不好,这几天夜里陪床的时候就常常发现,他心脏早搏(我已经略略知道了些心脏发病的名称)、心律失常和气短的情况也越来越多。内山的解释是心理原因多些,我想也可能如是……他最近是不是真的都在回想过去呢?
进藤光……他和进藤光的故事,他应该根本是没曾详细说。那天的摊牌,其实只是讲了十万分之一吧。
我不想太好奇。可……我会觉得很郁闷。他讲话时且幸福且悲伤的神态,我想这些都太诱惑人了。
走近病床,搁着屏风我蹲低身体。拨着布料拉出空隙,我想确定他醒了没。
而他却是坐着的。
从我的角度看,他侧对了我,坐着笔直,身上套着病服被子上放着张棋盘。
连日来他频繁发病又胃口变差,身形已经比我初见时还是瘦削得多。我的眼看过去,他的病服仿佛是挂在身体上一般。此刻他修长的指正夹着一枚黑色的棋子,眉头微皱着,似乎正在打谱。
我知道他是棋士,似乎还是一度盛名的棋士……他说退出是因为身体的理由,我一直没信。他不是说过自己是从小到大都浸淫在围棋的世界里么?他怎么——怎么可能是那种容易放弃的人。
虽然不明白他对围棋究竟有多热爱,可我宁愿先相信自己的直觉。
…………
“右上角,小目。”
一片的静谧里,他忽然出声,转而是浅浅微笑。手指扬着欢快的角度,他很慢很慢地将棋子放下。
棋盘上清脆着响,他的手指在阳光的照射下,竟有几分透明的质感。忽然间,我觉得自己无法呼吸。
墨绿色的发忽然是扬起,塔矢的唇角掩饰不了发自内心的喜悦。无意识时已将布料扯得更开些,我能看见他的身影处在阳光的缝隙里,镀上了一层金。床头灰尘起舞,他的脸模糊了。
“15之16,挂。”
他拿了白棋时就下得飞快。可,一旦是握着黑棋,动作就变缓。
同时,亦是念出我不能懂的名称。
昏头昏脑间,我竟没有记住太多。
耳边棋子拍落,声音……时断时续,一直未停。他今天的复盘,似乎特别的慢。
……
“这里……那个时候你在这里的落子,我无法抵挡。”自语,向着阳光侧了面。塔矢亮仿佛还在回忆着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想。然后他缓慢推盘搅乱棋子,微笑扩大。
恍惚间,我似乎看见他的眼,深黑的颜色,宁定,迷蒙又清澈。
一如——初见。
“在你的身上……有另一个人的影子。”
不多久,塔矢止了笑又是神色怔忪。手指一一抚过布局已然无章的棋子,墨绿色在一刹那是说不出的浓郁。
“你的棋里,有你的全部。”
头抵住了棋盘盘面,黑白交错间他的脸色更加苍白。
最后一次微笑,偏偏是更加迷乱与淡然,塔矢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温柔与怀念:
“……到最后……你还是什么也没和我说……不过,那已经,不重要了……”
话未落,他的声音,便是生生掐断。
一时,空气里阳光跳跃,灰尘跌落。隐约间我能听见正对着床的窗口外,传来小孩子嬉笑打闹的声音。
而他,塔矢亮……静静保持着头抵棋盘的姿势,墨绿色的发掩去了所有的表情与未知。
猛然间我意识到不对劲,赶紧站起身腿脚却整个一麻——糟糕……我怕被他发现,保持着蹲姿太久了……
“塔矢!!!”
尽力喊出声,霎时间我心慌到无以复加。
10 尾声:最后的交代
“哦,是的,我很好……恩,谢谢您的关照……恩恩……哦,那先就这样了,我和晴下周会去看他的。恩,我挂了,再见。”
“喀”话筒应声落下,金属的质感冰冷刺激。我抚着怀孕16周的肚子,轻轻吁了口气。
已经……过去三年了。
时间真的是不容易度过的……三年来只要我想起那天的惊险,还是忍不住唏嘘不已。
是……若不是当时小野适时的拜访,也许,我真的来不及去按急救铃。
可这件事在某种程度上却造成塔矢名人和自己儿子和好的契机。塔矢亮抢救过来后,名人亦是从乡下赶回东京。
他们父子间的冲突并不是大吵大闹。名人撑着病体守着等塔矢醒来后,两人面对面默然无语。
很久……我才听见塔矢亮细微的声音。
他说:“爸爸,谢谢您回来。”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塔矢早和自己的父亲坦白了死志。这也就是为什么塔矢名人一直不肯原谅自己儿子的原因。
任何一位父母,恐怕都不愿意眼睁睁地白发人送黑发人吧?
所以……塔矢名人宁愿以决绝的姿态离开。以此,也许是挽留塔矢生命的最好方式。
可是,若生无可恋,若一切的曾经在现在的时间里,每时每刻都呼吸着苦痛与恍惚……那又该如何?
能安抚情绪的,也许并不是所谓的坚强。
活着,毕竟比死去要困难。
塔矢名人和塔矢亮的羁绊,就是生命与生命的约定。
父母在,不远游。
塔矢亮不能够死……因为父母在。
所以他不得不结婚,恢复“正常人”的生活。
所以他一次次怀着死志却始终没有执行。
但……
终究塔矢还是不想再继续了。
宁愿让父母伤心……也不想在维持着。维持着虚伪的表面坚强,他自己或者他父母,都不忍目睹。
那天,塔矢名人的回答是:“你想清楚吧。我和你妈妈不再干涉,不行么!”
然后他站起身,脚步几乎是踉跄。我赶紧上前扶住,不意外是看见他青灰的脸。
生命……是自己的没有错。但若被束缚的责任给牵绊,是不是可以有一个放弃的乞求?
自私……是原谅的最后借口。父母是唯一对不起的吧……塔矢的挣扎,我终于能够了解。
所以,当塔矢还是坚持着不做那救命的手术时,没有人再去逼迫着他。
…………
我和塔矢的婚姻也在一年后走向尽头。提出解除之事的,不意外还是塔矢亮本人。那时他的身体已经愈发困窘,加之他郁结于心的心事,自然是糟糕得无法诉说。
“拂……已经可以了……”他那时说话时都已是渐渐呼吸困难:“戏演完了。”
我点头时已然落泪,他的口还隔着呼吸机的面罩。那时他却展了笑,粗重嘶哑的声音从呼吸机里传出。伸手,他替我拭泪,又慢慢垂低胳膊,扭了头眼角亦是滑下水分。
我们辛苦掩饰的……其实是互相的伤害吧?
他不是恶劣利用的小人。正因为如是,他的苦和泪,才只能够默默。
解除婚姻关系后,我没有停止对他的看护,这期间……我和我现在的丈夫,内山晴——有了更多的了解。
没有想到我和内山能走到一起。从他那里,我还能够很幸运地知道更多关于塔矢亮和进藤光的故事。原来他们的事不像塔矢简单描述的那样……他们一路成长走过的,是远比我想像得要曲折动人。
可这些事也只是听听就算。我不想再让自己的好奇心起来……如今的我太幸福……太幸福的话,只会让真正难过的人更加难过。
塔矢名人还是比他的儿子要去得早。大约是半年前的一个深秋他静静离了人世,享年六十整。
那回的葬礼,没有塔矢亮的出场。塔矢夫人远比我想得要坚定,从头至尾她一直站得笔直——这让我忍不住想起塔矢的姿态,原来父母……就是这样潜移默化着……
而后,当一切盖棺结束,她却是倒下——突发性脑溢血,很安静地随着自己的先生。
远远想着心事,只觉得这三年的时间里如此戏剧化。
如今能长期陪在病中的塔矢亮缓缓拖着生命的,只剩了小野。每周我和晴都会定时和他通话,也会定时去探望已经长期陷入昏迷的他。我们三个人……也许就是最后陪着塔矢亮走完生命的人了吧……
偶尔会想,一旦我们全部老去死去,那么,那个曾经的墨绿与金,是不是也不再有人记得?
我一度以为是少年的墨绿色啊……
他还能坚持着三年内不死……还是因为父母吧……
可如今父母前后匆匆逝去……我无法想像他的心情。
…………
这几周来我的妊娠反应比较厉害,都是连续几周没有去看塔矢……也不知道他最近如何。晴一直陪着我,自然也是没有去。
和小野的电话变勤了点,但晴一直比较关注我会不会因此受到辐射。笑谈他太多心,可隐隐还是觉得现在的自己真的……很好很好。
也许,我该感谢塔矢……我们的相遇与婚姻,这样的故事……实在教人心肠碎裂又记忆不断。
但几周没有去看望还是很叫人担忧。我本来和小野说好会尽快去一回,但临走时我又开始不舒服。晴不放心还是让我卧床休息,又经不住我的催促,自己一个人去了。
躺在床上我却想起那回他的复盘……塔矢那回的复盘,据晴说是复他以前和进藤光一起下过的所有棋局。想着他在阳光里微笑倒下的样子,心里又是微微拧着了。
——那种感觉……已经不是恍若爱情,只是轻轻的痛,不厉害却持久。好像记忆里不能够删除的某处……幸好,知道我心事的晴并没有因此责怪我,多少能让我自己独自怀念的时候,心里能舒服一些。
胡思乱想着他们两人共有的沉默体贴,我没有注意晴回来时闯进房间的铁青脸色。
“塔矢亮不见了!!”
晴呆立着浑身僵硬,唇间无意识反复念着。我却出乎意料的冷静。
“我想……他不会回来了吧。”
他的身体竟能撑着逃开医院……可能,是回光返照?
我苦笑。
终究还是到时候了吧……塔矢,如果这就是你追求的结局,那么,我想我不用再替你担心了不是吗?
只是,还有一周,就是你27岁的生日了。
我和晴还有小野,本来想给你庆贺一下的……看来都来不及了。
……
一周后的12月15日,早晨7点。
打开信箱,我在当天报纸上看到,在昨晚深夜时分的东京湾某处,有晚归的游人恍惚看见了那失踪的墨绿色少年。那时他似乎是极高兴地在海边追逐着什么,脸上也模糊着幸福的光彩……渐渐,却是入向了海洋深处,终归消失不见。
“塔矢,生日快乐。”
说话间,报纸已经滑下手心。我泪落如雨,心里却一片宁定。
—END—